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魯公安!”一位戴着草帽的老人從樹林裡走出來,跟我打招呼。是住在小山包前的孟大爺。他身披用高粱葉做的蓑衣,手裡拎着一隻野雞,身後跟着兩隻渾身濕淋淋的狗。
我回應一聲,繼續往前走。“魯公安!”他在我身後大聲說,“有個騎摩托車的人來找過你。是藍色的摩托車,她拍了兩下門,在大門口站了一會兒,就騎上車走了。”我疾步走到宿舍大門口。兩扇紅漆大鐵門,呆呆地直立在午後的陽光下。一個小時前,她的手指拍打過的門闆,現在被陽光曬得滾燙。大門左側的草叢裡有一個嶄新的紅色塑料袋,鼓鼓囊囊地半露在頂着雨珠的草葉裡,我把它拎起來,裡面是兩瓶酒。門前空地上有兩道摩托車輪留下的轍痕。快五點鐘時,杜雪和玉娥來了。玉娥坐在摩托車後座上,懷裡抱着一把頭。除了裝在白瓷化妝瓶裡的獾油,還帶來了幾株剪去枝條的玫瑰、月季和兩棵蘭花草,帶着泥土的根部包裹着塑料布。“油菜、黃瓜、西紅柿、豇豆,還有小甜瓜,現吃現摘,自己種的菜吃着放心,”玉娥拿出幾包菜種子,“杜雪說不能太實用主義了,還得來點精神層面的,這不從她花園裡給你移來了……過些日子,玫瑰花一開,你這院子裡可就賞心悅目了。”“油菜和豇豆就不要種了,要經常打藥,太麻煩了,多種點甜瓜吧。”杜雪拿起頭。“我來。”玉娥把頭要了過去,“你去跟魯松講講成成的事兒吧。”她望着我笑道,“我這人就見不得地裡有草,看見就非刨掉不可,也看不得好好的地秃着,看見地秃着,我就想種上點東西。”杜雪和我走進屋子。“去年八月十五,鎮上來了兩個耍猴的,一男一女,四十來歲……”她坐在床沿上,低頭望着自己絞在一起的雙手。我打開記事本,上面零零碎碎記錄了一些以往發生的案件線索:諸如犯罪嫌疑人的住址,生活習性,社會關系,可能出沒的地點,等等。案件偵破之後,才發現收集的這些線索,百分之九十都沒有任何用處。可是等到下一個新的案件發生後,我仍然要把所有能收集到的線索記錄下來。“看着小猴随着鑼聲翻跟頭,小叭狗會鑽籮圈,成成高興得直拍小手。那時已經快天黑了,耍猴的也該收攤了,大家都散去了,成成還不舍得離開小猴。那兩口兒在信用社的屋檐下攤開被褥,打算在那兒過夜,陰天還刮着西北風,我想着在屋檐下夜裡多冷啊,就把他們帶到了家裡,讓他們住在廂房裡,晚上我們家來了一些朋友喝酒,德林叫那個男人坐過來喝酒,男的推辭說不會喝酒,還說這就夠麻煩我們的了。我們以前在劇團時也經常外出演出,知道在外面的辛苦。我給他們送過去幾個菜和月餅。第二天,那個男的感冒了,咳嗽得很厲害,床都下不了,女的去宏濟診所喊來大夫給他輸液。那時大理石廠剛正在擴建,德林一天到晚在工地上忙活。我在山上養了幾十頭梅花鹿,有幾頭母鹿到了預産期,我要到山上去照顧,可是成成卻和小猴玩得好,哭鬧着不肯跟我上山。那個女的說:‘就把小孩留家裡好了,我幫你照看。’于是我就上山了,結果等我中午回到家的時候——”她盡力抑制着不讓眼淚流出來,一直到離開,眼睛裡還盈着淚花。這天傍晚的影像印在我腦海裡,将永遠不會因為時光的流逝而消退。我打算明天到所裡,先查看一下當年的案卷,找到一個突破點,着手調查。閻強比平時到得早,他坐在我的辦公桌前,雙手捧着幾張紙,皺着眉頭端詳。“魯松,你二裡路,我八十裡路,你還沒我到得早呢!以後注意加強工作積極性啊。”他擡臉望着我走進辦公室,“财二已經出院了。”他拉開我的抽屜,拿出一包香煙,他很少抽煙,偶爾才點上一根。他被自己吐出的煙霧熏得眯起眼睛,“現在據我了解,打他的并不是羅德林,而是劉紀。”他擡起頭,眨巴着眼睛,“聽說你和羅德林媳婦是同學?”“這跟我和他媳婦是不是同學有什麼關系?”“我剛才給張所長打了電話,他說這個案子讓咱倆處理。我建議,咱們今天把當事雙方弄過來,協商一下賠多少錢,寫個調解書雙方摁上手印就算結案了。”他把幾頁紙折起來,揣進上衣口袋裡,“類似這樣的打架鬥毆的小案子,在農村基本上都是受傷者得到一筆賠償款了事,都是熟人,擡頭不見低頭見的,冤家宜解不宜結。俗話說,十個朋友不多,一個仇人不少。你認為我說的有道理嗎?”“先不着急結案,我聽說羅德林還涉嫌私藏槍支,我認為應該把這兩件事情合并起來調查。”“誰告訴你的?羅德林以前是有槍,一杆雙筒獵槍,一把仿六四手槍。不過,前幾年收槍運動時,都上繳了,我親自去找了他三回,做了深入的工作,才說服了他。”他把半截香煙摁在煙灰缸裡,“現在讨論财二的事兒。”“哦。再怎麼說,輕傷也屬于刑事案子了。咱們應該去尋找人證,證明——”“打架時深更半夜,到哪兒去找證人?”“那就把羅德林和劉紀都傳喚過來,分開做筆錄,看能不能對上茬。”“既然劉紀承認是他打的,還用得着這麼麻煩嗎?”他把大半截香煙猛地扔出門外,眯着眼睛望着我,“羅德林媳婦挺漂亮的,你和她是高中同學還是初中的?”“初中高中都是同學,怎麼着?”“不是同桌吧?‘常想起同桌的你——’”他皮笑肉不笑地哼了一句歌,“先把财二叫過來,如果他原諒了劉紀,同意調解,咱們還能說什麼!”他走到門口,沖着值班室大喊了一聲:“汪傳法!”汪傳法小跑着過來。“你不用跟着交管所去查車了,這幾個小子罰款不開票,都揣自己兜裡了,他們按票據給咱們分成,風吹日曬,辛辛苦苦跟着幹了一星期,一算賬咱們還提不到二百塊錢!太不誠實了,這樣的人沒法合作。”閻強說,“你去花妮理發店把财二叫過來,快去快回!”他把揣進上衣口袋裡的幾張紙又掏出來,展開遞給我,“這是以前的調解書,你參考一下。噢,劉紀已經來投案了,現在我屋裡坐着。對了,他說他也認識你。”“我和他見過一面,去傳喚羅德林的時候。”我說,“那天他可沒說财二是他打的。”“那天是那天,今天是今天。過一會兒他就說人是他打的了。”閻強走了出去,左拐,我聽見他推開自己辦公室的門,接着屋門又嘭的一聲關上了。我翻看着那幾份給我做樣本的調解書。财二跟在汪傳法身後走進來,他還不到三十歲,背卻有點駝了。我讓汪傳法執筆做記錄,他面露難色。“不是我想偷懶。”他說,“我的字寫得太臭了。”“你慢慢寫。”我說,“能看清楚是什麼字就行。”他勉為其難地坐在我旁邊的桌子前,拿起了筆。财二與我隔桌對坐,戴着一頂藍色的鴨舌帽,腦袋上下左右搖晃着,好像脖子上裝着彈簧,細瘦的右胳膊上文着一條龍,左手腕上文着“花妮”二字。他的眼睛很大,眼珠暴突,眼神飄忽不定。我剛要開始發問,财二卻反客為主,望着我問道:“魯松,你在刑警隊多好,幹嗎調我們這裡來了?”汪傳法喝住他,“沒你問話的份兒,問你什麼你回答什麼!”“嘿,傳法,你還闆起臉來了!咱倆熟悉得就像親兄弟,你還對我吹胡子瞪眼睛!”财二對汪傳法的态度很不滿。“叫什麼名字?”我問道。“我就叫财二啊!大家都叫我财二。”他說,“派出所我熟悉得很,張所長、閻指導員、傳法哥、馬輝兄弟。”按照慣例,我問了他幾個問題。他撫摸着腦袋,說:“我不記得了,什麼都回憶不起來了,頭暈得很,我可能被打成腦震蕩了。”“好好說!”汪傳法呵斥他,“想多少說多少。”“财二!”花妮走了進來,身上罩着圍裙,右手拿着一把梳子,“我這不是正給張霞燙頭發呢,咱沒見過這麼要好的人,從七點鐘就開始給她弄,到現在還沒有打發她滿意。”她看着我,臉上帶着熟人見面的親熱表情。她用梳子敲敲财二的肩膀,說:“問你啥你就回答啥,别信口開河說一些不着調的廢話!”“知道!”财二很不耐煩地拔拉開她的手。花妮走了,嘎嘎的高跟鞋聲漸漸消逝。“打你的那人你認識嗎?”我繼續問。“我當然認識了。”他說,“是羅德林——”閻強走了進來,站在财二身邊,伸手戳了一下他的肩膀。财二扭着身子擡起臉來望着閻強。“你那天晚上喝了多少酒?财二!”閻強沉着臉問道。“喝了點,沒喝多。”“你見酒比見了什麼都親,你能不喝多!”閻強緊盯着他,“誰把你送吳兵醫院裡的?”“劉紀把我送吳兵醫院裡的。”财二說,“傷口很大,吳兵給我弄了一下,他覺得太嚴重,就把我送縣醫院了。”“要不是他打的你,他怎麼能送你去醫院呢?你好好想一想。”閻強說,“你要是說瞎話,不光醫藥費沒有人給你報,還得把你拘留起來!”“杜雪前天去醫院給我送了三千塊錢醫藥費呢!要不是她老公打的我,她為啥給我送錢?”“你他媽的真是不知好歹!杜雪是看你可憐,去幫你們墊點醫藥費,你還因為這一條就賴上她了!”閻強狠狠把手揚起來,“真想扇你一頓耳光!”财二不再言語,雙眼直勾勾地望着桌子,細脖子前後一顫一顫的。“看水庫的那兩條大狼狗是怎麼死的?”閻強突然加重了語氣,“你們幾個人去的,都有誰?”财二把帽子摘下,拿在手裡絞來絞去。一個人影出現在屋門口,我擡起頭,一個穿着警服的黑大漢站在屋門中間,雙手插在褲兜裡,褲腿上沾滿了泥巴,鞋子裹着一層泥,看不出原來的顔色了。财二扭着脖子,往門口看,“張所長,你身上咋弄得忒髒?”“半路上車壞了,正好壞在爛泥坑裡,我鼓搗半天也沒鼓搗好,攔了輛車給帶回來了。”張所長站在門口,光線從他背後照過來,他的黑臉膛顯得更黑了。“我正在那兒弄魚,他倆就過來,我還沒明白怎麼一回事呢,上來劈頭蓋臉照着我就打。”财二慢慢吞吞地說。“材料整完了,拿給我看看。”張所長轉身離開了,跨着大步朝着所長室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