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國春在外邊來回奔波上訪,在房戶營村,房守現終于如願以償。他的大兒子房光金不但入了黨,同時還當上了村裡的支書。房守現高興得不知怎樣慶賀才好,他命老婆給他備了紙筐,紙筐裡盛了黃表紙、金元寶、銀锞子,還有刀頭肉、白馍、橘子、蘋果等幾樣供品,提上紙筐,到父母墳前燒紙去了。家裡有人當了黨的支部書記,他得讓父母知道。在父母墳前擺上供品,點了紙,放了炮,房守現跪下,給父母磕了三個頭,他說:爹呀娘呀,你們醒一醒,我給你們說說咱家的大喜事。你們的大孫子光金當上支書了,從今以後,房戶營村的事就是咱說了算,誰都不敢小瞧咱了。爹呀娘呀,我給你們送的錢,你們該花就花,别再省着了,咱們家現在不缺錢了。爹呀娘呀,你們怎麼也不會想到,咱們家會過到這一步,人老幾輩都不敢想啊!爹呀娘呀,你們一定多操點兒心,保佑你們的孫子長期幹下去,千萬别讓别人把你們孫子拱下來啊!
在房守彬、房守雲等人的催促下,房守現兌現了事前的承諾,請房守彬們喝了酒。房守現讓新任支書房光金親自出馬,把老隊長房守成也請到家裡來了,并把房守成安排在上座。房守現平時不怎麼喝酒,為了敬料事如神的房守成大哥,他也喝了幾杯。席間難免提到房國春,他們都知道,房國春替田樓村的人寫了狀子,并卷入田樓村的上訪事件當中去了。房守彬,房守雲,包括房光金都認為,房國春是一個大傻瓜,比西瓜都大的大傻瓜,你管管房戶營村的事就完了,還管外村人的事幹什麼!隻有房守成不說話,似乎有不同看法。至于有什麼不同看法,房守成仍然沒有說。
房守現本來也請了高子明到家裡喝酒,高子明不去,一說他不會喝酒,又說他家裡有事,離不開。房守現明白,高子明不是一頓酒兩頓酒就能打發的,高子明有更高的需求。他曾向高子明許諾,如果有朝一日房光金當了支書,他就讓房光金給高子明批一塊宅基地,讓高子明建一個大一點的小賣店。房守現原想不過是給高子明開一個空頭支票,房光金當支書不知要等到猴年馬月。不承想也就是幾年工夫,房光金果然當上了支書。好吧,大丈夫說話算話,房守現真的捏着兒子的頭皮,讓兒子給高子明批了一塊宅基地。高子明當即在村東官路的路邊,新建了一座有兩間門面的小型超市,超市以高子明名字的後兩個字命名,叫子明超市。子明超市開業當天,房守現前來祝賀。高子明把房守現叫成太上皇,說太上皇駕到,歡迎歡迎!房守現不知太上皇是什麼,以為是掃黃的黃,說子明你不要瞎說。
房守現對織女不像以前那樣來勁了,好像把織女忘了一樣。織女拿着手電筒,在他家房後照來照去,他裝作沒有看見,不再跟織女到地裡野合。織女在集上碰見了他,問他:你怎麼回事,你兒子當了支書,你怎麼擺起譜兒來了?房守現否認自己擺譜兒,說他退步了,幹不動了。其實際情況是,他也被外邊來的陶家兒媳迷上了,一高興就跟陶家兒媳幹一回。他對陶家兒媳說:我到你這裡來,是看得起你。陶家兒媳說:你這個老家夥,比你兒子房支書還厲害!
村裡留有一些機動地,這些機動地被村民稱為村幹部的錢罐子,村幹部缺錢花了,就把機動地賣一些。房光民賣了幾畝機動地,把地裡的熟土掏空了,把自己的錢罐子填滿了。把錢罐子填滿之後,把自己的支書卻弄丢了。房光金接受了房光民的教訓,他不再明目張膽地賣地,也不再把地賣給磚窯上燒磚,村裡人不是需要新的宅基地給兒子、孫子蓋新房嘛,房光金就在宅基地上做文章。有人找房光金批宅基地,房光金總是說:很難啊,國家不讓在可耕地上蓋房,批給你宅基地,我要擔很大風險啊!人們明白房光金的意思,就悄悄送給房光金一些錢。房光金說:這不好,你這是讓我犯錯誤啊!等等吧,等政策松一點兒再說。人的皮隻會越來越松,不會越來越緊。而政策隻會越來越緊,不會越來越松。想要宅基地的人就再給房光金送錢,一次又一次往房光金的錢罐子裡填錢,等錢填得到位了,房光金才會把宅基地批給你。
房光金的權力是房守現費了九牛二虎之力,從别人手裡争取過來的,他的投資是預期性投資,跟押寶差不多。如今押寶成功,他把“寶葫蘆”一亮,想要什麼都可以。比如在宅基地的問題上,他不必給房光金錢,也不用通過房光金審批,自己在好地段挑了一塊地,四間瓦房就蓋起來了。老宅的老房子還在那裡留着,他從老房子裡搬出來了,搬到了新房子裡。新房子跟高子明的子明超市一樣,也蓋到了村東官路旁邊。他把新房子蓋到這麼顯眼的地方,主要是為前來找他看病的人提供方便。以前,找他看病的小婦女要打聽房先生家住在哪裡,找到他的家要穿過整個村街,來一個小婦女,弄得全村的人差不多都知道。現在好了,小婦女前來看病,不用進村就把房先生的家找到了。兒子房光金當了支書,沒人再催他到縣裡衛生局辦醫療許可證了,沒人再詐他的錢了,他完全解除了後顧之憂,可以大張旗鼓地為前來求醫的小婦女看病。
說着說着,又有一位小婦女到房守現家裡來了。小婦女胖胖的,臉上紅紅的,滿臉的羞怯。房守現問她看什麼病。她低下眉,像是有些不好意思開口。房守現說:我是醫生,你是病人,在我面前不要礙口。
小婦女這才說,她結婚一年多了,老也懷不上孩子,不知道為什麼。
房守現說,有一個婦女,結婚兩年多懷不上孩子,到他這裡隻看了三次,隻吃了三服藥,就把孩子懷上了,生了一個大胖小子。他讓小婦女把胳膊放在桌面上,摸到小婦女的手腕子,開始為小婦女号脈。号脈時,他微微眯着眼,似乎在用心體會小婦女的脈息。号完了脈,房守現說:我說說你的症狀,你别不好意思。你們的房事有點兒多,頭天晚上配一次,第二天早上還要再配一次。你身上來喜的時候,你們還有房事。房守現大概把症狀說準了,小婦女的臉紅得比剛開的雞冠花還紅,她說,都是她男人不要臉。
房守現正色道:話不能這麼說,年輕人嘛,房事多一點是正常的。他從方桌後面的條幾上拿過一本書,開始在那裡翻看。那是一本大開本的書,書很厚,書裡除了密密麻麻的文字,還有一些人體的剖面圖。前面說過,房守現并不識字,他不但不認識文字,連插圖都不會看。他看書是裝樣子,是裝給小婦女看的,在蒙小婦女。他看了幾頁,眉頭微微有些皺,說:你這個病比較少見,我還要給你檢查一下。他戴上聽診器,戴上口罩,讓小婦女随他到裡間屋裡去。
裡間屋靠牆角放有一張單人床,床上鋪着像是醫院用品的白布單子,床邊上挂着一道布簾。房守現把布簾拉上了,手一指床鋪,讓小婦女躺床上吧,把褲子脫下來。
小婦女一驚,不由地抓住了自己的褲帶,問:你不是号過脈了嗎?
房守現說:号脈歸号脈,檢查歸檢查,号脈不能代替檢查。如果不檢查,就找不準病因,不能對症下藥。如果下不準藥,恐怕還懷不上孩子。我跟你說了,我是醫生,你是病人,在醫生眼裡,病人不分公母。
小婦女問:褲子全部脫掉嗎?
全部脫掉,最好連襪子都脫下來。
在房守現的注視下,小婦女隻好把褲子和襪子都脫了下來。
哎,這樣很好,醫生需要病人的配合。房守現沒有洗手,也沒有戴橡皮手套,就分開小婦女的腿,為小婦女做檢查。
小婦女閉上了眼,身上有些哆嗦。
房守現一邊檢查,一邊對小婦女講病因:你看,你的水道太淺了,子宮離水道口太近,這樣男人的精子在水道裡存不住,你就不容易懷孕。
檢查完了房守現所謂的水道,他的檢查該結束了吧?沒有,他好像對病人很負責似的,揉了幾下,他問小婦女:怎麼樣?有感覺嗎?
小婦女嘴唇緊閉,沒有回答醫生的問話,她大概擔心一張嘴會發出聲音來。
房守現說:這是一種技術,行房前你讓你家男人先給你揉揉,這樣你會舒服一些,也容易懷孕。另外,行完房事後,你不要急着下床,更不要去撒尿,要趴在床上,把屁股撅起來,撅得越高越好。這樣男人的精子在你的水道裡活動的時間長一些,才會找到子宮的門口,鑽進子宮裡坐胎。
房守現給小婦女包了三包藥,收了小婦女六百六十塊錢。他的藥是碾碎的柿樹皮,摻上一些紅薯面,再摻上一些别的東西制成的。這些藥什麼病都不能治,但也吃不壞人。小婦女臨走時,房守現說:等你懷了孕,别忘了跟我報一下喜。
房光民被撤掉了支書,見村裡沒有什麼利益可以撈取,就到外地打工去了。他去了一段時間,把老婆杜蘭妮也招去了。
房守本的身體出了毛病,咳嗽得很厲害。但他拒絕到醫院看病。他說他自己的病自己知道,就是吸煙吸多了。好比一杆煙袋用長了,煙油子會糊在煙袋杆的眼子裡,再吸煙就不那麼順暢。既然知道毛病在哪兒,宋建英讓他把煙戒了吧。他不戒,該吸還是吸。他說他不會死,也不能死。隻要房國春不死,他就不死。隻要他不死,房國春就别打算再進房戶營。
隻要看見房國坤和皇甫金蘭,宋建英還是張口就罵。出村時,為了避免從宋建英家門口走過,為了避免被宋建英看見,房國坤在村後的護村坑上搭了一塊闆子,支成了一架獨木橋,來回從獨木橋上走。不知是誰,夜裡把木闆拆掉,扔到水裡去了。拆獨木橋的人還用鐵鍁刨了坑邊的土,把護村坑搭橋的地方辟寬,使房國坤再也搭不成獨木橋。俗話說,惹不起,躲得起。而房國坤和皇甫金蘭遭遇到的情況是,他們躲宋建英,都躲不起。
房國春上訪的路程是艱難的。不管是中央紀委的信訪接待室,還是檢察院、農業部的信訪接待室,他們隻接待上訪,不管上訪人員的吃住,談完了你就走人,想到哪裡吃飯,想到哪裡住宿,都是自己解決。剛到北京時,房國春作為田樓村上訪隊的師爺,跟上訪隊一塊兒活動,一塊兒吃飯。他們誰都沒有上訪經費,買火車票的錢,吃飯的錢,都是自己掏。房國春沒能從房光東那裡拿到錢,他連吃飯的錢都沒有了。他認為自己幫了田樓村上訪隊的忙,田樓村的人應當管他吃飯。馬蘭生每次張羅買飯時,也的确沒落下房國春的一份。他們當然不會買什麼好飯,買一碗面條,再買一個馍就行了。誰都舍不得買礦泉水,更舍不得買别的甜飲料,渴了,他們就到廁所洗手池的水龍頭那裡喝點自來水。這種狀況維持三頓兩頓可以,維持三天兩天也勉強過得去,時間一長就不行了,誰都掏不出買飯的錢來。他們打的糧食,大部分都被村裡強行收走了。為了湊上訪的路費,他們又不得不賣糧食,誰手裡能有多少錢呢!他們原以為,到了首都北京,就有人管他們吃,管他們住,誰料想,上訪也是需要付出成本的。
田樓村有兩口子在北京的城鄉結合部拾破爛,據說他們賣破爛掙到了不少錢,在老家蓋了瓦房。馬蘭生他們打聽着,在郊區大興縣的一個垃圾場旁邊,找到了那兩口子。兩口子對他們還算熱情,接連煮了兩三鍋面條子給他們吃,把他們一個個吃得汗流浃背。吃完了飯,天都黑了,他們還不走,意思要在兩口子那裡住下。兩口子用木條子、塑料布、油氈等破爛材料搭了一間小屋,小屋很狹小,睡兩個人都擁擠,哪裡住得下那麼多人呢!好在上訪的人并不講究,他們就地取材,把兩口子拾來的廢報紙、廢塑料布鋪在地上,天當房,地當床,就在垃圾場旁邊睡。
兩口子知道了房國春是房戶營村的,他們向房國春提供了一個信息,說房戶營也有一個人在北京拾破爛,名字叫房守寬。房守寬住的地方離他們住的地方不遠。房國春說,他認識房守寬,但他沒到房守寬住的地方去,還是跟着集體活動。
這期間,馬蘭生所帶領的上訪集體在農業部的信訪接待室得到一個消息,說在北京相關部門的幹預下,縣裡組織了調查組,已對田樓村上訪群衆所反映的呂店鄉的問題進行了調查處理:縣裡責成呂店鄉的黨委書記、鄉長寫出書面檢查;退還辦法制學習班所收的錢;撤銷為參加學習的村民所建的檔案。聽到這個消息,田樓村參加上訪的村民臉上都露出了笑容。有的人很激動,差點兒流了眼淚。他們被逼多交了糧,挨了罵,挨了打,現在總算讨回了公道,得到了正确的說法。他們一緻的看法是,來北京上訪,真是來對了,來值了。說到天上,還是北京厲害啊!全國各地方都歸北京管,北京方面一發話,下面的幹部就慌了手腳。
房國春卻不大滿意。按他的要求,縣裡應該把呂店鄉的黨委書記、鄉長開除出黨,撤銷黨内外一切職務,然後還要追究楊才俊和鄉長的刑事責任。寫個書面檢查算什麼,輕描淡寫,不痛不癢,處理跟不處理差不多。馬蘭生也認為,縣裡對責任人處理得太輕了,不但起不到懲戒作用,隻會助長鄉幹部的嚣張氣焰。他們有心繼續上訪,但北京的接待部門動員他們最好回去,說問題既然已經得到處理,他們就不能繼續滞留在北京。北京接待上訪的壓力很大,任務很重,如果大家都留在北京不走,會給北京的穩定造成不利的影響。接待人員還說,如果他們願意回去,接待方可以為他們買火車票,再發給每人十塊錢的生活補助費。他們當中的多數人正為無錢買回家的火車票發愁,聽說北京方面願意為他們買火車票,還給他們發錢,這當然好,當然求之不得,多數人當即表态,願意回去。這多數人當中,不包括上訪的帶頭人馬蘭生,也不包括上訪團隊的秘書房國春。也就是說,兩個上訪的核心人物還沒表态,别的非核心人物差不多都表了态。前一段的情況不是這樣,剛出來時,那些人遇事都是先看馬蘭生和房國春的眼色,在兩個核心人物沒說話之前,他們是不說話的。這一次情況有變,馬蘭生和房國春還沒說話,還沒使眼色,他們已經管不住自己的嘴了。馬蘭生和房國春看出來了,這些小生産者就是這樣,他們容易滿足,見不得一點蠅頭小利,給他們一個蠅子頭,他們以為得到了一隻豬頭,馬上抱住“豬頭”不放。馬蘭生和房國春知道,阻止他們已來不及,天要下雨,地要起泥,想回去就讓他們回去吧。其實,帶着他們上訪也無益,他們呆頭呆腦,連句話都說不好,連廁所都找不到,幾天來已生出不少龌龊。
那麼,馬蘭生和房國春怎麼辦呢?他們要做上訪隊伍的中流砥柱嗎?要繼續留在北京上訪嗎?不,他們也是缺錢的人,也想領取免費的火車票,也想要生活補助費。馬蘭生說:想回去就回去吧。縣裡既然作出了處理決定,短時間内不可能有進一步的處理,回去等等再說吧。她問房國春:房老師,您說呢?房國春不說,他想等到拿到火車票和生活補助費再說。他的打算是,等他拿到火車票和生活補助費,他就把火車票退掉,繼續留在北京上訪。這是因為,田樓村的村民有上訪任務,他自己也有上訪任務。他的上訪要求是:開除房守本、房光民的黨籍;追究宋建英打人緻殘的刑事責任;恢複他預備黨員的資格。田樓村上訪的問題得到了初步處理,而他上訪的要求還沒有任何進展。他不能因為幫着種了别人家的田,荒了自家的地。
房國春退火車票的打算未能得逞,不知道火車票上有什麼特殊标記,反正火車站的退票人員說,這樣的火車票一律不退。房國春本來想得一份退火車票的錢,火車票退不掉,錢就得不成了。他跟田樓村的人一塊兒上了火車,坐了一站地後,他說到站台上買點東西,就來了個一去不返。
房國春在郊區找到拾破爛的房守寬,在房守寬簡陋的小屋裡住了下來。房守寬的老婆沒有跟房守寬一塊兒到北京拾破爛,房守寬跟外村一個拾破爛的女人好上了,兩個人白天到城裡拾破爛,晚上回到住的地方一塊兒做飯吃,過起了臨時性的夫妻生活。他們在小屋門前種了辣椒、茄子、豆角、荊芥等蔬菜,這樣吃菜就不用花錢了。他們還在籠子裡養了兩隻兔子,等兔子長大了,他們大概要吃兔子的肉。房守寬一見房國春,就生出了一種抵觸情緒。他回家過年時聽說了,房國春在和房守本鬧矛盾,矛盾鬧得很厲害,兩家差不多成了仇家。房國春到北京找他,若是讓房守本知道就不好了,說不定宋建英會罵他。在房守寬以往的印象裡,房國春是一個高貴的人,也是一個驕傲的人,見面喊他一聲三叔,他待理不理,根本不把你放在眼裡。現在房國春放下架子,到這個破爛不堪的地方找到他,一定是遇到難處了,不是沒錢花了,就是沒飯吃了。房國春灰頭土臉,胡子拉碴,白汗衫穿得發了黃,背後還破了幾個小洞。不知房國春多少天沒洗澡了,身上的汗酸味差不多能熏倒驢。他從到城裡拾破爛起,便開始每天刷牙。而房國春以前是刷牙的,現在連牙都不刷了,形象大大退步。房守寬以為,房國春走到今天這一步是自找的,是自作自受。放着高級教師的高級生活不過,亂管閑事亂操心,告罷這個告那個,結果把自己弄到泥坑裡去了吧。房戶營村在北京工作的有房光東,房光東是國家幹部,各方面都比他房守寬強得多。要找人幫忙,房國春應該找房光東,找他這個拾破爛的人幹什麼!房守寬靠拾破爛掙點兒錢很不容易,看着破爛一大堆,換不到三毛兩毛,仨核桃倆棗兒。掙錢難,他過日子很節省,能省一毛是一毛,能省一分是一分,能在垃圾桶裡揀到面包,自己就不買馍了。另外,房守寬也不想讓房國春看出來他和外村的女人相好,若是被房國春發現他和外村女人的關系不同尋常,并傳回老家去,他的老婆恐怕會跟他鬧事。由于這一系列原因,房守寬隻在中午禮節性地給房國春做了兩頓面條,就不再給房國春做飯吃。房守寬的辦法是,一大早就提着拾破爛的蛇皮袋子和一根鐵鈎子出去了,自己不吃早點,也不給房國春買早點。他中午自己在外邊随便吃一點,不再回到住的地方做飯。晚上,他賣掉一天所拾的破爛,在外邊躲過吃飯時間,直到垃圾場邊電線杆子上的電燈亮起才回到小屋。電燈是需要燒電的,不燒電電燈就不亮。人是需要吃飯的,不吃飯心裡就發慌,腿就發軟,生命就不能長期維持。房守寬不給房國春飯吃,意思是把房國春餓走。在老家時,對待挨門要飯的人就是這樣,你伸手要飯,我不給你,你就得走。
然而,當房守寬走街串巷拾了一天破爛,拖着像空蛇皮袋子一樣疲憊的身子回到住的地方時,發現房國春并沒有走,房國春正在電燈光下往一個小本子上記什麼東西。難道房國春不怕餓嗎?是不是房國春身上帶的還有錢,自己到外邊飯館吃了飯?他問:三叔,你吃飯了嗎?
吃過了。村裡土地改革那會兒,你爹當會計。你爹光會打算盤,不會記賬,還是我教會他怎麼記賬的。
提我爹幹什麼!我爹跟你學記賬,我又不跟你學記賬。房守寬說:我爹早就死了,死了十多年了。
我知道,我和你爹同歲。你爹很聰明,就是從小不好好上學。看見樹,他爬上去掏老鸹窩。看見水,他下去摸魚。
房守寬還是想問房國春吃飯的事,他有些挖苦似地說:那是的,全房戶營的人,誰都沒法兒跟三叔比,三叔是高級人。你中午到外邊下館子去了吧?
下什麼館子,中午我把你晾在外邊的幹面包煮了一點兒。
房守寬有些驚奇,不由地啊了一聲。他從垃圾桶裡揀了一些面包和馍,把面包和馍掰開,晾在門口的一塊木闆上,是給兔子吃的。以前他知道兔子吃草,到了城裡才知道,兔子不光吃草,吃菜,對面包和馍也很愛吃。他說:那是我給兔子吃的,你怎麼能吃那些東西呢!那是我從垃圾桶裡撿回來的垃圾,上面不知都沾了些什麼髒東西,你吃壞了肚子怎麼辦?我可負不起責任!
房國春擺了擺手說:我可沒有那麼嬌氣,我從小受的苦比你們受的苦多得多。
房守寬說:你回家見到房守本,千萬别說你在我這裡住過,房守本那一家人,我可得罪不起。我勸你一句,你千萬别生氣。你掙着國家的工資,吃不愁,穿不愁,管那麼多閑事幹什麼!
話不能這麼說,我管的那是閑事嗎?那都是正事,大事。房戶營村的土地要是都挖成了坑,都種不成莊稼了,後來的人吃什麼,喝什麼!要是都像你這樣想,看見壞人壞事不管,不問,看見跟沒看見一樣,這個國家還有什麼希望呢!
房守寬心說:你少跟我說大話,我才不管它什麼國家不國家呢!我關心的是能不能拾到破爛,能拾到破爛,我就能賣錢,拾不到破爛,國家連一分錢都不會給我。他沒有立逼着讓房國春走,但建議房國春去找房光東,讓房光東給他安排吃住。
房國春說,他找過房光東,房光東不在北京,到外地采訪去了。
房守寬悄悄把大部分已經晾幹的面包和馍塞進兔籠裡去了,隻給房國春留一小部分。等房國春把剩下的面包和馍吃完,看房國春還吃什麼!
房國春繼續留在房守寬自己搭建的暫栖身的小屋裡,修改、補充和完善他的上訪材料,或在小本本上記點兒東西,或睡覺。餓了,他就把幹面包和幹馍掰碎,從門口的菜地摘點菜,添上水,在鍋裡煮。面包和馍吃完了,他發現房守寬的小屋裡還有面粉,他就摘些豆角,掐些苋菜,切巴切巴,放在鍋裡煮。菜煮熟了,再下點面粉,放點鹽,做成鹹糊塗喝。在學校,房國春從來不做飯。回到家裡,他連竈屋都不進,都是他妻子伺候他。在上訪的征途中,他不得不給自己做飯吃,不得不吃嗟來之食。
房守寬的相好與房守寬住的小屋緊挨着,小屋是房守寬幫着搭建的。小屋裡放有一個房守寬從垃圾場撿來的席夢思床墊子,墊子上是他們兩個時常“做夢”的地方。房國春這個不速之客的到來,對他們“做夢”造成一些幹擾。最後和房守寬相好的女人大概實在不能容忍房國春繼續在這裡住下去,她出面對房國春說,門口的菜是她種的,房國春不該偷她的菜。她要房國春把偷吃的菜吐出來,如果不能吐出來,拿錢抵也是可以的。要是不拿錢,就不要怕挨罵。
房國春在老家挨了宋建英的罵,跑到這麼遠的地方,不能再挨另一個女人的罵。他自知理虧,隻好一走了之,繼續到城裡上訪。他這樣三番五次、五次三番地上訪,就從一名離休教師變成了上訪專業人士,被各級信訪接待室稱為永不滿足的“老上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