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城裡,我就抓緊聯系功老闆。對于我那個文化單位,我實在不敢寄予厚望,年底了,按照往年的慣例,應該壓了一堆的發票、條子沒辦法處理,領導應該整日苦瓜着一張臉。
我先給孫達打了電話,孫達說給革命老區拜年的策劃已經跟老功溝通過,老功很贊賞這一創意,基本同意。每戶準備一個大禮包:100斤面粉,100斤大米,10斤油,10斤糖,2斤茶葉,兩箱水果。60歲以上的老人、16歲以下的孩子每人一身過冬的羽絨服。我說那特困戶呢?孫達說:“那你得提出來,我再促促,我這就安排跟功總見面。”半個小時後,老功的電話來了,問我在不在省城。我說剛從上莊回來。老功笑着說:“我約幾個記者朋友晚上坐坐,你回來了,也算給你接風洗塵。”我笑笑,是啊,哪個老總都有不少記者朋友。
做記者十年,許多人都熟悉。孫達捏着我的手擠擠眼睛說:“政府大員嘛,難得一見。”喝了一陣酒,我就把事提出來,老功笑笑說:“孫主任,你說說吧。”孫達做了一番說明,說:“雖說功總處世低調,淡泊名利,做事追求心靈上的境界,但就這件事本身,我們覺得需要大張旗鼓地宣傳,向全社會傳達正能量,就以記者走基層,我到時親自跟随,新聞标題都想好了,就是《功臣集團革命老區上莊拜年記》,這多有新聞價值,肯定有轟動效應,絕對是頭條。”其他記者立刻表示将跟進。功總說:“這個策劃我很贊賞,上莊有多少戶人家、六十歲以上的老人、十六歲以下的孩子你統計一下,給我個數字。”
我給老功敬了一杯酒,自己喝了三杯,然後把老梁、老苟、玉武家等幾個特困戶單獨提出來,老功說:“你就說幾戶,得多少錢。”我說:“共有七戶,一戶得三萬。”老功沉吟了一下,孫達說:“功總,看望貧困戶這些細節是需要的,這叫有點有面,報道寫出來就紮實了,至少三千字,頭版轉二版。”功總笑笑,說:“好,那就這麼定了,一戶三萬。”我又敬了功老闆一杯,自己喝了三杯。
我走出雅座,跟老村長通了電話,把情況說了,老村長高興地說:“這事得早做,萬一到年關跟前下一場雪,路就不好走了,事别黃了。”回到雅座,我給老功敬了一杯酒,自己喝了三杯,提出能不能盡早把年貨送到上莊,“萬一來一場雪,就把事誤了。”功老闆說:“既然是拜年,當然要等到年關近了送過去,早去了不合适吧,你說是不是孫主任?”我踢了孫達一下,孫達說:“就是,就是,去早了就不是拜年了。”我還想說什麼,孫達又踢了我一腳。我借故出門,給孫達打了電話,孫達出來,我說:“你别老講新聞效應,萬一下場雪,大雪封山就麻煩了,事怕就要黃了。”孫達說:“這我知道,但說的是拜年,你提前送去合适,他會不高興?說他處世低調,淡泊名利,那是擡擡老功,他這人做事是很注重新聞效應的。你放心,也太小看我的面子了,一切都在掌握之中,這樣吧,先把稿子寫出來給他看了,他就不會改變了,你寫篇三千字的稿子傳給我。”我說:“抓差啊。”孫達說:“你的事嘛,我現在一提寫稿子,頭有背篼大。”進來,老功說:“日子就放在臘月二十三,小年拜年。”我端了酒給功老闆敬了一杯,自己又喝了三個。功老闆說:“你這人挺真心的。”我給老功說大卡車進不了村,可以到驢崾岘那兒把東西卸下,讓上莊人過去拉。老功說皮卡可以進去吧。我說皮卡、越野都能到。
應酬結束,我跟老村長又通了個氣,老村長說:“那咱們就祈求老天爺年關跟前千萬别給下一場雪。”我說:“七戶特困戶您把握一下,得把名單報過來,他們要做牌匾。”
第二日,我去了單位,我想讓我們單位掏點錢,老梁三十多隻羊,少說五六萬沒了,老漢可憐,整日包在被窩裡,抖得就像寒風中的樹葉。給領導彙報老功給上莊拜年的事,領導拍着手說:“好,這事辦得好,這也算是我們的工作嘛。”我說:“老闆拿錢做這事,人家肯定會帶記者,到時候記者一報道,咱們一分錢不拿,說不過去,有可能記者會隻寫功臣集團。”領導說:“這樣吧,這兩天我開個會研究一下。”出來我抽了根煙,想這事還得運用媒體的力量,就又給孫達打了電話,讓孫達去采訪一下我們領導,孫達說:“那你再寫篇稿子,我帶着去見你們領導。”
孫達采訪出來,領導就打電話把我叫進辦公室,說:“單位拿出兩萬塊錢吧。”我說:“謝謝領導。”領導笑着說:“跟我說謝謝,好像扶貧是你一個人的事。”遞給我一根煙,說了對稿子的看法,提了幾點意見讓我給孫達說,說自己說不好意思,怕人家不發了。我就給孫達打電話,把稿子要改的意思說了,孫達說那你就自己按要求再改一遍。領導說:“功老闆啥時去拜年?”我說:“年關跟前。”領導想想說:“到時候我也下去一趟,單位扶貧一年,不下去一趟也說不過去。”我說:“那最好了。”
我就隻剩下祈禱了,祈禱老天爺照顧,年關前千萬别開恩給上莊下一場雪,盡管上莊是多麼需要一場雪,瑞雪兆豐年嘛。
一天,我接到了老村長的電話。老村長咳嗽了半天才說:“實在不好意思,你看這汪老師考到銀行去了,專門來給我說了一趟,沒辦法的事麼,有那麼個出路不容易,眼淚落地有聲的,銀行要她上班,咋也不能把汪老師的前程耽誤了。這還有一個月,娃放羊了……”
我說:“老村長,我明白,我這就過去。”
老村長又咳嗽了一陣,我說:“你感冒了?”
他說:“引起肺部感染。”
我說:“趕緊去醫院看看,别扛。”
他說:“我就在醫院,到城裡的第三天就住進來到現在了,你說進城不到一月,就住了二十天醫院。”
我忽然來了眼淚,他說:“也就剩一個月了,實在沒辦法的事,你就再受上一個月的罪吧。”
我說:“我馬上就過去。”
老村長說:“你先過去,我過兩天馬上就回去。”
我說:“你把病看好了,就在城裡過冬吧,享天倫之樂吧,學校的事你放心。”
老村長說:“唉,沒福消受,就是個受苦的命,整日悶葫蘆一樣,捂悶得氣都透不上來,開個窗戶透口氣就感冒了,你說我在上莊啥時感冒過?就是有個頭疼腦熱的,喝幾碗蛋湯,炕煨熱,裹住睡上一天,就好好的了,這城裡一天幾百地花哩,越看越重了。”
剛剛挂了老村長的電話,汪惠梅的電話打了進來,問我今天有沒有安排。我說:“沒安排。”她說:“那我們一起吃個飯吧。”我說:“好。”她說:“就海鮮館自助火鍋,咋樣?”我說:“好。”她說:“下午六點,不見不散。”
六點我到了海鮮館自助火鍋,汪惠梅已經在那裡了,她沖我笑笑。
我坐下,她說:“老村長給你打電話了吧。”
我點點頭。
她咬咬嘴唇說:“這幾年我一直在應考,研究生、公務員、企事業單位招工,我都考,沒給你說實話是怕考不上丢人,也怕傳出去沒臉見學生,對不住老村長,對不住上莊人。”
我說:“能理解。”
她給我敬杯酒說:“你也别笑話我,不是我不想奉獻,其實我挺喜歡老師這個工作的,我也覺得這些娃挺可憐的,可是,你說這個地方的人都往城裡跑,我在這裡能待了一輩子?說個實話,要不是你,晚上我會吓死的,這麼大的院子,空蕩蕩的,一到晚上,風就尖叫。……按教育部2007年8月公布的171個漢語新詞中收錄的剩女解釋,27歲或以上的單身女性就是剩女,我已經28了,在這裡待上三年過了三十,那就是名副其實的剩女了。男的一生或許有許多災難,女的一生唯一的災難就是嫁不好,你也知道剩女不好嫁,也嫁不好,對我來說現在把自己嫁出去是一等一的大事。”
我點點頭,這是她必須面對的現實。
她邊說邊把剝的蝦放在我的盤裡,說:“說是三年後可以調動,但沒背景沒關系就能保證調回城裡?和我一起考上的,有背景有關系的都分在了城裡,沒背景沒關系的就發配到這種地方來了。我爹是個環衛工人,掃了大半輩子街,雖然現在坐辦公室,但能說上話的最大的官也就是個科長,我娘就是社區閱覽室的管理員,都是那些默默無聞的小職員,要是他們有能力,考上特崗我能分配到這裡?要說我成績還在前十名。”
我說:“是啊,這是拼爹拼娘時代嘛。”
她說:“本來剛來我就想走的,可一看學校再沒老師,走了學生娃就放羊了,不忍心,老村長又那麼熱情,啥都給你拾掇得好好的,我就留下了,不過辭職報告那時我就遞上去了,讓他們早作準備。和我一起考上特崗分到這樣地方的,去看了一趟,報到都沒報到。……我原本想着招考成績出來得半月到一月,準備面試總得一個月,篩選也得大半月時間,這個學期我就能教下來,耽擱不了孩子們,可沒想到一個多月,一切就辦結了,我已經參加培訓了。”她倒了滿滿兩杯紅酒,遞給我一杯,自己舉了一杯,說,“幸虧有你,謝謝。”說着她一飲而盡。
我也一飲而盡,說:“謝啥,這次挺順利的,祝賀。”
她說:“這次是中央直屬銀行全國統一招人,又正規又嚴格。”
我說:“你一走,上莊小學将進入由扶貧幹部支教的輪回。”
她說:“唉,政府你就咬咬牙,把其他工程減減嘛,把這些孩子弄到城裡讓寄讀去,城裡不都有寄宿制學校嘛,幾十個學生,能花多少錢,抓一個貪官沒收的還不解決幾個村的學生上學問題?像那劉鐵男,劉志軍,哪個不是幾個億,一個腐敗分子能解決十個上莊的問題。”
這令我刮目相看,或許這确是一個辦法。
汪惠梅帶着兩大包東西,一包塑料皮兒的筆記本和文具盒,一包孩子的小手套,還給老村長準備了煙酒,她說:“怎麼說,也對不起這些孩子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