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地。
幾天前的那個夜晚,羅德林也許正是聽見外面一聲悶響,起身走出屋子。杜雪回娘家了,他一個人(也可能有其他人在場),他在喝酒(也許是喝完酒回來,也許根本就沒喝酒)。他走出屋子,看見一個人影翻牆而入。竟敢有人翻越他家的牆頭!羅德林沖上去,在菜畦裡兩人扭打起來,根本容不得那人解釋,羅德林一動手,刀背也不會再開口解釋,就像兩頭沉默的公牛,不分勝負決不罷休,刀背可能會亮出手槍,但是羅德林不會畏懼槍口,結果刀背不是羅德林的對手(或許他有幫手),刀背被打倒了,一個怪模怪樣的人深更半夜拿着手槍翻牆進來,羅德林紅了眼,把倒地的刀背用石頭給砸死了。等他稍微清醒之後(或者是一開始他也沒有喝醉),他把刀背用塑料布包裹起來,他自己或者又叫了同夥,把死人弄上越野車,順着山溝旁邊小路,拉到北山坡上挖出坑埋了。第二天下了大暴雨,雨水沖毀了車轍。
我收起思緒,走出屋子,馬輝站在水槽前沖洗身子,汪傳法蹲在所長室門口抽煙,我向他走過去,“你還不回家睡覺?”他站起來,小聲問道:“有什麼需要我去做嗎?”“現在還沒有。”“魯松——”他在黑暗中望着我,“不管有啥事兒,你不方便出面的,盡可以讓我去辦!”我拍拍他的肩膀,表示感謝。當晚他沒有回家,在值班室和馬輝擠在一張床上睡下了。我關了辦公室的燈,坐在門口,一直到遠處傳來公雞叫聲,才去裡屋的小床上躺下,腦子清醒無比,這麼多的事情都在近期發生了,如果不是那隻叫阿牛的狗扒出來一隻曾經狠狠踢過它的皮鞋,也許這件案子就被荒土埋沒了。後來我卻突然睡着了,一覺睡到八點半。張所長開着面包車來了,他打開所長室的屋門,又匆匆回到面包車,掀開後車門,叫了一聲:“娘!到家了,您醒醒。”他探身從車裡抱下來一位老太太。老太太很瘦小,蜷縮在他懷裡。“魯松,你把車裡的小褥子和毛巾被拿下來。”張所長抱着老太太往屋裡走。車廂裡鋪着什麼一層厚厚的麥稭草席,上面是黑紅格子的棉褥子,褥子上面有一床舊毛巾被,旁邊還有暖水瓶和一些雜物,我拿起小褥子趕在張所長前面,跑進所長室,把棉褥子鋪在床上。張所長把老太太放在棉褥上,老太太睜開眼睛打量一下,又合上眼皮。“昨天下午,老娘病了,腸胃不好,請村裡的醫生給打了一針,不見輕,腹瀉反而嚴重了,怕耽誤我事兒,直到傍晚才給我打電話。”張所長接過我手裡的毛巾被,蓋在老太太身上,“我回家一看,老太太渾身抽搐,雙眼緊閉,臉色蠟黃,這怎麼行呢!趕緊去了縣醫院。”“醫生怎麼說?”“化驗了大便,也抽了血做了檢查,醫生說沒大事兒,村裡的醫生用藥過量了!剛上了兩年私立醫學院,回村開起了診所,老娘還不到八十斤,他按正常人的劑量。”張所長眼睛裡布滿了血絲,“縣醫院的藥太貴,現在又是在破案的節骨眼上,我想着回來,帶了處方,在這兒給老太太輸液。”閻強騎在摩托車上,熄了火滑行到指導員室門前。我給花妮打電話,他走過來,站在我身邊。花妮關機了。“怎麼樣!魯松,事實證明我的假設沒離譜吧?吳兵雖然不是兇手,但也是本案的主要嫌疑人,指使人雇兇殺人,和直接動手殺人有什麼區别?”他說,“我早就想提醒你,不要和吳兵交往,這個人太陰,你看他整天戴着眼鏡好像多大學問似的,穿得闆闆正正好像比鎮長都有派頭,骨子裡卻不是個好東西。”汪傳法拿着處方箋把姚院長請來了。張所長在一旁看着他配好藥,給老太太輸上液體,讓汪傳法照顧老太太。張所長、閻強和我去堯莊找财二。車上,閻強說:“魯松,你昨天晚上就應該把财二帶回所裡,關起來。我最擔心的就是夜長夢多。”“财二見我之前,先提出了在外面自由過一夜的要求。”我說,“我就答應了他。”“自古道:兵不厭詐,魯松,你昨天就應該表面上答應他,然後——”閻強說,“馬上報告我和張所長,我們随後趕過去,把财二逮個正着!連夜突審,說不定現在案子已經真相大白了。”“是我同意的。”張所長把責任攬了過去,“花妮覺悟這麼高,這麼配合我們的工作,我認為應該在财二關押之前,讓他倆團聚一個晚上。”“你們呀,唉——”閻強歎了一口氣,把後半句話咽了回去。到了村頭,遇見一個戴草帽的老漢,扛着頭迎面而來。我停車,下去走向他,他轉身快步走向旁邊的一條田埂。“老哥。”我追過去,“跟你打聽個人。”他站下。我說:“眉鎮上的财二,他姐姐家住在哪兒?”他搖搖頭,扛着頭走進齊腰高的玉米地。我回到車上。閻強說:“直接去村長家,讓他帶領我們去找人。”他給我指着路,走過一段坑坑窪窪的泥土路,停在一座新建的院落前。聽到汽車聲,兩條黑狗吠叫着從院子裡跑過來,它倆長得一模一樣,毛色華美。随後一個矮胖男人走出綠漆大鐵門,穿着肥大的白色燈籠褲,對襟絲綢褂子,左手握着玻璃茶杯,沒有右手,右邊的袖子在胳膊肘下方打了一個結。他望着我們的面包車,樂呵呵地迎上來。“喲,所長,喲,指導員,全體下駕!來,來,家裡請!”他用一截右臂夾住茶杯,向張所長伸出左手。“你好,老堯。”張所長習慣性地伸出右手,兩隻手熱情而别扭地碰在一起,抖了兩抖。老堯和閻強握手,閻強伸出的是左手。老堯走到我面前,笑眯眯地看着我。“咱們所新來的魯松。”閻強說。“哦,魯松你好!”他熱情地跟我握手。一排新建的五間大瓦房,院子很大,堆着一些建築剩料,還沒有來得及規整,屋前豎着一根大竹竿,上面挂着四個大喇叭,喇叭口朝着四個方向。我們被請進最東頭的一間屋子,這是村委會辦公室,牆上挂着村規民約還有村委會領導成員名單。“老堯,不倒茶了。”張所長說,“我們來找個人,事情很急。”“再急也差不了這一會兒,請坐,你們難得下來一趟。”老堯執意要提壺沏茶。“你馬上帶我們去!”張所長說,“到眉鎮上财二他姐姐家。”“财二?”老堯皺着眉頭想了一會兒,“哦,我知道你說的是誰了。我打電話叫他姐夫過來。”他拿起桌上的電話,沒打通,“沒人接,你們在這裡喝茶等着,我去叫人。”“我們跟你一起去。”老堯帶着我們穿過兩條胡同,來到一家土牆圍起來的小院。院門是用木棍拼湊起來的,上面挂着一把鍊子鎖。“堯進!堯進!”老堯搖晃着栅欄門。“别搖晃了,老堯,你再搖晃就散架了。”張所長說,“屋門也鎖着呢。”院子裡一點動靜也沒有,透過木棍的縫隙,四間草頂的石頭屋子看得清清楚楚,兩扇歪七扭八的木頭屋門也上了鎖。“你們村還有這麼窮的人家嗎?”閻強睜大眼,透過木栅門的間隙往院子裡打量,“連條狗都養不起。”“這才是真正的富人不露相。”老堯搖着腦袋,亮出左手,叉開五指,在臉前翻了兩下,“堯進有的是錢!光我知道的,他放給個人的高利貸就不下十萬!還不知道他銀行裡存多少呢。”“他是幹什麼的?”閻強一臉的不相信,“真要有錢,還能住得下這麼破舊的房子嗎?”“他是響器班的頭兒,帶着幾個徒弟,一場喪事下來,就是五百塊錢。徒弟又不用開工資,吃喝又都是喪主家的。”老堯嘀咕着,“去吹響器了?沒聽見哪個村裡鐵炮響啊。”“下地幹活兒了吧?”我說,“咱去地裡找找!”“他兩口子都不是下地幹活兒的主。”老堯搖搖頭,“好幾年前就把地都轉包給别人種了。”一個老太太手裡牽着個剛會走路的孩子,從胡同裡晃悠晃悠地走過來。“堯進他娘來了,”老堯沖老太太喊道:“三嫂,堯進家裡怎麼沒人?”“高樓村死了個老頭子,打來電話,堯進帶上響器,開着三輪車剛走沒多久。”老太太牽着孩子走到近前,挨個打量着我們。“堯進媳婦呢?”老堯接着問道。“誰知道翠英幹啥去了,一天到晚不着家,光串門子打麻将。”老太太說,“家裡這麼亂糟糟的,也不收拾收拾!”我向老太太走近一步,“大娘,他家昨晚上來了兩個親戚,您知道他們——”“你是說财二啊。”老太太說,“昨兒天傍黑時,我看見财二了,今早上我再過來時他就走了。”我們回到老堯家。老堯說:“你們坐着喝茶,我去找翠英。”“我跟着你去。”我跟着他往屋外走。“不用,不用!”他擡手按在我胸前,把我推回屋裡。我拿起桌上的電話,花妮的手機還是關機狀态。閻強站在我身邊,沉着臉說道:“我不是說了嗎?我最擔心的就是夜長夢多,果不其然吧?魯松你說,你要是昨天晚上把财二帶回去了,現在——”“這話你已經說過一遍了!指導員。”張所長看着閻強說道。一個小時後,老堯樂呵呵地回來了,手裡拎着兩隻大公雞,笑臉上滴着汗水。身後跟着一個五十來歲的男人,肩膀上搭着一塊白毛巾,左手拎着圓菜闆,右手拎着大鐵鍋,臉上笑得比老堯還開心。張所長站了起來,滿臉疑惑地看着老堯,“找着人了?”“沒問着影兒。”老堯說,“不着急,待會兒下地幹活兒的人都回家了,我再去問問。”“咱們先回去吧!”我對張所長說,“老堯找着财二的姐姐,給咱們打電話。”“對!”張所長說,“老堯你繼續找她,找着給我打手機,有我的号碼吧?”“你手機号,我有,但是你們不能走,眼看就晌午了。”老堯伸開胳膊,攔在門口,手裡綁住腿的兩隻公雞撲棱着翅膀,奮力想直起腦袋來。“笨雞也抓來了,廚師也請來了,堯銀豆,别看他其貌不揚,我們這一片村子,就數他廚藝高,你們嘗嘗他炖的笨雞,可比鎮上張三館子裡的味道好多了。再說了,即使沒有雞吃,你們來到我門上了,就算粗茶劣酒,也得聊表一下我的心意!”“盛情難卻,但是我們在執行任務!老堯,哪天你去鎮上開會時,去派出所找我,咱倆好好聊一聊。”張所長扒拉開老堯的胳膊,往門外走。“執行任務也得吃飯啊!你們輕易到不了我這兒,就這麼餓着肚子走了!”“公雞先養着。”閻強看着老堯手裡的大公雞,“我們過幾天再來吃。”“也不給我一個表達心意的機會!”老堯失望地搖着頭,叫堯銀豆的廚師站在他身邊,臉上的表情比村長還失落。離開堯莊,駛出小路,到了縣道路口,我看了一眼坐在副駕駛座上的張所長,他歪着腦袋睡着了,滿臉倦容,眉頭緊皺着。我打開右轉向燈,往眉鎮方向開去。“往左拐!”閻強說,“不去縣城嗎?”“現在到了縣城也沒有頭緒。”我說,“先回所裡等等花妮的消息吧。”“花妮!”閻強冷笑兩聲,“你以為花妮真的跟你一條心?昨天說不定她是用的什麼計策呢!我認為她是想聲東擊西,擾亂咱們的注意力,現在她和财二很可能躲藏在縣城裡。魯松,你師兄不是小混混的頭子嗎?再發揮一下他們黑道的作用,讓你師兄派小混混在縣城尋找财二兩口子!”“好,我掉頭去縣城!”我松開油門,把車往路邊靠,“閻強,你跟我一起找我師兄,把剛才說的這番話當面對他再說一遍!”“我幹嗎跟你去?我跟他又不認識!”閻強眯起眼,笑了一聲,“開個玩笑而已,還是先回所裡吧,也該吃午飯了。”“你怎麼能對你不了解的人說三道四呢?”我說,“如果我師兄在場,你怎麼評價他,我不管,那是你們兩人之間的事情。可是現在——閻強,假如有人當着你的面侮蔑你的兄弟,你會怎麼辦?”“你打我吧!打我兩拳吧,我決不還手!嘿嘿,”閻強從後面伸出手拍拍我的肩膀,“咱們也不是一天兩天的關系了,你也了解我這個人,說起話來口無遮攔,童言無忌啊!”“你可不是童言無忌!在你眼裡,開武館的就是黑道,徒弟就是小混混。作為一個人民警察,你怎麼可以這樣輕率地給人定性呢?”張所長突然睜開眼睛,“指導員,你這人最大的缺點是不懂得尊重人!覺得别人都沒有你聰明!還不是多虧了魯松的師兄,派徒弟給打聽出韓雄的夏利車!咱偵破案子是工作,可是作為一個社會人員,别說主動幫咱們打聽線索了,他就是知道犯罪分子是誰,不想說的話,咱們也拿他沒有辦法。閻強,也不要怪我現在批評你,你給我聽好了,你這人,不管别人為你做什麼,你都認為是應該做的,你沒有一顆感恩的心!”“謝謝所長的批評指正,以後我一定注意!”閻強一副皮笑肉不笑的樣子,“要時刻懷着一顆感恩的心。”離鎮子越來越近,前方拉着鋼材的大卡車駛過石拱橋,在河對岸往石材廠西邊的山坡駛去,幾輛挖掘機揮舞着巨大的鏟鬥,兩天時間就在山腳下開辟出一片工地。中午的鎮政府大院一片寂靜,派出所小院裡空空蕩蕩。我跟随張所長走進屋子。老太太合着眼皮,好像睡着了,汪傳法坐在床頭的椅子上,眼睛盯着輸液器上的小葫蘆,嘴裡數着數,“一分鐘滴三十下。”他起身向張所長說道。張所長走到床前,俯下身,雙手捧住老人沒紮輸液器的那隻手,把臉貼近老人那張滿是皺紋的臉,喊了一聲:“娘!”老太太睜開眼睛,看着兒子,嘴唇嚅動着,張所長把耳朵貼得更近了。“咱們回家吧,小黑。”老人的聲音并不小,話說得清清楚楚,“在這裡輸液,還得麻煩同志們!”“輸完這一瓶,咱就回家。”張所長握着老人幹巴巴的手,“我們單位的這幾位同志,都很好,都不怕麻煩。”汪傳法笑着點頭,連聲說:“不麻煩,不麻煩,這裡跟在家裡一樣,比在家還方便呢。”我退出來,上車,挂上倒擋,掉轉車頭,駛出派出所。陽光無情地照射着疲憊不堪的行人。花妮美發店玻璃門緊閉。我繼續往前行駛,來到宏濟診所。那個男護士拿着一把鍊子鎖穿過兩玻璃門上的拉手。我下車走過去,“不營業了?吳大夫呢?”他回身望了我一眼,沒說話。站在一旁的小宋無精打采地說道:“剛才吳大夫打來電話,說是今天給我們放假。”“他在哪裡?”我問。“不知道,我們今天一早來上班就沒看見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