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曾命名的山峰 山之戀
時間:2024-11-07 12:17:23
作者手記
我再一次回頭看了看這片曾經生活了一年的土地,心裡面是一種無法壓抑的留戀。戰士們也從車上探出頭,似乎想在最後的時間裡,将這裡的山這裡的水,這裡的一草一木用眼睛拍攝下來,珍藏在心裡……回眸處,洞口外,兩株白楊下,一片片金黃色的麥子在夕陽裡燦燦地笑着,在晚風裡揮手為我們送行。我們當令将它們播撒,為陪伴我們寂寞的青春,眼看它發芽,長葉,萌蘖,抽穗,灌漿,成熟,直至到今天謙恭地低着頭,在我們的視野裡走完它的一生……但是,從播撒的那一刻開始,就注定了它的命運,雖然它長得那樣像麥子,卻無法享受麥子的喜悅。它們隻是風景。在這個沒有名字的大山裡,它不會被收獲,隻會被遺忘——就像我們的青春和愛情。——摘自裴偉《别了,青石溝》開場白:我們戀愛的環境我們連戰士小石,現在已諸事完備,單等結婚了。一提起入洞房,他的準新娘就一臉狐疑地問:哪個洞房?不會是你們的山洞吧?談了三年戀愛,準新娘始終弄不明白他到底是何方神聖,都說鐵打的營盤流水的兵,他可好,人如流水營盤如星,三年七個地方,部隊沒譜,兵滿嘴跑風。第一次見面,看人倒是實誠人,模樣也很中意,是自己喜歡的那種類型。問他部隊在哪?他說在洛陽,一個花園般的城市。又過了幾個月,接到他的信,說是在北方的大山裡,具體地址不詳,說要保密。又過了一些日子,突然接到他的電話,說又到西部高原了……姑娘對心上人都有愛屋及烏的毛病,愛情是有方位感和物理坐标的。如果說愛人在某個城市或某個方向,她會特别關注這些地方,天氣冷暖,山川形勝,曆史文化,民情風俗都會彙入自己的夢境,在孤寂中尋找依靠,在單調中尋找豐富。而這樣一來,愛上的人居無定所,四處漂泊,姑娘也會跟着六神無主,從而備受煎熬。每次看到姑娘失落的樣子,準新娘的父親就會嚴肅地對女兒說:分明是個騙子嘛!他是國家主席呀,四處視察,還要保密?見父親這樣說準新郎,女兒又替準丈夫說話:哪有騙子盡往大山裡跑的?聽他說,他們去的大山一是土匪都不去,二是地圖上找不着,三都是最美最美的山……父親說,見個鬼吧,有你哭的那一天,你和那個“山頂洞人”去山洞裡結婚吧!這就說到了山洞。電話打到了大山裡,準新娘對準新郎說,咱們已經領了結婚證,從法律上講我們已經是夫妻了。我對你是真心的。我不管你現在在哪?在天南還是在地北,在山上還是在水裡,你敢說出你的真實位置,我就敢過去和你結婚,如果你不敢說,就證明你真是個騙子,我就把結婚證撕了甩給你父母。準新郎急了,說我們連長就在身邊,我們就要沖上去了,十天半月不會出洞的,别來了。你不信,可以問問連長。說着就把手機給了連長。支委會上,連長把小石的情況做了通報,指導員說,我們為一個戰士的婚姻問題專門召開支委會研究,在我連曆史上似乎是第一次,我認為連長反映的這個問題很重要,因為它已嚴重影響了我連的戰鬥力。從我掌握的情況看,我們連共有未婚青年三十一個。談了對象的有十七個,沒有對象的十六個。結過婚的士官中,有近三分之一家庭出現裂痕。這十七人談了對象的,目前有5個人類似小石的情況,女方明顯對男方不放心,因而在動搖,在猶豫,甚至正在準備散夥。我們是工程部隊的一線連隊,在軍事鬥争準備中,我們正在打仗,正在沖鋒,和其他兵種不一樣的是,我們不存在着演習、模拟、試驗,我們沒有緩沖地帶,上來就意味着進入戰争。可我們的戰士卻有着後顧之憂,他們因找不着對象和戀愛環境惡劣而屢遭挫折,從而造成軍心不穩。在和平環境下,我們憑什麼讓他們走進戰争?在市場經濟條件下,我們憑什麼讓他們流血流汗又流淚?他們最高工資超不過五千元,少的隻有二三千,戰士不到一千元,全連幹部戰士全年的工資加起來不如上海灘一個金融高管一個月的工資,而我們一個連修了多少公裡地下長城?而在大環境方面,20世紀七八十年代“嫁人要嫁解放軍”的風光早已不再,爾今其地位與公務員、白領、商人、教師等均難企比,似排在末位,同志們,這就是我們的戀愛的環境!我們憑什麼吸引姑娘們?靠覺悟?靠奉獻精神?靠政治思想的強大威力?應該說,在洶湧澎湃的經濟浪潮面前,我們又一次成了“哀兵”,這就是現實。但是,“哀兵必勝”,我們要重視這一現象,把幹部戰士的戀愛婚姻問題納入政治思想工作的範疇,認真研究,收複“失地”,靠大家、靠集體、靠人民軍隊的英雄主義幫助我們的幹部戰士,在落魄的環境中挺起胸膛,打好愛情、婚姻的保衛戰!支委會上,大家一緻同意在陣地上為小石迎娶新娘,把山洞當洞房,“山裡山外點明子”,張燈結彩,大操大辦,然後制成MTV,送給連裡正在戀愛期的官兵們,祝福他們美麗的愛情……連裡将支委會的決議鄭重向營黨委作了彙報,營又向“前指”請示,指揮部首長決定,全連官兵休假一天,首長們出席并主持小石的婚禮!世界上最奇異瑰麗的一幕出現了!在一個無名大山裡,在彩雲環繞流泉飛瀑的背景裡,在頗似遠古山頂洞人出沒的那樣的洞穴前,一個工程戰士和他心愛的姑娘完成了鳳求凰的愛情追逐,就此将寄托安放在了這裡。婚後,戰士石思新說:“當我和女友在戰友們的祝福聲中,伴随着歡快的迎賓曲,踏入大家為我們精心布置的陣地婚典禮堂時,幸福的淚水在我們臉上流淌。我在心中默默地問自己:你隻是連隊一名普通的戰士,也沒有做出什麼驚天動地的業績,有什麼資格享受這世界上最壯觀的婚禮呢?我想,用一生的時間去銘記這座沒有名字的大山,應該是最好的回報。洞房花燭夜,我的新婚妻子流着淚問我:這是真的嗎?這是真的嗎……”我們一排長是北京科技大學的國防生,英俊潇灑,長得像電影演員黃曉明,他剛分到連隊時,正趕上施工高潮。我是連部的通信員,有不懂的事他經常問我。有一次他問我說:咱們是部隊嗎?我怎麼看怎麼像黑窯工呢,怎麼這樣苦呢?你看戰士們穿的連民工都不如,衣服上塗料抹得像盔甲,洗澡水黑得能寫字。來工地時,我們幾十個人擠上一輛大巴車,人都成了相片。大巴上放着流行歌曲,路上都是土,車裡空調裡吹出的風都帶土。車裡的汗味臭腳丫味熏得腦瓜子疼。這還不算,車到一個路口,早有警車等在那裡,十幾個全副武裝的警察攔住我們,手裡提着手铐,一個胖警察上來就嚷:下車下車,接受檢查!我們連長一看,趕快掏出證件下車交涉,哪知胖警察看都不看,把證件甩手交給旁邊的瘦警察,說全部沒收,假的!營長下車給胖警察敬禮,胖警察翻了一下眼皮說:裝得挺像,軍禮很标準嘛,把他铐起來!幾個警察上來就把營長圍住。連長說,保護營長!車上的兵們抄着随身工具嘩啦啦下了車,又反過來圍住了警察們。營長說,我們正在執行國防施工任務,請不要妨礙我們!胖警察說,什麼國防施工,黑窯工吧,早有人舉報你們,說你們早出晚歸行蹤可疑,肯定是假軍人。我們已經抓過一撥假軍人,比你們着裝整齊多了,還唱軍歌走隊列呢,結果怎麼樣?一審全都露馬腳了,原來是偷電纜的毛賊。我們瞄你們好幾天了,全部帶走!營長厲聲說,如果你妨礙軍事行動,後果自負!雙方争執許久,後來警察接到上級電話才放行。你說,像咱們這樣,貌似黑窯工的兵,女朋友要提出到部隊看望,我該咋對她說呢?前些天,她把電話打到了連部,我正在領着戰士們做标石,就是把水泥、細沙、碎石放在一起和好,用鐵鍬鏟進木制的模子裡,可以說毫無科技含量,接了電話她就問:忙什麼呢?我這邊擦着手回答:做标石呢?她和我都是學理工的,立馬來了興趣,問:标石做什麼用的?我正要說,她那邊說話了:噢,我知道了,你們二炮是咱們國家現代化水平最高的部隊,早就網絡化了,你們是用電腦做标石吧?我哭笑不得,隻能在電話裡打馬虎眼:是,是,用電腦做标石,加上銀河二号的計算速度,快極了……唉,她要來可咋辦?且不說咱的國家機密要保,就是我個人的私人機密也要保,她要來,那還不黃呀!一天,我們連長講了他親自處理過的一次“戀愛事件”。這是連長的話——一天午夜一點多鐘的時候,我進行例行的查鋪查哨。查到一排的時候,發現一個上鋪上沒人。當時想可能是上廁所了吧。我查完哨後又進行了核對,知道這個兵叫張世,一級土官。我不放心,又轉到了廁所,發現根本沒人。這下我的心一下子提起來了,現在正是三九天,山區的天冷得刺骨,而且還下着雪,他能去哪呢?平時他表現非常優秀,班組長、排長提起他贊不絕口,戰友們也很喜歡他。他不可能不假外出呀,何況還夜不歸宿。我在雪地站了許久,腦子裡有一種不祥的預感。我們正在北方的大山裡進行某國防工程施工,駐地離山下最近的城鎮還有二十多公裡,山路崎岖,冰雪覆蓋,他怎麼進城呢?萬一路上出事怎麼辦?怎麼給他的家長和上級領導交代呢?于是我叫起了副連長、排長、班長和幾個老戰士,決定下山去尋找張世。就這樣,我們乘着雪夜的微光,在漫天飛舞的大雪中向山下摸去。幾個小時後,我們到了E城,分頭尋找一番,卻怎麼也找不到張世的影子。電話打到連裡,值班排長報告說人仍未回。我絕望了,眼看天亮了,如果此時還不向上級報告,連隊就要擔責,正當我準備向指揮部彙報時,遠遠見一個熟悉的身影向我所處的汽車站位置走來,而且旁邊還有一個漂亮的姑娘。我立時明白了原委。我憤怒地沖過去,一把抓住張世的領子,不由分說把他拉上車,回頭狠狠地瞪了一眼那個姑娘,一句話也沒說,就讓車向山裡駛去。走出好遠,雪幕裡,仍看見姑娘哭喊着往這個方向追來……哪知還沒出城,車就抛錨了,看看大雪封山,加上一夜未曾合眼,我就決定就近找一個旅館住下,等車修好後再回陣地不遲,反正人已找到。這是一個四層小樓,挺幹淨,我們都住在四樓,我特意交代副連長和張世住一間,看好他,不能外出。我和副連長簡單問了張世幾句,張世隻顧抹眼淚,很委屈的樣子。他說,他從未見過這姑娘,隻因母親突然得病,這個女大學生利用假期以志願者的身份一直護理着母親。當她要返校的時候,母親得知她要途經這個城市,就打電話給兒子,一定要想辦法看看她,當面向她表示感謝。母命難違,于是他決定不假外出,見姑娘一面後,立即連夜返回,不耽誤第二天的施工。他們剛見面不到一小時,他正要送姑娘坐長途汽車。他說,他講的都是實話,不信找來姑娘當面對質。我嚴厲地打斷了他的話,說你的話去騙三歲小孩吧。沒說的,回連接受處分吧!說完,我回房間倒頭便睡。不知過了多長時間,我被一陣急促的敲門聲驚醒。打開門,副連長着急地說:你快看看吧,那個姑娘來了……我們走到窗戶前,看到那個姑娘正在雪地裡一遍一遍地寫着什麼,偌大的院落,成了她書寫的信箋。姑娘紅色的羽絨衣,像一簇火苗在我們的視線裡燃燒着。定睛一看,猶如草就的詩行——“首長,你錯怪張世了!”“他是個好戰士!”“母親病重不回,為了國防施工……”“甯受處分,不負孝心!”看着看着,我的眼淚模糊了視線。張世,一個沉默無言,卻以咀嚼痛苦為動力的戰士,裝風管削了手指,埋電纜壓壞了腳掌,為了保證工期,家中老人病重卻隻字不提,為了不辜負孝心,雪夜赴命,奔跑幾十公裡去遠赴感恩之旅,多好的戰士呀!他應該是新時期最可愛的人!我剛要讓副連長通知張世,把姑娘接上樓來,就見姑娘又赫然寫道:“從此愛上大兵,不然後悔一生!”但是,張世并沒有選擇和姑娘在一起。不知為什麼,是為了向我證明他的清白,還是别的什麼原因,我不清楚。後來,他就退伍了。幾個月後,他給我寫了一封信,打開信封,裡邊并沒有信,隻有一首詩——正如漁民帶着他的收獲從遙遠的深海快樂地返回恬靜的村落我回到了故鄉;假如我收獲的多如我所失落的曾經給過我成長記憶的可親的父母你難道能夠撫平時間給我帶來的遺憾?曾經在其中玩耍的院落如果我回來,你能再一次讓我快樂地平靜?窗台前我望着搖擺的樹枝體會着生活的靜谧若有所思;不久我就要回來了又要見到那些曾經與我相守的夥伴還有可親的父母讓人安全的也是讓人崇敬的輪廓;在自己的房間裡我和親戚們交談想這樣一直談下去向他們坦開心扉治好我的心病親情如故可是我知道時間帶來的創傷不會很快痊愈就是媽媽唱給我的搖籃曲雖然一直安慰着我卻也不能将煩惱從我的胸中驅走因為上帝賜予我生命的時候同時也賜予我痛苦因此,痛苦永存!我,擁有愛同時也擁有痛苦!看完詩,我淚流滿面。我知道,這首詩要跟我糾纏一輩子了!這就是我們連隊關于愛情和婚姻的幾個故事,不信,可以到我們安裝一連找我,我叫李小海,通信員。到了連部就能找到我。下輩子不嫁給你我叫唐永紅,那時我是一個連長,下面是我親身經曆的故事。二零零六年五月,期盼已久的寶寶“呱呱”落地了。妻子在分娩時甩下一句話:“下輩子嫁誰都行就是不嫁給你”,算是對我這一段表現所作的“政府工作報告”。人民群衆的眼睛是雪亮的,咱有錯就改呗,我給妻子莊嚴保證:“這次你放心,就是天王老子叫我,八擡大轎請我,我也不回去!從此一世為奴,一定好好伺候你們娘倆,好嗎?”妻子破涕為笑:這還差不多。然而,然而然而然而,就在孩子出生的第五天,連裡打電話讓我歸隊。接到電話,滿耳都是坑道作業時的機器轟鳴聲,吵得我心煩意亂。話音剛剛落地,就說了不算嗎?反悔的話怎麼說出口呢?丈夫丈夫,用妻子的話說就是一丈之内服務,可她妊娠反應幾天不吃不喝的時候我在哪?檢查胎兒發育情況時我在哪?别人成雙成對接受育兒培訓而妻子總是孤身一人時我在哪?即使臨産住進了醫院,我也隻是在她生産前的一刻才趕到她身邊。這樣的丈夫何以言勇,有你的發言權嗎?你連一隻鳥的覺悟都沒有,還要家庭,要妻兒幹什麼?夜深了,我翻來覆去睡不着,羞愧之心讓我退避三舍,無法對妻子張口。細心的妻子覺出我的反常,問我:“有什麼事嗎,魂不守舍的樣子。”那一刻,我想哭。我甚至想,即使我偷偷逃跑,也比當面出爾反爾好。“說吧,我聽到有人給你打電話了,要回連是吧?”偉大的妻子總會适時給丈夫一個台階,讓丈夫的自尊有個去處。我馬上把話接過去:“這個任務特殊,沒有我,他們還真拿不下來!”我的饒舌本領又回來了。“那你回去吧!”說完妻子側過身子睡去了,雙手搭在額頭上。我知道她在哭。心裡有東西劃過來,一下,兩下,一次比一次銳利,但痛卻輕松着。伸手摸摸妻子的臉,濕濕的。我想說句調皮話活躍一下氣氛,但一句也說不出來,反卻引來淚水涔涔。我倆的淚水灑在枕頭的兩頭。第二天,我很早就起了床,想去樓下買早餐,最後伺候一下她娘倆。正在這時,我接到連隊的第二個電話,說可以不回了,繼續休假。聽到這個消息我欣喜若狂,菜籃子差點扔到天上去。我該怎樣享受這份快樂呢?我等不及回去,就把電話打到了家:“娟娟,告訴你一個好消息,連隊又讓我繼續休假了!放心吧!我的承諾不會變的!”沒想到妻子卻很平靜,她說那好呀,回家再說吧。回家途中,我提醒自己,要把喜悅轉化為細緻入微的服務行動。因此,一回家,我就把“新寶寶計劃”說給妻子聽,我說我準備用三天的時間把廚房改造一下,舊的抽煙機早該換了,我想買一款西門油煙機取而代之。微波爐接觸不好,這個馬上去修,不行也把它換掉。煮奶用的小鋼鍋換成小鐵鍋,聽說對寶寶有好處。把廚房改造之後立即投入到裝備寶寶計劃之中,我要再用三天時間,跑遍全市最好的嬰兒商店,給寶寶買來陽光牌小兒推車,這款車有個小音響,能放歌曲又能放唐詩。還要給寶寶買真正的棉織品衣服,把化纖一類的小衣服換掉。鑒于國産奶粉總出問題,建議從鄉下買一隻母羊。除此之外,我還想再用三天時間放在老婆身上,你的衣服都不能穿了,建議立即采購一批……我想我的計劃實在是太感人了,話還沒完,妻子就哭了。“下輩子嫁誰都行就是不能嫁給你……”妻子邊說邊哭。我徹底傻了:“為什麼呀?我說的是真的呀,不信從明天開始……”“我知道你臨走前想讓我高興,但你不能這樣騙人吧?”妻子嗚嗚哭得更傷心了。“你做不到就甭說,你還新學會撒謊了,這叫不誠實知道嗎?沒想到你的品行這麼惡劣,你太讓我失望了!”天哪!這都哪跟哪呀。妻子已經不會享受幸福了,她已經不會正常生活了。我剛想進一步解釋,手機響了。我忙跑到外屋接聽,電話是營長親自打來的:“明天出發,立即歸隊。”天哪天哪天哪!我這個品行惡劣的人哪!我欲哭無淚。想來想去,隻得去求嶽母救急。嶽母了解情況後說:“我是老軍嫂了,你嶽父當年也是這樣,說走就走,家就像他的公交車,女兒的感受我有過,她的工作我做吧,你放心走吧,工地上更需要你。”到了工地以後,我給家裡打了四次電話,妻子都沒接。第五次時,她終于接了:下輩子再也不會嫁給你!她劈頭又是這句話。我隻得賠着笑臉說:下輩子讓你娶我好了……愛是幸福的源泉所有人都追求幸福。尤其是女人。戀愛時期的女人認為幸福就是與男友花前月下,海誓山盟,朝朝暮暮;結婚後的女人認為幸福就是家庭物質的殷實。家裡的一切安排妥當,尤其是遇上棘手事都會由丈夫去輕松解決;有了孩子的女人認為幸福就是夫妻二人共同陪伴孩子左右,孩子的一步步成長路上都有父母撒滿愛的足迹,一家三口其樂融融,共享天倫之樂。對于這些幸福,我卻無緣享受,因我的丈夫是一名軍人。我最期盼的就是節日裡他能第一個給我打電話,道一聲祝福。一句“我愛你”,就是我向閨中好友“炫耀”幸福的唯一資本。從結婚到現在,雖說已經五年,可屈指算來我倆真正在一起的日子才不過一年的時光。新婚不久,他隻在家裡待了半個月,就随連隊到大山裡施工了,且一去就是一年。他剛走的那些天,我像丢了魂似的,幾乎夜夜流淚到天亮,我曾多次問自己:“這就是自己的婚姻生活嗎?這就是我要的幸福嗎?”可是冷靜下來想想,自己當初選擇了他,不正是因為他是軍人,是人們心中最可愛的人我才心甘情願地嫁給他嗎?于是我會争着去給學生補課,以此來填充孤單的日子,現在連我最害怕面對的雙休日也變得充實、燦爛起來。看着老公把一枚枚軍功章戴回家,這是我最感幸福和自豪的時候。我想這種感受是其他女人永遠無法體會的。家裡少了男人,自己就變成了漢子。都說過日子的事比樹葉都稠,但每一片樹葉都經過我的手。家裡裝修房子,裡裡外外都是我一人扛。記得鋪地闆那段日子,我白天給學生上課,下班後還要張羅着買材料,周日除給學生補課,還要四處找幫手打理家務。幾天下去,一個人整整瘦了十斤。有一年,我生了一場大病,在病床上足足躺了一百天。那一段時間是我此生最難挨的時光。病痛折磨着我,我覺睡不香,飯吃不下。當時心裡很脆弱、很孤單,多麼想讓他回來照顧我,哪怕是陪我說句話也好。但是我知道他作為一連之長,擔負的責任很重。所以我沒有向他吐露半個字,我隻能一人在病床上默默地忍受着病痛的煎熬。我懷孕時,多想讓丈夫陪陪我。可他根本就回不來。漫長的十月懷胎,都是我一個人苦熬。我每天上班,買菜,做飯,散步,形單影隻,寂寞無助。每次散步時,遇見别的孕婦由丈夫相陪,相依相偎,又說又笑,我羨慕極了。晚上沒有丈夫在身邊,孤獨時隻能和肚子裡的孩子說話。好不容易熬到了小孩出生了,以為他能在家裡好好陪陪我們母女兩個人,可是沒有幾天部隊就打電話催他去南方工地。他走之前的那天晚上我一夜未眠。這幾年,他僅回過兩次家,但每次都是匆匆而回,又匆匆而去,每次離别我都暗暗流淚。但在他面前我從來不哭。寶寶兩個多月時,我利用産假去看他。到了部隊,我才了解了他的不易。他們每天早晨六點就要起床,夜裡十一二點才能下班。施工會戰期間每天都是夜裡一二點鐘才回來。有時洗腳隻洗一隻就睡着了。但他卻對孩子的哭聲特别敏感,孩子隻要一哭,他就睜眼去找孩子,又摟又抱親得不行。偏偏孩子像個“夜哭郎”,晚上啼哭不止,為了不影響老公休息,我隻得抱着孩子到外面轉悠。山影幢幢,星鬥滿天,嬰兒哭聲嘹亮,我隻好乘着夜色遠足,去看螢火,去數星星。有時走着走着就回不去了。我在月子裡得了腿疼的毛病,左腿又酸又麻又痛,特别怕累,時間一長,腿就動不了了。有幾次,我隻好抱着孩子坐在路邊看星星沉落、旭日升起。丈夫六點起床,一看身邊老婆孩子不見了,趕快派人四處尋找,我會裝着若無其事的樣子把戰士打發走,卻會悄悄讓丈夫把我扶起來,丈夫見狀,眼睛裡會泛起星星。有丈夫心疼,這就是女人的幸福,也是對我的最高獎賞。回家時,丈夫抱着孩子,我扶着丈夫,一步一步挪回居住的闆房。我們會同聲吟誦他們坊間流行的新歌謠:明月照闆房,流光正徘徊,裡有營中男,悲歎有餘哀。借問歎者誰?言是安裝兵!煞幹逾半歲,柔男常獨泣。君若清露塵,女若濁水泥。浮沉各異勢,會合何有期?為求國安甯,長劍捍邊陲。形勢催龍舞,吾等何由之?産假結束,返回洛陽。上班期間,一直是我姐幫我帶孩子。孩子體質弱,經常生病,我和姐姐經常帶孩子去看病,醫院大夫和我們都熟了,忍不住問:怎麼沒見過孩子的父親,難道是……還有人開玩笑逗孩子:“爸爸在哪?”那時候還沒《爸爸在哪》電視檔呢,孩子四處尋找,不知道爸爸的含義,最終小手還是指向我,引得衆人大笑,而那一刻我的心卻在滴血,忍不住眼淚嘩嘩直流。我的心裡在呼喊:孩子他爸,你到底在哪裡呀?晚上回到家,我把這件事打電話告訴了丈夫,我聽到老公在電話那頭哽咽了。可是我不怪他,我知道他身上所擔負的責任。我知道老公一直遠遠地愛着我們,牽挂着我們。因為我知道,愛是幸福的源泉,有愛就是幸福。天堂彩虹鞏育坐在山上,感覺自己成了溫度計。夕陽成為夕陽,晚風成為晚風,但是他卻成不了自己。他把刻度丢失了。血壓升高的時候,刻度會在眼晴裡出現,而夕陽真的下沉的時候,他卻看不到了,和夕陽一同丢失的,還有自己的眼睛。施工就要接近尾聲,一連幾天,晚飯結束的時候,他都會爬到附近的山丘上,帶着連隊那條叫“大黃”的狗在這看這看那。大黃是他撿來的。連隊要施工一年,他是炊事班長,養條狗會有好多用場。剛來時,小狗隻有筷子那麼長,誰知它會長得這麼高,小牛犢似的。它似乎三裡之外就能辨别軍人和老百姓的身份,哪怕當兵的穿得像民工,哪怕民工穿得像士兵,它下口的時候嘴巴都有數。連隊就要離開這裡了,大黃怎麼辦?部隊不可能帶一條狗轉場。從小生活在兵的環境裡長大的一條狗,一旦離開了兵,它該怎樣繼續自己的生活?鞏育無法想象大黃的未來。但今天他終于知道自己心裡為何這樣放不下一條狗了。因為自己就像這條狗,他也沒有未來了。就在一刻鐘前,就在思考大黃命運的當兒,他的手機響了。電話是父親打來的,父親帶着哭腔說:娃子呀,你媳婦送醫院了……兩年前,妻子得了白血病,從那時候起,鞏育的工資卡就一直鍊接着醫院的财務部,就像是他身上的又一支血管。但有妻子的地方就是家,如果沒有妻子,家就散了,他從未放棄過對妻子的醫治,就像沒有放棄過自己的家。就這樣,在從未放棄中妻子從急性轉為慢性,從一年撐到兩年,幾進幾出醫院,再幾出幾回到自己的家。從父親的驚慌中,鞏育隐隐覺得妻子最後的時光來到了,就像天邊消失的夕陽裡自己的眼睛,看不到未來了。幾個小時後,鞏育坐上出租汽車,連夜往長沙機場趕去。山高,雨夜,路滑。幾百公裡的山路,隻因價格不菲司機才肯上路。蒼涼,悲怆,匆忙。令人奇怪的是,正是隆冬,卻電閃雷鳴。鞏育急急如喪家之犬,内心嗚咽的聲音蓋過午夜驚雷。到了長沙機場,已是東方欲曉,結完賬,一千三百五十三元錢,司機心疼這個悲傷的戰士,抹了後邊五十三元的零頭。到了家,急忙趕到醫院,妻子拉着他的手再也難以松開。她已經萎縮成孩子樣的思維,她怕親人離開,就像兒時擔心父親離去。醫生悄悄告訴鞏育,醫院已經沒有能力挽救她了,她将要走完人生最後的旅程……而這時,家裡又打來電話,說父親因為操勞過度,突然暈倒過去。他又急忙把父親送到醫院,醫院說是腦溢血,要立即手術搶救。辦手續時,要先交一千元的押金,而鞏育翻遍口袋,除了那張因給妻子補交醫療費餘額僅為10元5毛錢的工資卡以外,再無長物。鞏育的汗一下子出來了。大冬天,汗水洇透了兩重内衣,墨綠色的背心滲出邊緣整齊的梅花圖案,一朵,兩朵……熙熙攘攘的大廳一下子不懷好意地沉靜下來,無數雙眼睛看着這幅怒放梅花的作者,欣賞着他的孤獨與無助。良久,鞏育才回過神來,他掏出自己的士兵證,想給醫院說明情況,等部隊戰友往卡上打錢後能否再補上。院方接過證件,歪着腦袋讀出證件上部隊的番号:噢,二炮不也是炮嗎?士官不也是官嗎?當官的怎麼會沒錢呢?鞏育想起了他的部隊,想起了那些巍峨的山影,那些日日夜夜戰鬥的歲月,那些遠比金錢更重要的使命……他想給院方普及一下國防知識,以博得理解和信任。但他沒有機會了,窗口内把他的士兵證友好地扔出來,說:沒錢去你們部隊醫院好了……身後以不同姿勢拿錢排隊的人們,眼睛裡似乎有了同情的内容。但一千元不是小數目,誰也沒有伸出援手的勇氣,隻好看着鞏育背着一身沉重孤獨地離開……父親還是走了。帶着對這個世界的同情和寬恕,他選擇了遠離——一個不需要當兵兒子花錢,又能保持尊嚴和體面的地方——死亡。鞏育從醫院接回了妻子。他是把妻子背回家的。妻子已經還原為小女孩模樣,她乖巧地貼着丈夫的後背,似在谛聽一則古老的童話。就要過年了,稀疏的爆竹已在塬上村頭炸響,麥苗從雪裡探出頭來,播撒着無邊的春意。再過一些日子,村頭的梨花就要開了,鴿子掠過夢境一般潔白的梨花,消失在有山影的遠方。這就是妻子的名字——梨鴿。“梨鴿,梨鴿,不要離開哥。”鞏育念叨着,背着妻子走過塬上,簡單素樸成一幅剪紙。這是妻子的願望。她不願躺着回到村子,不吉利。在醫院,她用微弱的聲音對鞏育說:哥,把我背回家……梨鴿像一首透明的詩,白皙,輕盈,清秀,美麗。嫁給鞏育,就像不小心念錯詩行,一個兵哥哥誤了她的好年華。許多次,需要鞏育的時候,總是大山阻隔,十次九次找不着他。有一次,實在忍受不了相思之苦的梨鴿在電話裡說:哥,你背背我,背背我……這個最微薄的要求,今天終于得到了滿足,梨鴿在丈夫背上哭一回,笑一回,哭着笑着睡着了。回到家,過年了。年夜飯,鞏育把自己在部隊學的十八般武藝悉數使出來,做了一頓“連級大餐”。鞏育是連隊唯一一個有廚師證書的炊事員,被稱之為“半個指導員”。他憑着自己出色的手藝和熱心周到的服務,幫助連隊化解了諸多矛盾。有一次,幾個南方老兵鬧情緒“壓床闆”,連隊要給處分。鞏育覺得這些老兵南征北戰許多年,幹了不少“危難險重”的大工程,如今成了“老殘傷病”,就要離開部隊了,卻因一時失錯而背上處分,太可惜了。他連夜乘着月色到山下河溝逮魚,熬了一宵,竟弄了兩桶草魚鲇魚小黃魚。第二天,他特意做了麻辣火鍋,備下當地土酒,給連隊幹部出主意,請幾個老兵吃飯。吃着麻辣滾燙熱乎乎的飯菜,老兵們的心暖了,嘴軟了,吃完就上工地了。這樣的事多了,連隊就離不開他了。鞏育想起了小黃魚,小時候常下河摸。它背上有刺,還會咕咕叫,但它的肉質鮮美,非常适合病人滋補。為了讓妻子吃上這道菜,鞏育大冷天把褲腿卷到大腿根,一趟趟在河溝裡踩,嘴唇凍得青紫,手上紮得鮮血淋淋,還真如願以償了。吃完年夜飯,梨鴿靠在丈夫身上說:我知道部隊為什麼離不開你了。鞏育哥,我崇拜你!過完年,梨鴿對鞏育說,哥,我有兩個地方一定要去看看,請你帶我去完成這個心願。鞏育說好。梨鴿說,頭一個,去你的部隊看看,它咋能牽着你的心呢;另一個,去北京看一看,在天安門前,咱一家三口照張全家福,你一定要穿上軍裝……鞏育一把把梨鴿摟過來,淚水滾落在她的後背上,說,依你,全依你。二零一三年梨花盛開的時候,鞏育帶着妻子兒子出發了。曾經失血的工資卡又充血了,聞訊伸出援手的戰友們送來了自己的工資卡,一班長、二班長、三排長、指導員……團裡又給他實施了一萬元的救助金。一瞬間,鞏育感到自己成了世界上最富有的人。第一站:洛陽。在路上,鞏育曾小心翼翼地問妻子,是不是去西安看一下,那裡有兵馬俑、華清池;還有太原的晉祠、平遙古城……梨鴿很堅決地說,去地方多了我怕記不住。我們就去兩個地方,一個是你部隊的所在地——洛陽,一個是國家的首都——北京。麻煩你把它當成工作吧!鞏育心裡泛起一陣漣漪。洛陽與自己隻是一個地名而已,入伍十多年來,他隻是當新兵時在這裡受過訓,從此就揮手告别,開始轉戰于萬水千山之間。其間也偶有幾次回來,但都來去匆匆。他隻知道,對于每個工程兵來說,這裡是讓他成為兵的地方,一個再生之地。另一個是團隊的本部,營區裡有他們的軍旗,安放着導彈工程兵們的曆史和未來,盛放着他們的魂魄。隻是沒有“現在”。因為現在的主體部分都在五湖四海忙碌。因此也可以說,這隻是一個空巢,用老百姓話來說隻是一個牌位。但這些話他無法給妻子講述。妻子與他已是一個謎。她此時不是一隻鴿子,而是一隻鳳凰,這裡似乎正要上演着鳳還巢的又一個版本。妻子随時都會離他而去,就像鳳凰于飛,而靈魂永在高處。他相信妻子的選擇。到了洛陽,到了部隊。鞏育和妻子住進了招待所,妻子囑告鞏育,誰也不要說,一不麻煩首長,二不麻煩老鄉。因為鞏育是個老兵,帶着妻子四處走動時,營區執勤的流動哨兵不停向他敬禮,妻子就很興奮,她回頭舉着大拇指說,哥好厲害,妹子崇拜你!看了榮譽室、大操場、大禮堂,還看了鞏育新兵連時住過的房間,妻子好像換了一個人一樣,顯得興緻勃勃。鞏育似乎覺得妻子是用另一個世界的眼睛在覓視,在尋找,是用未來之心在珍藏。她的眼睛已經超出凡界,她能看到自己逝去的年輪,能看見自己印在歲月裡的指紋,并能看到未來路途上自己的足痕。最後離别的時候,在軍營的大門口,妻子提出一定要在這裡照張合影。鞏育拿着傻瓜相機,等了小半天,才見一個中校從裡邊走出來,鞏育敬了禮,叫一聲首長,就把相機遞過去。中校還了禮,笑眯眯摸了一下兒子的頭,問幾歲了?鞏育說兩歲半了首長,一家三口便偎依着擠進了鏡頭裡。出租車走了好半天,妻子還回頭看着,說他真和氣,那麼大的官還給你還禮,你這兵多有福氣!第二站:北京。這就到了北京。因為路上奔波勞頓,梨鴿病情加重了。鞏育提出既然來北京了,就順道去大醫院看看,特别是解放軍總醫院,興許會更好些哩。梨鴿笑起來,說,已經很好了,别貪心了,啥醫院也治不了人的命。還是咱商量的,我養兩天,能起來了,有個好氣色,咱就去天安門去。鞏育說那好,你愛吃面食,方便面再好吃,也别吃了。我這就去附近的面館給你打回來羊肉泡馍和肉夾馍。到了面館,一問卻隻有挂面。說人起晚了,面沒好。鞏育來到後廚,看到老闆正在忙碌,便走上前搭話,說大哥,聽口音是咱陝西人哩麼?我閑着沒事,幫你揉會面吧。說着把手一洗,上手就幹起來。兩個說着話,眼見鞏育手上的面就活起來。小老闆說,師傅一上手,就知有沒有,沒有幾年工夫,這面出不來這成色。鞏育笑回道,那是,專業隊的。一頓飯功夫,兩人熟絡成老鄉加朋友。鞏育端着飯盒走的時候,把錢放在桌子上,回頭說,不圖别的,怕手生了,怕老婆委屈了。我要在這住幾天,我天天到你這報到,隻要讓老婆吃上我親手做的飯食就行。能在大北京吃上丈夫做的飯食,真是天大的幸福。加上吃藥休息,妻子感覺好多了。這一天,陽光燦爛,春意融融,梨鴿起來讓鞏育幫她洗頭做頭發,穿上鞏育三天前在王府井買的一套方格呢春裝。那套春裝的價格原價是一千五百塊錢,正趕上商家促銷活動,打了幾折,最後花了五百八十九塊錢。這價錢能買十套自己平時穿的衣服。看見價格标簽她就哭了,就覺得丈夫真是不過日子了,真是要送自己走了。但是梨鴿今天沒哭。今天是個好日子,她要和丈夫兒子一起去天安門前曬幸福。到了天安門,沒想到和自己想的不一樣。人真多,車真多。要走到天安門城樓前,相機盛不下一家人,要是側一點,梨鴿不願意。她說,全家人一定要在天安門正面照張相,鞏育一定要穿軍裝,一定要把天安門全景取下來,全家福上一定要有毛主席。她說,聽人家講,照片上要是側一點,毛主席就會看不到你,看不到咋會關懷你,不認識你咋會保佑你?特别是丈夫,他一直在大山裡,埋頭苦幹十幾年,沒有人知道他,要是自己不在了,誰關懷他?誰保佑他?在她的心目中,自己的丈夫才是大英雄,她的眼光不會錯,她要讓毛主席看看他,認識認識他,隻要記住他是他的兵,她就放心了。就這樣,下地道,上地道,去廣場,梨鴿用盡最後一點力氣,終于照了一張她十分滿意将要帶到天堂的全家福。鞏育配合着妻子的意志,不斷調整着各種角度和姿态。在這個時候,他隻相信妻子的判斷。妻子的眼睛已不是妻子的眼睛,她是把善良、真誠、純潔、美麗、忠誠、勤勉、樸素、勇敢、艱韌、奉獻、無私、高尚當作底色的眼睛,真正通靈的眼睛。他崇拜她,欣賞她。在偌大的廣場,一個生命垂危的人,在每次調整變換移動流轉時,輕盈如欲飛的仙鶴,她的力量來自仙境。照全家福需求人幫忙,他已經求了六個人了,但他已不在乎。那種山裡人的卑微、謙恭的心理被另一種力量擠走了,他覺得這個小小的不能再小的士兵的家庭也是一個家,這個家為社會出了力,流了汗,甚至丢了命。沒有人會想到一個大兵的家庭會和祖國強大民族昌盛國家安全聯系在一起,但鞏育堅定地認為是有聯系的,妻子用行動告訴了她,不然,一個要去天國的人,她把會見天安門當做她生命終結的儀式,為了什麼?當他求了第七個人的時候,終于照出了讓妻子非常滿意的照片。照片上,身穿方格呢春裝的梨鴿小鳥依人般偎着鞏育,鞏育穿着嶄新的軍裝,妻子美麗,丈夫英武,兒子笑着伸手指向前方。他們身後是取景完整的天安門。毛主席用慈愛的目光注視着這幸福的一家。作者手記僅僅幾個月後,梨鴿就去世了。走之前,她把那張全家福放在心口上,一隻手緊緊握着它。鞏育在照片背面寫着:天堂彩虹——緻我的愛妻郭梨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