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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上海姑姑

時間:2024-11-07 02:50:12

一個精緻美麗的外表,一種不甘平庸的勁頭,一顆善良幹淨的心

猜忌是親密關系的殺手

十五年前,我來上海讀大學,一到學校就按着地址去投親。

遠親姑姑住在市中心的27層高樓上,姑姑家的擺設和城市的霓虹燈一樣,搞得我頭暈目眩。

獨居的姑姑對我非常熱情,不僅做了一大桌美食,還打包了一堆衣服讓我帶走。姑姑把我送上了公共汽車,拉拉我的手說再見。

我心裡好熱乎:“我一定常來看你。”

每個周末,我都到姑姑家來,陪她聊天、散步。

姑姑口中自己的經曆,與父母此前一直給我勵志的“鳳凰女創業故事”大相徑庭。

姑姑說,她是文藝女青年,17歲起在國營酒廠上班,原以為此生就是嫁人生娃。沒想到,《泰坦尼克号》火遍世界,小城的電影院也常爆滿。傑克與露絲的愛情讓姑姑向往至極,那個埋藏在心裡“去大城市闖一闖”的念頭,終于付諸實施。

姑姑辭掉工作時,全家人都以為她瘋了。如今想來,她過去的同事大都下崗,在家務事和打麻将中度過後半輩子。然而,她卻闖出一條路,做土特産生意,結婚又離婚,領養一個孩子,保持着神采奕奕的優雅與時髦。

漸漸地,姑姑把我這個毛糙的小地方丫頭調教得洋氣起來。不知從何時起,我省掉了那個“姑”字,直接叫“媽”了。姑姑也張口閉口“閨女”,我們像親母女一樣。

那年暑假,姑姑的養子從美國放假回來。他在10歲時被姑姑和前夫從孤兒院領養。或許是早年受到太多傷害的緣故,他很沒安全感。

看到我和姑姑情深若母女,這位表哥充滿敵意。那種審視的目光,搞得我渾身不自在。他顯擺在國外的經曆,時不時冒出我聽不懂的英語單詞,看我如同土頭土腦的鄉下丫頭。

有一天,我們陪姑姑去醫院體檢。姑姑進診間時,信賴地将錢包等東西都交我保管。

目睹這一幕的表哥對我說:“其實你長得挺不錯。留意找個本地男生戀愛吧。我家隻算是中産階層,你最好嫁個資本家,一步到位。”

我覺得表哥的話不對味兒,正想反駁,看到姑姑過來,就忍住沒說。姑姑一走開,我就流出委屈的眼淚。

來大城市久了,我了悟本地人的精明和算計,然而,我想不明白表哥為何如此看待我、提防我,将我想象為處心積慮、唯利是圖的人。

我回到寝室哭了很久。哭罷後,我照舊去陪姑姑。隻是我喊姑姑“媽”的時候,嘴巴裡總有一種說不出的味道。

表哥回美國後,姑姑的身體漸漸差了。不久,我無意中瞥見姑姑寫給他的一封電子郵件:“人老了越來越怕清冷,還好有Rose(我的英文名)常在我身邊。猜忌是親密關系最大的殺手,Rose是個單純坦蕩的姑娘,我希望别人也以真誠來待她……”

跌跌撞撞的成長

大學幾年,因為有姑姑的指點與幫助,我比同齡人走得順利。

初戀被甩時,在姑姑懷抱裡痛快哭泣,感覺脫胎換骨;面試被拒時,跟姑姑邊吃火鍋邊宣洩,感覺一夜長大;在工作中我頭破血流、跌跌撞撞,姑姑随時随地幫助我、提攜我,以誠懇的态度提出我的不足之處。

我們的關系,像母女,又像忘年交,還有點像跨齡的閨密。

她喜歡叫我英文名Rose,燒一大桌美食等我來席卷一空,愛聽我講公司的八卦,常給我一些她覺得好看的新衣服。有兩年我在全國各地出差,每到一處,姑姑的微信都準時發到,她惦記我的飛機,還附加告知當地的天氣預報。

姑姑鼓勵我先事業再愛情,不将就、不随便:“若是找不到傑克,甯可一直單着……”姑姑心裡的白馬王子,叫傑克。經曆婚姻失敗的她,對愛情仍像小姑娘一般執着。

姑姑的生活狀态,比小城的同齡人寂寞,但她豁達地說:“我已想通,說到底女人還是隻能靠自己。我打算富裕、淡定、優雅的終老,不依賴任何人。你表哥将來對我如何,那隻是看他的良心了。”

我28歲之後,家裡開始逼婚。七大姑八大姨一齊上陣,動不動就搬出姑姑為反面教材:“難道你想老了跟你姑姑一樣?”“守着一堆錢,幸福嗎?”“不安分的女人,不會幸福。”

我不服氣地說:“她不挺好?她的生活方式也值得尊重,一點不比那些隻會洗衣做飯帶孫子的老太太差。”

父母非常生氣,說後悔當初讓我投奔于姑姑。親戚們認為我的不嫁是受姑姑的影響,大概是因為這個原因,老家親戚們跟姑姑距離更遠了。

2013年春節,我陪姑姑回老家,她選擇住在賓館裡。

我攙着姑姑在小縣城散步,當年公園的“英語角”已成了房産中介的“信息角”,當年的電影院已經改建為超市。這座70年代建築,承載着她對青春的記憶。當年,那個小城裡染頭發、燙大卷、戴着蛤蟆鏡、踩着松糕鞋、穿着喇叭褲的“潮姐飛仔”,漸漸老了。

看到姑姑在電影院駐足很久,我感到一絲悲哀:當不甘平庸生活的女人,終于掙脫出困窘、在異鄉打拼出一片天空來時,我們竟又成為故鄉的陌路人。

送你最後一程

2014年春天,姑姑的身體越來越虛弱。

被醫生電話通知姑姑罹患癌症晚期時,我正在香港的百貨公司給閨密挑選結婚禮物。我眼淚四濺,腳底發軟,頭像被敲了一記悶棍。

經曆心如刀絞的痛苦後,我果斷在自己事業上升的時候,向公司提出停薪留職。

姑姑住院的日子,我每天送飯,擦身倒尿,臨床的病友都羨慕姑姑有個好女兒。美國的表哥卻以工作忙為借口拒絕回來,他在電話上冷冷地說:“等媽快不行的時候,我自然會回來。”

我沖着表哥罵了一句難聽的話,然後編出謊言來敷衍姑姑。

姑姑的病越來越嚴重,清醒的時間越來越少,出現了各種并發症。

瘦弱到無法咀嚼的姑姑,吃了我做的蛋羹。書上說病人嘴巴很苦,我放了很多冰糖。一勺又一勺,姑姑使出全身力氣來張嘴,閉嘴,吞咽。每一個動作都緩慢而沉重。

後來,姑姑越吃越少。我已有預感,緊緊拉着她的手……給她梳了梳頭發,洗了腳,剪了腳趾甲。姑姑困了,我像拍嬰兒一樣拍着她,不知不覺中,姑姑就走了。

姑姑走得很安祥,臉上露着笑容,大概她回到了嬰兒的狀态,去了天堂。她嘴巴裡應該有蛋羹和煉乳的餘香,不苦,也不孤寂。

玫瑰的象征

我強打精神籌辦喪禮,通知親戚,直到表哥回來。姑姑在住院前就囑咐我,臨終前不想看到那些各懷鬼胎、一肚子算計的人們。她最大的願望就是有尊嚴地離開,走得清清爽爽、安安靜靜。

親戚們為遺産吵得天翻地覆。大家看我的眼光就是一個“心機婊”,紛紛聲讨我為何不早點通知,分明是要獨吞姑姑的家産。

其實,姑姑早就立好遺囑。她絕大部分遺産捐贈給慈善機構,少部分幫補窮乏的老家親戚,隻給表哥象征性地留了一些美金。

追悼會上,大家哭得“肝腸寸斷”。我始終沒哭,一滴眼淚都沒掉,我感覺最痛苦的瞬間是接到醫生診斷的那個電話時。此後别人鬧哄哄的場景,我一直入不了戲。

根據遺囑,姑姑所有的房産都賣掉捐贈,唯獨27層高樓的那套小公寓贈與我。她的慷慨坐實了親戚們對我的“動機論”。不過,我已經到了不畏人言、不屑争辯的年紀,隻懷着感恩之心接受一切。

姑姑周年後,我将房子重新裝修。唯獨陽台沒有動,仍是姑姑的吊椅,她種的植物。

我常會回想,姑姑當年為我取英文名字的那個場景。

那天,姑姑捧着一杯普洱茶,坐在靠陽台的吊椅上,把她所知道的名字一個一個報給我聽。

“Lucy,Mary,Emily,Rina……”姑姑的發音不标準,有點蹩腳。她仔細跟我講着每一個名字的意思。然而,我久久沒遇到自己特别心儀的名字。

她說:“Rose怎麼樣?Rose跟我的名字一樣,都是玫瑰,象征着愛、美麗、芬芳。”

在我心裡,世上所有叫Rose的女人,都有一個精緻美麗的外表,一種不甘平庸的勁頭,和一顆善良幹淨的心。

責任編輯:耿豔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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