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我再次見到杜雪,是去她家吃飯後的第三天。她的親戚打聽到,去年秋天徐集鎮的田莊曾經去過耍猴的,于是我和她就去了田莊。
那天離開她家,回到派出所,我去指導員室找閻強。一推門把他驚了一跳,他正在擺弄一部新手機,一邊看說明書一邊操作,桌子上放着愛立信手機的包裝盒。“操,也不敲門就進來了!”他拉開抽屜,把手機和說明書胡亂收進去,“以後進我的屋,一定要記着敲門!有事兒?”“羅德林孩子丢失的事兒,你還記得吧?”“找不着了,一點有用的線索也提供不出來,根本就不知道那兩個耍猴的是哪兒的人。”他連連搖頭,“中國這麼大,上哪裡找去?你要是公安部部長就好了,撥給我一萬名警察,讓我統一指揮,經費充足,我保證能給你找着。”“當時的記錄呢?”我問他,“你把它放哪了?”“中午喝的什麼酒?你那個老同學舍得把好酒拿出來了沒有?”他眯起小眼睛,盯着我。我拿起桌上的一串鑰匙,走向文件櫃,“你不動手,那我就自己找了。”“唉,唉,别亂動我的東西!你這家夥一點素質都沒有,不懂敲門不說,還亂翻别人的東西,你們幹刑警的都這德行,為了找點線索,盡管折騰人,為了煮熟自己的雞蛋,不惜點燃别人的茅草屋嗎?”他走過來,把我擠開,打開文件櫃翻騰出來一本記錄簿,扔到我懷裡,“給你!”我打開本子,在記錄着鄉鎮上雜七雜八的失竊案件中間,找到了成成丢失的記錄,簡簡單單地隻寫了大半頁,上面的信息我目前都已掌握了。閻強拿起茶杯,走到門口,把杯裡的剩茶水猛地潑到院子裡,大聲沖着值班室喊道:“傳法,送壺開水來!”汪傳法送來開水。閻強拉開抽屜,拿出一個紅色的茶葉罐,沏了一杯茶。“我很理解你的心情,受了處分,你認為現在大家都看不起你,所以你一心想破個案子證明自己的能力,正好遇上當年的老同學家丢了孩子,你當年是不是暗戀過她?現在你如果能把孩子給她找回來,就可以讓她刮目相看了。哈哈,是不是被我說中了?你看你臉都紅了!嘿,開個玩笑嘛。魯松,也不是你老兄我說你,别啥活兒都往身上攬,你得掂量掂量自己有沒有金剛鑽——”他說,“全國每年發生那麼多起兒童拐賣案件,僅僅依靠咱們公安機關能偵破多少?哪有那麼多的警力物力!”我盯着他桌上的電腦,“你管戶籍這麼多年了,你應該清楚,他們把孩子拐走了怎麼上戶口呢?從戶籍入手查不行嗎?”“查不了,全國那麼多派出所,怎麼查?别說孩子是被拐到别的省了,就是在咱們K縣,你也查不出來啊。現在微機管理還不是很正規,花點錢上個戶口也不難辦,或者瞅準時機買個夭折的孩子的戶口,戶口是死的,人是活的。”這天晚上,杜雪給我打傳呼時,我正在值班室看電視,當晚有一場甲A籃球賽,黑白屏幕上雪花亂顫。電視信号雖然不好,比賽結果卻很令山東球迷滿意。終場哨響了,現場球迷一陣歡呼。這時,我收到了她的傳呼:“在單位還是回宿舍了?”我馬上給她回了電話。“一個親戚打聽到了耍猴人的消息!——”她說,“去年秋天耍猴的到過徐集鎮的田莊。一男一女,外地口音,穿着長相和在我們家住下的差不多。我想着,明天去田莊打聽打聽。”她停頓片刻,“你能陪我一起去嗎?德林和劉紀明天要去鄒城。”“明天我跟張所長請示一下,應該沒什麼問題。”“我讓劉紀把皮卡車的鑰匙留下,你那邊安排好了,就過來吧。”第二天我一早來到派出所,所長和指導員遲遲不到,等到八點半,我不想再等了,便對汪傳法說,待會兒所長來了,替我給所長說一聲,就說我出勤了,中午趕回來。他眼巴巴地望着我,想問我去幹什麼,又沒有開口。我去杜雪家開了皮卡車。駛出鎮子不遠,迎面駛來一輛紅色轎車,到了近前兩車交錯時,對方使勁摁喇叭,好像在跟我打招呼。我沒理會,這輛車掉頭追了上來,開車的原來是縣水利局的出納員小梁。他把車停在皮卡車前面。我熄了火。他跳下車走過來,大聲說:“魯松,我正是去眉鎮找你!”他偷眼打量着我身旁的杜雪。我下車。他湊上來,壓低聲音說:“哥們兒,很對不住了!新來的局長突然要查我的賬——”我有些迷惑。小梁是我一位朋友的朋友,我和他并不熟悉,去年我買房子急需用錢,朋友說小梁手頭有錢,不想存銀行,嫌利息低,有可靠的朋友用錢,可以找他借,按一分錢的利息,于是我借貸了他兩萬塊錢。沒想到他是挪用的公款。“你去眉鎮派出所等我。”我說,“我去徐集鎮辦點事,中午就能趕回來。”杜雪坐在皮卡車裡,靜靜地望着我。“一會兒也不能拖了!魯松,好兄弟!”他撓着耳朵,“得抓緊歸賬,要是查出來,我的麻煩可就大了,你是警察,你清楚挪用公款的罪名。”“咱們一起回眉鎮。”我想起在吳兵診所裡認識的信用社李主任,便想找他幫我解決這個燃眉之急。我回到皮卡車上,對杜雪說:“得回去一趟,有點急事兒。”“他找你要債?”她問。“嗯。”“欠他多少錢?”“去年買房子時借了他兩萬塊錢。”“你在哪個小區買的房子?房子質量怎麼樣?我也想在縣城買一套,哪天去你房子看看。”“看不成了,房子歸了她。”“那你幹嗎還要還買房欠的債?”“我們倆說好的,誰借的錢誰來還。”我們掉頭回眉鎮,小梁開着桑塔納跟在皮卡車後面。“你打算怎麼還這筆錢?”“我去信用社找李主任。”“我可以借給你。”我搖搖頭。“我不讓你欠我的人情,你付我利息就是了。”“不用。”走到老柳樹那兒,她說:“我不跟你們去鎮上了,我去你宿舍等你。”我把皮卡車留在宿舍,坐上小梁的車,來到信用社,我讓他在車裡等着。我走向營業廳,在門口遇到了花妮。“魯松,存錢還是取錢?”“我找李主任有點事。”“李主任在二樓拐角那屋,不好找,我帶你去。”花妮帶着我繞過營業廳,走上二樓,拐了一個彎,她停在一扇門前,敲了兩下。屋門拉開了,李主任探出半拉身子,“喲,花妮!還帶了保镖。來,來,請進。”他笑着和我握了握手,然後雙手捧着花妮的手,親熱得就像久别重逢的老朋友,“花妮,你找我有事兒?”“魯松找你,他摸不着門,我給他引着路。”花妮轉身對我說,“你們談事兒吧,我走了。”“别走啊花妮,我屋裡開着空調,在這兒涼快會兒,聊聊天。”李主任說,“茶葉和紙杯都在飲水機那兒,花妮給魯松倒杯茶。”花妮倒了兩杯茶,挨着我在沙發上坐下了。我向李主任說出想辦點貸款。他坐到老闆台後面,後腦勺靠在椅背上,說:“唉,真不是時候,前天剛接到縣社通知,貸款一律停辦了。”“你是主任你還沒辦法嗎?”花妮說。“我是最基層的主任,我上面還有縣社主任,縣社上面還有……”“好了好了,别打官腔了!”花妮起身,走到老闆台前,拿起電話,撥了一個号碼,“喂,是我,我在李主任這兒呢。魯松也在這兒,他找李主任辦點貸款,李主任吭吭叽叽打起了官腔,你馬上過來吧!”李主任望着花妮,觍着臉說:“給吳兵打的吧?”“待會兒吳兵來了,我看你怎麼說!”花妮坐回到沙發上。李主任拿起桌上的鋼筆,在手裡撚來撚去,“抵押貸款倒是還能辦,最好是存款折——”“我就不明白了,有存款折還用找你貸款嗎?存款利息那麼低,貸款利息那麼高!”花妮說,“魯松有槍!”“銀行不缺槍。”李主任擡頭看着花妮,“我們保衛科有好幾支呢,手槍沖鋒槍都有。”“魯松還有房子。”花妮說,“那一溜大瓦房五六間呢。”“那房子不值錢,而且還是公家的。”李主任望着花妮滿懷深意地笑着。“用我的美發店抵押行嗎?”正說着話,吳兵推門進來,她接着說,“還有吳兵的宏濟診所。”“你們的房子沒有房産證,銀行不承認。”李主任吞吞吐吐,低頭在桌上寫寫畫畫。“那你的意思就是沒法辦了?”吳兵滿頭大汗,站到櫃式空調前吹着涼風,問我需要多少錢。我說兩萬。三個人都松了一口氣。“就要兩萬?”李主任擡起頭,拿鋼筆撓着頭皮,“你怎麼不早說就用兩萬!我以為你要用很多呢!”“不辦了,走,魯松,”吳兵拉着我的胳膊,李主任的态度讓他覺得很沒面子,“很抱歉,我吳兵眼睛不亮,交友不慎重,交到了一個虛情假意之輩。”李主任趕緊起身。吳兵看都不看他,說:“這點坎就給絆住了!好了,姓李的,咱倆今天割袍了!記住,以後你不認識我,我不認識你。你要是再說和我吳兵是朋友,你就準備一張新桌子吧,你說一次我給你砸爛一次!”他高舉胳膊,晃了晃鐵砂掌。“就是的,”花妮指點着李主任,“你這人不實在!”“我沒說不辦呀,我說不辦了嗎?”李主任一臉的委屈,“我隻是說現在上級不讓辦了,我沒說我不給魯松辦呀。你們看——”他拿起桌上的幾頁紙,“單子我都快寫好了,填上數額,魯松簽個名就行了,農業貸款,六厘的低利息!”“每年光是被人騙走的壞賬爛賬就得上百萬,好朋友找到你,你卻是這麼個态度!”吳兵聲音激動得顫抖,“離了信用社,地球照樣轉,魯松兄,你回所裡等着,我一個小時之内把兩萬塊錢給你送過去。”“我存折上有五千。”花妮說,“警察有難,就應該八方支援,魯松又不是坑蒙拐騙分子。”我說:“不麻煩你倆了,還是讓李主任想辦法吧。”李主任握着我的手,連說誤會,他趴在桌子上填寫着單據,一面說:“我馬上讓出納把錢送上來,魯松,你來簽個名。”“李主任啊,你這個人真是的,你要是一開始就默默地大大方方地辦了,多好啊。你磨叽半天,你的意思是先讓我們知道這事兒很難辦,生怕我們不領你這份情?”我在貸款單據上簽了名,按了手印。“我這人,常常是好心好意,可是結果卻——不被理解!”李主任搓着雙手,“中午我請客,也算是給吳兵哥負荊請罪。”吳兵滿臉愠色地瞪着他。“好,我負責拿荊條抽你。”花妮笑着說。“我今天很忙,改天我來請大家。”我說。我把錢交給小梁,他快速數了一遍。過年時,我給過一次利息,現在還不到六月底,我又付給他一千二百元的利息。“利息就算了吧。”他說。“當初說好的,怎麼能算了呢。”他把錢接過去,手指撚着鈔票,“錢這東西,唉,一旦和錢打交道就顯得兄弟們太薄情了。”他把借據還給我,“等過了這個風口,你要用錢再去找我。”我和杜雪趕到田莊時,已經是中午了。天氣異常悶熱,樹葉兒紋絲不動,一場暴雨随時可能來臨。村裡好多人都記得,去年秋天來過一男一女兩個耍猴的。有一個人明确說出是八月初十,那天正是他兒子婚禮的大喜之日,晚上他還給那兩口子送了些婚宴的剩菜。兩口子耍完猴戲,在村裡碾房裡住了一夜,第二天一早就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