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個周三傍晚六點整,妞妞都要在放學後雷打不動地去少年宮,在那裡上一個小時鋼琴課。
事實上,課餘除了學鋼琴之外,周六周日的白天,她還要分别去上奧數和英語。從湯普森、哈農、拜厄到車爾尼一路學下來,如果鋼琴隻是為了個人消遣或陶冶性情彈一彈,妞妞還是很喜歡的,因為那些神奇的樂音通過自己的手指,從琴箱裡流淌出來的一刻,她總會有種莫名的感動,仿佛自己身體裡的每個細胞都徜徉在琴聲的河流之中,或者,變成這條河流中的一朵朵美麗的浪花,人的四肢和軀體會突然變輕,輕得就像一片美麗的雲彩,可以随風飄蕩。妞妞的手指細長勻稱,當初就連鋼琴啟蒙老師也禁不住贊美過,說這孩子天生就是吃這碗飯的。現在妞妞最喜歡演奏柴可夫斯基的《四小天鵝舞曲》,那感覺真是好極了,輕盈、靈動、俏皮,随意舒展,明朗歡快,每每彈起它,總讓她覺得自己變成四隻小天鵝中最漂亮的那一隻,在音樂的海洋中翩翩起舞。
但妞妞很快就明白了,所有學習鋼琴的孩子,每隔一兩年頂多三年,都要參加專業晉級考試,而家長們都像是給小鬧鐘上發條似的,把孩子的時間和精力一股腦兒擰得緊緊的,讓他們連做夢都惦記着練琴這件事。妞妞開始沒想到,鋼琴考級簡直跟比賽似的,比語文數學考試嚴格多了,好多家長觀衆都在台下觀看,主考官兇巴巴的,一個挨一個念名字,被叫到的人提心吊膽上台去,戰戰兢兢完成自己的演奏任務,稍一出錯就緊張得十指發抖,甚至找不到中央C鍵,更别說繼續演奏下去了。在媽媽出國之前,妞妞剛好通過了鋼琴水平三級考核。那個證書像模像樣,加蓋了中央音樂學院和中國音樂家協會的鮮紅印章,媽媽将它鄭重其事地裱在鏡框裡,然後懸挂在妞妞卧室鋼琴正上方的那面牆壁上,每天擡頭可見。媽媽當時無比自豪地說,這是咱們妞妞獲得的第一個具有裡程碑意義的證書,相信以後,還會拿到很多很多,到時候媽媽全都給寶貝裱挂起來。
但也就是從那時起,妞妞心裡突然開始莫名地抵觸鋼琴了,不知怎的,隻要一想到考級和證書,就覺着彈琴是件挺無聊的事,像要應付作業檢查似的。妞妞甚至慢慢地學會了偷懶,隻要家長不在身邊盯着,她就隻顧揀自己喜歡的曲子多彈幾遍,而像她不太喜歡的巴赫之類,便避而遠之,或幹脆不彈。巴赫的東西總是又晦澀又詭異又艱深的,剛練習的時候,就像小胳膊非要掄起大斧頭劈木柴,費勁不說,聽起來也吭哧吭哧的,好像爬二十層樓梯那樣艱難。這學期鋼琴老師開始讓她備戰五級考核曲目,也就說她可以直接跳過四級,這也是爸爸的意思,他說要趕在妞妞小學畢業前鋼琴通過十級,一旦上了中學,功課會更緊,就沒有太多時間保證練琴了。因此,難度可想而知,曲目裡面就有巴赫的《小步舞曲》《二部創意曲》和莫紮特的《C大調小奏鳴曲》《土耳其進行曲》等,想想腦子就大了一圈。
少年宮的琴房,小得像一隻隻火柴盒,四周的牆壁裝了簡易的隔音闆,還貼着一幅貝多芬的畫像,在那蓬松卷曲的頭發掩映下,音樂家正凝眉閉目沉思,或許他是在思考自己多舛的命運吧。靠牆有一架髒兮兮的鋼琴,上面沾滿了無數孩子的指紋手印,還有一隻黑乎乎磨得油光發亮的琴凳;另外,門背後立着一把折疊椅,血紅色的人造革椅墊,被無聊的手指摳出好多個破孔,蠟黃色的海綿從空洞裡冒出來,這是專供琴童的父母陪坐用的,此外就别無他物了。當然,這裡再也沒有一絲多餘的空間可擺放物品。每次隻要走進去,妞妞都有種将要窒息的惶恐,好像房子裡的空氣随時都會被耗盡。以前她跟爸媽嚷嚷過好多回了,實在不想在這裡學琴,可他們偏說這裡距離妞妞的學校最近,放了學她自己就可以步行過來,連一條馬路也不必過,安全,且省時省事。妞妞總算明白了,大人的話永遠都是聖旨,小孩子隻有無條件服從的份兒。
現在,妞妞踟蹰着,将頭伸進琴房虛掩着的門裡,她的耳朵立刻就被巴赫兇猛地撞擊了一下,與此同時,她聽到鋼琴老師的一聲尖細而突兀的斷喝,停!給我停下!這個小節你是怎麼彈的,啊?好幾個半音竟連一個都沒彈出來,你到底有沒有長眼睛,不會看譜嗎?妞妞頓時吓得往後縮了縮脖子。通過門縫,她驚愕地看到,鋼琴老師那塗成紫紅色的指甲,正毫不客氣地戳到那個跟自己一般大的男孩的腦門上,對方的身體便擺小船似的朝琴凳的一頭躲閃,感覺就像隻不倒翁,老師的手指戳得越兇,男孩身體擺晃得就越誇張。
我問你在家有沒有按老師的要求練習,啊?今天先到這裡,下周我還要檢查你的《小步舞曲》,要是再彈不好的話,看老師怎麼收拾你!
那個男孩就跟中了彈似的,慢吞吞從琴凳上挪開了屁股,他的耳朵好像被巴赫的那些讨厭的半音塞滿了,對老師提出的要求沒有做出任何有效回應,甚至好半天,根本沒敢擡眼看一下老師。當他呆頭呆腦地收拾好自己的東西,抱着書包垂頭喪氣地朝門口走來時,正好跟剛要進門的妞妞碰個滿懷。
這一刻,妞妞心裡忽然有種叫作同情的暖流開始升騰。也許因為膽怯和顫抖,男孩的臉色跟虛脫了似的難看,額頭和鼻尖上濕漉漉的,渾身上下好像都在拼命冒汗。當他從妞妞旁邊擦身而過時,她甚至感受到了對方那種逃之夭夭前的壓抑和興奮。莫紮特、巴赫、肖邦、舒曼……這些外國佬有時的确讓孩子感到厭煩和恐懼,他們為什麼要編出這麼多難學難懂的玩意兒來折磨人呢,弄得孩子們在鋼琴課上跟膽小鬼相仿,首先學會的不是把琴彈好,而是該怎樣逃離這個火坑。
其實,妞妞也一樣,每次彈不下去的時候,都要想方設法逃避。去年有一陣子,她死活不想練琴,因為每天下午放學回家,都有一大堆家庭作業,等她磨磨蹭蹭對付完,差不多快夜裡十點了,再坐在鋼琴跟前就如同小和尚念經,她還跟爸爸頂嘴說,有本事你彈呀,後來惹得爸爸很是大光其火,甚至不客氣地給了她兩巴掌,并發狠說,要是再不用心練,他就把鋼琴砸了。那晚她大哭了一場,覺得爸爸很壞,一點兒都不理解小孩子。可是,想到爸爸真的要砸那架雅馬哈鋼琴,心裡還是非常舍不得的,畢竟學了幾年了,就算是一個普普通通的書包,背上一學期都有感情了,何況,這架鋼琴當初爸媽是作為她八歲的生日禮物送給她的。事後爸爸也主動跟她道了歉,而且,還大刀闊斧地對練琴的時間做了調整。爸爸說以後放學回家咱們先練琴,而且,隻要認認真真保質保量彈夠一節課時間就行,然後你可以稍玩一會兒,再去寫作業。爸爸還解釋說,練琴需要全身心投入,等晚上做完作業再彈,孩子已經哈欠連天打蔫了,根本無法保證學習質量。此後,妞妞的鋼琴學習才慢慢變得順利一些了,至少每天放學回家她會主動坐在鋼琴跟前。
練琴需要完全靜下心來,還要精力充沛,手心老是冒汗,如坐針氈,就算是《瑪麗有隻小綿羊》這樣最簡單的曲子也拿不下來。比方說這周,妞妞就遇到了前所未有的大麻煩,好在小鹿阿姨來家裡幫忙,不然她簡直活不到今天。估計爸爸這兩天醫院的事太忙,所以一直也沒有督促她彈琴的事,她也就得過且過了。現在,妞妞非常後悔,鋼琴老師正在氣頭上,自己這幾天在家根本沒有好好練琴,來這裡純粹是找罵的。老師需要稍事休息,離開琴房時叮囑她做好準備,也就是說,很快就要驗收那幾首考級的曲子了。妞妞悄無聲息地打開了自己的書包,忽然間才意識到,她壓根就沒帶那本考級用的琴譜,昨晚身體不舒服,小鹿阿姨讓她早早上床睡了,甚至連正常的家庭作業也沒寫完,還是今天一早去學校臨時補的,幸虧小鹿阿姨心細,讓爸爸提前給老師發短信說明了情況。
慘啦,我可怎麼辦呀?妞妞誠惶誠恐,好似世界末日即将來臨。鋼琴老師憤怒的紅指甲分明還在眼前點點戳戳,肯定會把她罵得狗血淋頭,你是幹什麼吃的?連琴譜都不帶,跑來混日子嗎?幹脆給我滾回去好了,别在這兒浪費老師的寶貴時間,我下面還有好幾個學生呢!而她的小腦袋肯定也會像剛才那個男孩,被戳得擺來擺去……或者,老師也會網開一面的,帶不帶琴譜沒關系,你彈吧,老師現在就要檢查上周布置的巴赫……這樣一來情況更糟,她壓根兒還沒練熟呢,更沒有按老師要求背會琴譜,她該怎麼跟老師解釋呢,難道說自己身上來那個了,不,打死她也不會跟别人說的,這完全是個人隐私。
妞妞幾乎不敢再往下想,在這間狹小得教人透不過氣的昏暗的琴房裡,沒有誰可以幫助一個孩子,沒有超人,沒有蜘蛛俠,也沒有奧特曼,就連貼在牆上的貝多芬也合上了雙眼,仿佛在聆聽什麼——妞妞差點就忘了,貝多芬後來的耳朵根本就什麼也聽不到,急性中耳炎摧毀了這個天才的聽覺,他隻知道沉迷于自己的音樂世界,他根本不會在乎孩子們的喜怒哀樂。她又兀自想起剛才男孩迫不及待離開琴房時,身上所散發出的臭烘烘的熱汗味,也許,他真的被吓壞了,要不上鋼琴課怎麼會流那麼多汗啊。妞妞終于停止了那些無謂的胡思亂想,現在最要緊的是趕緊離開,跑得越快越好,不然鋼琴老師準沒好果子給她吃!很多時候,妞妞覺得鋼琴老師的目光比鋼刀還要堅硬,她絕對不容許孩子犯這種低級錯誤,不帶琴譜你還好意思來上課,放羊的孩子還知道拿根鞭子呢!
逃課的感覺遠比想象中美妙。因為逃離了那個教人窒息的火柴盒,妞妞覺得自己已被安全地排除在一場随時會爆發的火災之外了。盡管于她來說還是頭一遭,可除了緊張和恐懼,心裡不免會感受到的一絲刺激與興奮。少年宮的電梯從來不為孩子們開放,據說是因為來這裡參加音樂、美術、舞蹈、武術、棋類等興趣課的孩子太多了,多得難以想象,一部電梯根本塞不下,所以,電梯就被禁止使用,來這裡的家長和孩子都得老老實實爬樓梯,一共八層,這裡領導辦公的地方是一至三層,老師授課的地方都在四層以上。
妞妞一口氣跑到大廳,渾身開始冒汗,書包在後背上興奮得哇哇亂叫,她的腳步聲淩亂而慌張。她忽然注意到,先她之前逃離火柴盒的男孩,正趴在玻璃門旁邊朝外面張望,好像在等什麼人。妞妞馬上意識到,逃課所帶來的首要問題,就是現在根本沒有人會來接她回家,爸爸早就跟她說好了,周三下午放學後她自己從學校直接去上鋼琴課,他會在七點半來少年宮大廳門口等她。那個男孩把臉緊貼在玻璃牆上,兩隻手掌也跟投降似的,高舉起來按在上面,從後面看他有點像隻大猩猩,一副被人類囚禁起來的無辜模樣。
她不由自主地來到他身邊,也許他倆都是同一個鋼琴老師的學生吧,可以算作同學或琴友,沒有那麼絕對的陌生感。男孩突然側過臉瞅着她,像是發現了新大陸似的,嘴巴張得老大,他的雙手依舊那樣高高地貼在玻璃牆上,看上去非常滑稽。對方這種大驚小怪的表情,讓妞妞覺得很不舒服。她沒有說話,目光随意飄向玻璃牆外,一直飄到車來車往的街道上。這時,她的耳朵裡又莫名地出現了巴赫,快闆的巴赫,激越的巴赫,難以理解和掌握的巴赫,磕磕巴巴的巴赫,教人驚慌失措的巴赫。
妞妞從來沒有想過,自己也會逃課,盡管她有時候是有些懈怠的,在家會敷衍爸媽,本來規定該練十遍的曲子,她往往隻彈五六遍了事,或者,掐頭去尾地練一練。可像現在這樣,不顧一切後果地逃離琴房,畢竟太不可思議了。那些神秘的音符像巫婆的魔咒,一路尾随追逐而來,不管她跑多快,跑到哪裡,它都會根尾巴似的如影随形,攪得她心神不定。她使勁搖了搖腦袋,像是要擺脫這條可惡的樂音的尾巴。你不上鋼琴課了嗎?男孩終于忍不住好奇,咕哝着問了她一句,雙手依舊很突兀地高高舉起,又像是被看不見的線繩吊着。妞妞才得以從巴赫沉悶的古典的曲調中暫時解脫出來,玻璃牆能照出她的影像,雖然不甚清晰,但她完全能看清自己此刻的憂傷和猶豫不決。
我逃課啦。她想都沒想就直接回答,因為我忘了帶琴譜來。接下來,好像該用不以為然的口氣說一句怎麼樣,不過,她什麼也沒說。男孩吃驚地上下打量她,眼神中透出的那種東西,說不上是幸災樂禍,還是佩服得五體投地,總之,他始終大張着嘴巴,一點兒也不亞于剛才在琴房被老師訓斥時的樣子。最後,男孩終于把舉起來的雙手一隻一隻從玻璃牆上拿了下來,大概這樣能更好地轉過身來看着她了。妞妞像是忽然有了主意,我要走了,她像在跟男孩告别,又或者隻是自言自語。腦子裡忽然浮現出這樣的短句:是非之地不可久留。
出了大廳沒走幾步,隻見迎面一個媽媽模樣的女人,生拉硬扯着一個很小的女孩,正疾步朝少年宮方向走來。小不點大概剛進幼兒園小班吧,哭得像個淚人,被大人拉得雙腳幾乎離開了地面,一路跌跌撞撞而來。女人一邊用力拽着孩子的小手,一邊絮絮叨叨循循善誘。别哭了,好不好,寶貝聽話啊,咱們上舞蹈課該遲到啦,隻要你聽話乖,下課後媽媽給你買好吃的……顯然,小家夥沒有被食物收買,依舊沒心沒肺地哇哇大哭,一條鼻涕亮晶晶地挂在人中那裡。
妞妞不由得止住腳步,眼前的情景似曾相識,她依稀記起自己第一次來這裡時的樣子,也是媽媽帶她來的,那時她也不大一點兒。媽媽說咱們妞妞打小一聽見電視裡唱歌跳舞,就跟着音樂扭來扭去,興許是個音樂小天才呢,浪費了多可惜呀。所以,爸爸和媽媽決定送她來少年宮學琴,先試聽了幾節課,然後,就在她八歲生日到來那天,家裡添置了一架價值不菲的雅馬哈,從此以後,不管愛與不愛,妞妞的生活就跟鋼琴結下了不解之緣。轉眼間,那對母女已經消失在玻璃門裡了,妞妞隐隐約約又看見那個男孩,他好像又把臉和手貼在玻璃牆上,還是跟猩猩似的,遠遠地望着她,很羨慕的樣子。她眼裡忽然一酸,像是有什麼東西鑽了進去。她低頭用手揉了揉,随後快步向前跑去。
鋼琴的樂聲徹底消失了,她耳中再也聽不到巴赫肖邦和柴可夫斯基,讓所有外國佬的古典音樂統統滾蛋吧,現在她隻想一個人漫無目的地走,她可不想被囚困在讨厭的火柴盒裡,也不想再看到鋼琴老師兇巴巴的樣子。此刻,她不需要鋼琴,也不需要什麼優美的音樂,或者她從來都沒有真正需要過,所謂的需要,不過是為了讨父母歡心,現在她就想做一次膽大妄為的逃離或冒險。要知道從出生到現在,她還是頭一次這樣,獨自在大街上行走,盡管從學校到少年宮這條街她已經再熟悉不過了,這裡的每條路、每個巷口、每幢建築,甚至路邊的每一棵槐樹,她都清清楚楚,不過多數情況下都有大人陪伴在身邊。爸爸媽媽總是不厭其煩地說,這很危險,那很危險,過馬路要小心,街上随時都有人販子,他們會用花言巧語把小孩騙到手,然後像賣一隻兔子一樣,把你賣到好遠好遠的地方去;比這更慘的是,把你活活弄死,喪盡天良地出售你的每一個有用的器官……可是今天,這些警告全部作廢了,在爸爸沒有出現之前,妞妞隻想把時間浪費在所謂的危險重重的大街上,想到這些她簡直興奮得想要大聲尖叫了。
現在是下班高峰期,街上到處是人和車的海洋,在密密麻麻的人流中鑽來鑽去,那感覺就像一條孤單的小魚,妞妞多少有些力不從心,主要是她個頭還不夠高,體重也才七十斤,陌生的人群所形成的巨大旋渦,總是把她推得東倒西歪。路過一家大型商場的時候,妞妞終于止住腳步。以前媽媽在的時候,周六或周日總會抽時間帶她逛一逛的。所以,現在妞妞忽然有點兒心血來潮,就像所有家庭主婦那樣靈機一動,她決定也像媽媽那樣進去美美轉上一圈,一來可以把鋼琴課的時間消耗掉;二來在商場裡沒有那麼多所謂的“危險”。
幾乎在所有商場裡,孩子們最喜歡玩的就是電動扶梯,妞妞也不例外,隻要登上那種黑色的傳送帶,頓時有種飄飄欲仙的感覺,好像孫行者騰雲駕霧一般,所有煩惱都會煙消雲散。妞妞以前甚至幻想過,要是從家到學校能有一條傳送帶就好了,那樣爸爸就不用每天接送她了,她隻要出門站在上面就平安無事了。辨别好方向,她打算一口氣乘扶梯爬到商場的頂樓,然後開始一層一層像大人那樣走馬觀花往下轉。電器、卧具、服裝、首飾、兒童用品……那些穿着時尚的年輕女人,在感興趣的貨品前欠身彎腰,柔軟細長的手指不停地翻來揀去,她們全身心地挑選自己喜歡的東西,就像孩子們看見了誘人的糖果那樣着迷;寥寥無幾的男人在商場裡顯得多餘而又突兀,跟幽雅而又盲目的女士相比,他們個個目标明确,總是直奔自己所需的物品跟前,或者把大量的寶貴時間都用來偷窺那些漂亮的女售貨員,為的是等待自己的女伴,同時打發打發無聊的時間。
從頂樓轉到一樓的時候,腳脖子就有些酸了,再也走不動了。妞妞很想找個地方歇歇腳,而最好的去處,就是一樓大廳正面擺着的那一長溜多功能按摩椅。那些黑色的高靠背椅上,都被安裝了特殊裝置,隻要人坐在上面,銷售小姐就會讓客人體驗一下現代高科技産品的捏揉敲打,往往是從頭到腳,一整套做下來,得需一刻鐘左右,渾身上下的疲倦感也都随之消失了。問題是,人家根本不會請一個背着書包的小姑娘享受這種服務,這些東西老貴老貴的,動不動要好幾百甚至一兩千塊。妞妞越發覺得口幹舌燥,看來轉街也是件很辛苦的事,她戀戀不舍地離開那排按摩椅,忽然就想喝點什麼了。
她尾随在那些購買欲旺盛的顧客身後,随波逐流走上扶梯,然後徑自來到地下一層的超市。這裡好吃的東西簡直多得吓死人,一排排貨架像森林一樣又稠又密,五顔六色的包裝足以讓人眼花缭亂,富含維生素的熱帶水果散發出奇異的味道,新鮮蔬菜和肉食混雜在一起的複雜氣息,讓世界上最棒的警犬也會抽搭着鼻子無計可施,花樣繁多的碳酸飲料果汁奶茶應有盡有。唯獨沒有人會真正留意防腐劑、食品添加劑、殺蟲劑、蘇丹紅、塑化劑這些隐形殺手藏在食品的哪個部位,因為在這個城市裡,人們隻在乎自己口袋裡的票子,隻在乎永無止境的溫飽和小康,一有空閑就會樂此不疲地鑽進一家家商場和超市,屎殼郎搬家似的,恨不得将所有商品統統搬回自己家去,最後再以垃圾的形式堆山填海般出現在街頭巷尾,出現在郊區的空地上。在這樣彌漫着複雜的食物氣息的擁擠的環境裡,妞妞很快就有種迷了路的感覺,少年宮她不想去,這裡同樣也不歡迎她,她口袋裡可是連一分錢都沒有裝!其實,她也有屬于自己的儲錢罐,裡面都是父母平時給她的零用錢,少說也有幾百塊,但問題是,她的生活幾乎全部由大人打理,儲錢罐于她來說不過是個擺設,她從來沒想過如何去支配它們。
——奶茶真果粒,喝出營養新滋味,歡迎廣大顧客朋友前來品嘗!
——富含多種維生素的新一代果珍飲品隆重上市啦,濃情蜜意,秋冬居家必備,誠邀您先嘗為快啦……
就在妞妞覺得自己快要迷失在鋪天蓋地的食品海洋中時,不遠處傳來一陣陣甜美的吆喝聲。她循着聲音快步走過去,原來是商家請顧客免費品嘗新近推出的飲品,香甜濃酽的奶味在空氣中肆意招搖。妞妞的眼睛頓時開始放光,喉嚨裡都快伸出一雙貪婪的小手了。阿姨,這個……我能喝嗎?妞妞沒深沒淺地伸出小手去。推銷小姐居高臨下望着她,露出跟電視裡奶茶廣告如出一轍的甜美笑容,可以呀,小朋友。說着,立刻将一隻很精巧的小紙杯遞到妞妞眼前。快嘗一下吧,非常新鮮的,口感很棒喲,我們正在做活動,買一送一,如果整箱買呢,還可以另外抽獎,一等獎是……妞妞不等對方說完就一飲而盡,這種杯子比普通紙杯小得多,簡直不夠人一口喝的。怎麼樣?小妹妹,阿姨沒騙你吧,這款奶茶可是大歌星周傑倫親自做的電視廣告,最适合你們學生了,天天喝就會越來越聰明,要不要再來一杯?銷售小姐一副欲擒故縱的口氣。
妞妞顧不得許多,她還不具備任何商業頭腦,甚至不懂得含蓄和矜持,嘴饞和口渴才是當務之急。她連忙點頭,生怕對方臨時改變了主意。很快,銷售小姐又斟滿了一杯遞給她,還十分呵護地叮囑道,當心點兒,别燙着手了,小美女。妞妞簡直喝得不亦樂乎,這樣一連喝了兩杯,竟還打出一個帶着酸奶味的小飽嗝。小妹妹,很好喝的吧,還不趕快讓家人給你買一箱,要知道過了今天,優惠活動就要結束了……妞妞茫然地擡頭看了看對方,其實她還想再來一杯的,的确很好喝,她的臉蛋微微泛紅,也許剛才喝得太猛,她使勁抿住下嘴唇搖了搖頭,不,不,我不……她下意識地倒退了兩步,然後,迅速轉身跑開去。
這種時候,妞妞覺得自己真的進入了匪夷所思的冒險環節,耳邊忽然奏響了舒曼的《勇敢的騎士》、莫紮特的《魔笛變奏曲》以及貝多芬的《命運交響曲》,一切都是那麼光怪陸離,險象環生,又那麼扣人心弦,讓她心驚肉跳。她似乎聽見身後傳來吧嗒吧嗒的急促的腳步聲,有誰在拼命追趕她,仿佛黑暗森林裡的怪獸,正在追逐美麗善良的芭比公主,而剛才那個笑眯眯的銷售小姐,不過是魔鬼派來的狐狸密探,經過一番喬裝打扮來誘惑她的,自己喝下去的奶茶,一定是被人做了手腳,那不過是一種神奇的迷幻劑……
妞妞後來是在超市出口處,被一個五大三粗的保安截住的,對方老鷹捉小雞似的,上前一把就抓住了她後背上的書包的背帶,那一瞬間她雙腳已離了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