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下午放學前,妞妞心裡還在跟爸爸緻氣。
小鹿阿姨的出現,至少讓妞妞不必立刻面對爸爸,因為妞妞還沒有想好該不該原諒他,昨晚的事爸爸還沒有正式向她道歉。或許是她真的不太喜歡昨晚那個來接她的陌生阿姨吧,尤其是對方幾乎把自己當成了幼兒園的小屁孩,一遍兩遍跑來糾纏她,盡管後來她才知道,是爸爸特意托人家來照看她的。
小鹿阿姨似乎看破了妞妞的心事,就說你爸這兩天遇到了點兒麻煩,他要是不能按時來接你的話,妞妞可不要生爸爸的氣。妞妞欲言又止,半天,隻是沖對方點了點頭。這個小鹿阿姨早在春節的時候就來過家裡,還給過妞妞幾百塊壓歲錢呢,她看起來像個女大學生,穿着時尚得體,笑起來臉頰有兩個淺淺的酒窩,很生動的樣子,渾身還透着一股非常清新的書卷氣息。妞妞跟她交流起來,似乎也沒有什麼障礙,覺得她就像個知心大姐姐。春節那陣子,妞妞正在家趕寒假作業,數學遇到好幾道題目死活做不來,後來多虧了小鹿阿姨悉心地講解才得以完成,所以,妞妞今天能在學校門口見到小鹿阿姨,自然會覺得很親切。
妞妞,你看這樣好不好,阿姨先帶你去超市買點菜,說吧,晚上想吃點什麼,待會兒讓你嘗嘗阿姨的手藝。
妞妞喜歡阿姨用這種商量的口氣,就像所有的媽媽來學校接孩子時那樣有說有笑問這問那的。每天中午,妞妞都要在學校附近的小飯桌就餐,那裡的飯菜總有一股馊了吧唧的味道,雞蛋湯看上去就像是一盆漂着幾片蛋花的膠水,喝到嘴裡黏糊糊的;最讓她難以忍受的,是那些老愛吱扭吱扭怪叫的簡易高低床,每次午休往上爬的時候,她都提心吊膽的,睡在床上動也不敢動一下生怕摔下來。負責小飯桌的是兩個年紀偏大的老女人,大概是下崗女工,說着本地土話,臉上幾乎沒有任何表情,就知道催命似的嚷嚷,快吃快吃,吃完趕緊睡。那感覺就像,她倆管的不是一群活潑的孩子,而是一群貪吃貪睡的小豬。她都跟爸爸反映過好多回了,爸爸老是愛答不理的,這真叫人郁悶。
現在,小鹿阿姨幫她拎着書包,妞妞嘴裡嚼着阿姨見面時塞給她的口香糖,覺得全身無比輕松。她的書包老沉老沉的,背在身上像一塊大石頭壓着,走起路來還嘩啦嘩啦直響,有時妞妞真想把它扔掉。
她們倆從小區附近的一家新百超市出來,小鹿阿姨左右手開弓,肩上還挎着她自己的皮包,妞妞于心不忍,伸手想把自己的書包接過去。小鹿阿姨卻隻将一個裝了蛋糕的小塑料袋遞給她,笑着說,把你自己喜歡吃的東西拿好就可以了。妞妞接了過去,心裡便有股很溫暖的熱流倏地湧動起來。
幾乎在不知不覺中,她跟這個年輕的阿姨已經非常熟絡了,她甚至奢望,要是對方每天都能來接她那該多好。爸爸最近老是遲到,害得她在學校等了又等,快郁悶死了。怎麼說呢,這個阿姨有時候會給她一種說不出的媽媽般的錯覺,爸爸雖然跟自己最親,可妞妞在他身上總也體會不到類似媽媽的感覺。
從昨晚到現在,妞妞其實一直被一個讨厭的話題或疑問折磨着。班上那個自以為是的壞男生,今天又在那裡胡說八道了,大課間他還夥同另外幾個調皮的家夥搖頭晃腦地站在走廊裡,她從衛生間出來時,他們忽然沖她嘿嘿怪笑,還噓噓地打口哨,好多雙眼睛都賊兮兮地盯住她不放。她低下頭身體擦着牆壁走過去的時候,猛一回頭,發現那些無聊的男生還在盯着她的背影嘀嘀咕咕,像是有什麼重大發現似的。她今天換了條新運動褲,為了保險起見,早上她還特意多穿了一條加厚的純棉内褲和秋褲,另外在書包裡準備了包紮用的棉紗團和幾包紙巾,以防那可怕的狀況再度出現。事實上,這一天她的身體風平浪靜的,并沒有什麼異樣,她想昨天肯定是跑步跑得太累的緣故,至于那個地方為什麼會流血,她還是覺得懵懵懂懂的,或者真的是操場那一跤摔的吧。倒是同桌女生很神秘地問她還好吧,她忘了當時自己怎麼回答的,也許僅僅點了點頭,都沒敢正視對方的眼神。她怕被其他同學聽到,肯定又會議論個沒完。這種情況真的非常讨厭。
到家後,妞妞先跟小鹿阿姨一起洗了手。你先随便吃兩口蛋糕墊一墊,說完,小鹿阿姨就徑自鑽進廚房裡忙乎起來,感覺真的像自己的媽媽。妞妞坐在餐桌前,迫不及待打開包裝袋,取出阿姨為她買的A裡蛋糕,有滋有味地品嘗起來。蛋糕很精緻,雪白的奶油塗層上,坐着一隻可愛的咖啡色小浣熊,熊的兩隻爪子中間,夾着一隻鮮紅欲滴的小櫻桃。妞妞幾乎舍不得吃掉它,手裡的塑料叉子總是很小心地避開去。
也就剛吃了三五口,妞妞突然覺得腹内一陣酸痛,卻又不像是鬧肚子那種,準确地說是小腹以下,疼得她幾乎直不起腰來,這種莫名的疼痛來得異常迅猛。妞妞慌忙扔下蛋糕叉子,雙手緊緊地捂壓在小腹上,額頭霎時滲出密密麻麻的虛汗。随後,她趔趔趄趄抱緊肚子,疾步往衛生間跑去。當她好不容易褪去褲子坐在坐便器上時,腹痛簡直有些翻江倒海,她終于忍不住失聲尖叫起來。
小鹿阿姨聞聲趕來,發現妞妞幾乎瑟縮在衛生間裡,樣子十分可憐,腰背彎得像隻蝦,雙手疊摞着壓在小腹上,剛才還紅撲撲的小臉蛋,此刻已全無血色,取而代之的是蒼白的憂傷,和那種難言的惶恐無助。
你這是怎麼啦,妞妞?小鹿阿姨都怔住了,她急忙把自己濕漉漉的雙手在胸前的圍裙上随便抹了抹,然後,試探着過去摸妞妞的額頭。你生病了嗎,還是剛才吃得哪兒不舒服了?
妞妞滿頭大汗,小臉漲得通紅通紅,疼得坐在那兒直哭,阿姨我……我快死了……嗚嗚。
妞妞是不是鬧肚子了?别害怕,阿姨這就帶你上醫院去。
說着,小鹿阿姨伸手想把妞妞從坐便器上扶起來,就在妞妞身體離開座圈的一瞬間,她無意中瞥見便池裡那一攤殷紅正在水中慢慢漾開,盡管作為一個成年女人,她還是吃驚非小,以至于跟妞妞說話時,都顯得有些語無倫次了。
别怕妞妞,别怕,這沒關系,你不會有事的,相信阿姨會幫你處理好的,這沒什麼大不了的,你應該高興才對,咱們每個女孩子都會遇到這種麻煩,放心吧,我的小可憐……沒事了。
等牛大夫回到家裡,飯菜已經準備好了,妞妞正按照小鹿阿姨的囑咐,靜靜地躺在自己的房間裡休息。此前,小鹿又專門下過一趟樓,跑到就近的小店裡買了好幾包女孩子必備的東西,回來又跟妞妞詳細講了這種衛生巾的使用方法。現在妞妞的疼痛似乎減輕了,但對于此事本能的那種恐懼,似乎一時半會兒還無法消解。
小鹿見牛大夫一臉的疲倦與焦慮,忙解釋說估計他沒時間去學校,所以她就自作主張去了。牛大夫很是感激地點點頭,徑直去推開女兒的房門掃了一眼,發現妞妞已躺在床上,沒有像往常那樣趴在桌上做作業,剛要張嘴問孩子,就被身後的小鹿一把拉開了,随後她又輕輕地将妞妞的房門掩上。
小鹿把牛大夫叫到另外一個房間,關上門壓低聲音說,你可真夠粗心的啊,妞妞這兩天一直不太舒服,難道你就一點兒都沒覺察到嗎?虧你還是當爸爸的。
牛大夫一臉茫然地望着小鹿。
妞妞身上昨天就來例假了,剛才回家哭得好吓人,一開始我也還以為是病了呢,正好你不在,我把這種事都給孩子細細講了一遍,她還是怕得要死。不過,我們那時候好像也這樣,就跟大難臨頭了似的,但過一陣自然就會沒事的,你這個當爸爸的,最近可要負起責任呢。說着,小鹿情不自禁地擡起手,在牛大夫臉上輕輕撫摩了一下,那裡午間時她曾替他精心化過妝的。剛才我抽空把妞妞塞在洗衣機裡的髒衣物都洗幹淨了,她褲子上好大一攤血,真不知她昨天在學校有多尴尬呢。牛大夫顯然還深陷在某種無法自拔的情境中,似乎一時半刻還不能完全進入她的叙述。
小鹿繼續跟他說,這種時候女孩子都很敏感,你這兩天情緒又不太好,所以盡量别沖孩子發火,剛才妞妞還說在生你的氣呢。
牛大夫總算回過神來,他也是忽然意識到,這兩天無論是自己還是女兒,都好像要面臨人生一個極其重要的關卡。一旦想到此處,眼前便又浮現出撞車現場,老者的斑斑血迹,以及老人女婿的鼻子被他打得鮮血奔流,還有小鹿所言剛滿十一周歲的女兒提前到來的初潮,這所有一切仿佛都構成了一個莫大的人生隐喻,那些暗紅色的血迹,似乎代表着某種警示,就連網絡上的那些圖片和文字,也有一股血淋淋的殘酷意味,不谙世事的女兒所遭受的身心恐懼,也許在某種意義上,正等同于自己此刻面臨的精神恐懼。接下來,他還要在混亂的思緒中,點燈熬油趕寫一份詳詳細細的彙報材料,明天上班後親自交到司馬院長手上,然後乖乖地聽憑領導處置。理由僅僅是,自己開車遇到了司空見慣的一次事故,可這說起來稀松平常的小摩擦小矛盾,所招緻的麻煩卻還遠遠沒有結束。也許,此前的一切都不過是個序幕,因為到現在為止,他壓根不知道什麼人在幕後操縱這一切,他們到底想要怎麼樣。
牛大夫不由得打了個冷戰,他本能地用盡全身力氣将小鹿緊緊地摟住了。此時此刻,若是沒有這個善解人意的女人站在面前,他真不知道自己這一天怎麼能熬過去,尤其是剛才小鹿對他講的女兒生理上的問題,對此他真的毫無思想準備,盡管他是一名科班出身的外科大夫,還是一個十一歲女孩的父親,可他簡直不知道該如何跟女兒說起,因為女兒在他心目中的确還是個小尾巴小調皮小寶貝呢,幾乎跟一個小男孩沒有什麼區别。
别這樣,當心孩子會看到……小鹿一面掙脫他的懷抱,一面幽憂地說,你準備吃飯吧,我再過去看一眼妞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