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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宗羲傳略 魯王

時間:2024-11-07 01:10:39

代君攝取國事,曰“監國”,多由太子行之;所以,稱“監國”也有儲君的意思。明朝終末期,先後有三位監國,即福王朱由崧、潞王朱常淓和魯王朱以海。朱由崧任監國十來天,即皇帝位;朱常淓被群臣逼着就了監國之位,旋以城降;隻有朱以海在這位子上待得最久,長達八年,所以曆來都稱他“魯監國”。

朱以海乃魯肅王朱壽镛第五子,祖上是太祖第十子朱檀,就藩山東兖州,魯王爵位本由他兄長以派襲承。崇祯十五年,清兵攻掠山東全境,朱以派自缢身亡,朱以海遂于崇祯十七年嗣魯王位,但受封僅四天,李自成陷北京,遂南奔,落腳于台州。

當時避浙的宗室共有五位。從倫序角度講,魯王這一支,與現今皇室隻能算遠親。現今皇室乃太祖第四子朱棣之後,傳了若幹代,目前是萬曆皇帝朱翊鈞的一支,天啟、崇祯、弘光三朝皇帝,都是朱翊鈞之孫。所以從“政治資格”上講,魯王遠得很。但浙江起義者認為,“時入浙五王,惟魯王最賢”。其實還有個原因,其他幾位王爺,或降或作鳥獸散,也隻有魯王願意繼續抵抗。

魯王的為人,有完全不同的叙述。某詩形容他在浙江時期的生活:

魯國君臣燕雀娛。共言嘗膽事全無。越王自愛看歌舞。不信西施肯獻吳。

意謂魯王毫無勾踐卧薪嘗膽之志。詩後并有很長一段自注:

魯監國之在紹興也。以錢塘江為邊界。聞守江諸将日置酒唱戲。歌吹聲連百餘裡。當是時。餘固知其必敗矣。丙申入秦。一紹興婁姓者同行。因言曰。餘邑有魯先王故長史某。聞王來。畏有所費。匿不見。後王知而召之。因議張樂設宴。啟王與各官臨家。王曰将而費。吾為爾設。因上數百金于王。王乃召百官宴于庭。出優人歌伎以侑酒。其妃亦隔簾開宴。餘與長史親也。混其家人得入。見王平巾小袖。顧盼輕溜。酒酣歌作。王鼓頤張唇。手象箸擊座。與歌闆相應。已而投箸起。入簾擁妃坐。笑語雜逯。聲聞簾外。外人鹹目射簾内。須臾三出三入。更闌燭換。冠履交錯。傞傞而舞。優人官人。幾幾不能辨矣。即此觀之。王之調弄聲色。君臣兒戲。概可見矣。何怪諸将之沉酣江上哉。期年而敗。非不幸也。

但有一點,以上并非作者親見,是他若幹年後在陝西聽一個紹興婁姓者所聊,而這婁姓者,據說又是從鄉闾一位曾任魯王長史的人那裡聽來,輾輾轉轉,頗似如今市井所樂于傳聞的“高層内幕”,可靠性如何,終不得知。順便提一下,作者李寄,乃“徐弘祖孕妾改嫁所生”。徐弘祖即徐霞客,弘祖乃其名諱,霞客是表字。霞客有一妾,以有孕之身改嫁,“不欲複姓徐。故曰寄”。亦即寄姓于李的意思。徐霞客大名鼎鼎,而此事頗為八卦,錄以附聞。

有一個人的記錄,不是耳聞,是親見。此即張岱《陶庵夢憶》“魯王”一文,略為:

福王南渡,魯王播遷至越,以先父相魯先王,幸舊臣第;岱接駕,無所考儀注,以意為之……是日演《賣油郎》傳奇,内有泥馬渡康王故事,與時事巧合,睿顔大喜。二鼓轉席,臨不二齋、梅花書屋,坐木猶龍,卧岱書榻,劇談移時,出登席,設二席于禦坐傍,命岱與陳洪绶侍飲,諧谑歡笑如平交。睿量宏,已進酒半鬥矣,大犀觥一氣飲,陳洪绶不勝飲,嘔哕禦座旁。尋設一小幾,命洪绶書箑,醉捉筆不起,止之。劇完,饒戲十餘出,起駕轉席。後又進酒半鬥,睿顔微酡,進辇,兩書堂官掖之,不能步。岱送至闾外,命書堂官再傳旨曰:“爺今日大喜,爺今日喜極!”君臣歡洽,脫略至此,真屬異數。

這應是清兵南下之前的事。張岱也是紹興人,其父曾在兖州魯王府為相,以此有故,所以朱以海南遷後特臨張府一顧。從張岱叙述看,朱以海喜歡看戲,酒量驚人。當天陪酒者還有陳洪绶,醉得一塌糊塗。朱以海先喝了半鬥,後又喝半鬥,卻隻“睿顔微酡”。他顯然是有纨绔之風的,但為人平易,沒什麼架子,與人“劇談”,态度随和,“諧谑歡笑如平交”,臨别大呼“爺今日大喜,爺今日喜極”,更顯豪爽。張岱為此非常意外,故曰“君臣歡洽,脫略至此,真屬異數”。

李寄從紹興婁姓處所聞,顯然與張岱在家中接待朱以海時間相近,即都在清兵南下之前,且很可能就是張家那一次。蓋明清所謂王府“長史”,在漢代即稱封國相國、丞相。婁姓者是紹興人,他所稱“餘邑有魯先王故長史某”,與張岱“先父相魯先王”,紹興地方有此經曆者,恐怕隻有張岱父親。如果是同一事,那麼李寄所聞的走樣與誇張,就鑿然可見了。并且,作為清兵南下之前發生的事,無論如何也不能用以證明浙江陷落後抵抗者“日置酒唱戲。歌吹聲連百餘裡。當是時。餘固知其必敗矣”。

魯王先前的纨绔之風,後來不但不能保持,客觀上還隻有過極儉苦的日子。這有太沖從亡的親身體驗為證,《行朝錄》中有生動描述。魯王君臣的光景,即令俄底修斯見了也自歎弗如。“每日朝于水殿”,“以海水為金湯,舟楫為宮殿”。古代城牆、宮牆繞以護河,稱“金湯”;眼下,朱以海的“金湯”便是海水。“水殿”雲雲,說來好聽,其實就是破船而已。太沖這些筆墨,似幽默而實苦澀,他這樣具體地摹繪“行朝”(行朝猶今所謂“流亡政府”)的窘況:

海泊中最苦于水,侵晨洗沐,不過一盞。艙大周身,穴而下,兩人側卧,仍蓋所下之穴,無異處于棺中也。禦舟稍大,名河船,其頂即為朝房金銮殿,諸臣議事在焉。落日狂濤,君臣相對,亂礁窮島,衣冠聚談。是故金鳌橘火,零丁飄絮,未磬其形容也。

“無異處于棺中”,與活死人不相上下。他感慨:“有天下者,以茲亡國之慘,圖之殿壁,可以得師矣!”倘把如上情景繪于宮牆,那些為君的就明白絕不可做亡國之人了。

後來浙江待不下去,魯王便到福建依鄭成功,居金門,日子益發凄淡,不要說酒肉葷腥,連細糧也是沒有,靠番薯果腹,以人稱“番薯王”。金門至今流傳這故事,台灣一作家于文中寫:

第一次在教室裡接觸到它,唱到“南明往事話興亡,魯王舊墓桂花香”時,音樂老師停止拍闆,“魯王就是番薯王,明朝末年從大陸來到金門,每天吃地瓜,所以大家才叫他番薯王。”

朱以海隻是抗清的一面旗幟,在他以外,閩地有唐王朱聿鍵隆武帝,粵桂滇有桂王朱由榔永曆帝,勢力都更強。他和朱聿鍵互不買賬,但朱聿鍵有鄭成功為靠,朱以海比不了。一番颠沛流離之後,癸巳年(1653),清順治十年,已投鄭成功的朱以海,在金門自去監國之号,鄭成功則對其“修寓公之禮”,直至壬寅年(1662),清康熙元年薨于金門。

論起來,他算南明三個小朝廷裡最後過世的一位君主。朱聿鍵死得最早,朱由榔于前一年被捉後,于昆明就地處死。1661年、1662之間,是中國曆史又一個詭異時刻。滿清順治皇帝和明朝永曆皇帝死在同一年;第二年五月,滿清勁敵鄭成功突然暴死;而僅隔數月,本來正由張煌言等積極運作恢複監國稱号的朱以海,竟也随之病故。這種重大曆史人物之間突然接二連三死掉的現象,真是令人稱奇。

魯王死于哮喘。“會王得哮疾,于十一月十三日薨。生于萬曆戊午五月十五日,年四十有五。”還很年輕,足見十多年的清苦,是怎樣損害了他的健康。

這是道光間時任興泉永道清代興泉永道轄福建興化府、泉州府和永春直隸州的周凱于《明監國魯王墓碑陰》中所述魯王結局,而早其一世紀的《明史》卻不是這樣。《明史》卷一百十六列傳第四諸王:

以海遁入海。久之,居金門,鄭成功禮待頗恭。既而懈,以海不能平,将往南澳。成功使人沉之海中。

稱朱以海被鄭成功沉海溺死。對于《明史》這麼寫,胡适說:“《三藩紀事本末》及南明的幾種野史,也有這種記載。《明史》可能是依據這些野史的。”也許如此,也許不那麼簡單。我們知道《明史》為滿清官方所修,對涉及前明皇室的筆墨,是慣于捏造的。孟森先生就曾于《明烈皇殉國後紀》一文考證,所謂崇祯袁妃自缢未成,被救活,随後入清等情節,盡屬造假。朱以海結局,硬說成是鄭成功害死,或即便野史有此說,而官史卻不嚴肅地加以審證、樂于采用,怕不能說沒有抹黑鄭成功等反清人士的政治目的。

周凱從哪裡得到與正史大相徑庭的魯王結局,我們不清楚,但它精确得驚人。1959年,金門意外發現“皇明監國魯王圹志”碑一座。發現人劉占炎叙述:

獲石碑一具長七十公分、寬四十公分,餘知有異。除饬暫停發掘外,親自持該石往湖邊清潔;幾經洗制,始發現“皇明監國魯王圹志”八字及魯王畢生事迹之全文。

圹志文末為:“永曆十六年十二月廿二日,遼藩甯靖王宗臣術桂同文武官謹志。”永曆十六年即1622年清康熙元年,碑立于十二月廿二日,也就是朱以海死後一個月零十一天,其為距史實最近之遺物無疑,而碑刻明載:

王素有哮疾,壬寅十一月十三日中痰而薨。距生萬曆戊午五月十五日,年才四十有五。痛哉!

周凱叙述與之高度吻合,令人頗疑這座圹志碑他當時曾親眼見過。

死後葬處無人知曉。過了将近二百年,道光十六年(1838)金門生員林樹梅發生一處古墓,認為就是魯王墓,報告給了他的老師周凱。周凱乃“為立墓碑,禁樵蘇,加封植焉。懼其久而複湮也”,并為之寫了碑陰。

1959年8月22日,劉占炎奉命“率部負責在舊金城東炸山采石”,“約入地五十公分,發現深埋地下之石碑一塊露出”,這塊碑“未刻一文”,但向下發掘一公尺餘,出現圹蓋,“其圹四周及蓋,均系用特制之三合來砌成,堅固異常,誠一久湮埋之古墓”,繼而“在碑後一公尺處鑿開一洞”,就此發現魯王圹志碑。

由這個發現,遂以林樹梅舊墓為假。又三年建成新墓,立碑亭,碑刻蔣介石“民族英範”題字。逮至八十年代初作進一步考古發掘,由新的出土,似乎新墓又實為宋代某命婦墓。

魯王葬處終究成疑。當年自以為發現“魯王墓”的林樹梅,曾為之賦了一首《修前明魯王墓即事》詩:

蒼茫雲海懷王孫,遺骨猶存亂石根。島嶼十年依故老指鄭成功,東南半壁望中原。地經兵燹無留碣,宇蝕莓苔有舊痕此句承認墓地并無碑刻為證,隻是疑似。從此青山妥抔土,春來杜鵑莫啼冤姑為安魂之意。

墓地雖然存疑,但此詩對于朱以海悲涼命運的描寫,卻頗為精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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