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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人書 > 雜誌 > 四十九

四十九

時間:2024-11-07 12:06:20

我把小啞巴送進派出所。

小啞巴從頭至尾一直在笑,像是被武林高手點了笑穴。

鳥,你說這個世界有很多層,我信。小啞巴嘻嘻嘻比畫,用力跺着腳——你聽,現在有人在下面一層和我說話,他說對不起。小啞巴的手被铐着,比畫起來很吃力,但腳跺得驚天動地,這個淘氣。

下面那一層可以飛不?我問小啞巴。

小啞巴搖頭,舉起被铐着的手——不行,老徐說過,在下面的人天天戴着這個。說着,小啞巴神經質地大叫起來,啊吧啊吧,哐哐哐用手铐敲打暖氣片,我也興奮起來,跟着他一起叫,啊吧啊吧。

愉快的旋律。

門開了,外面的黑和裡面的光一瞬間被攪拌在一起,屋子成了一片奧利奧餅幹,黑夾白那種,筷子從黑白之間擠來了,臉和肩膀都給擠得薄薄的。

筷子看着我,一言不發,低微努力地喘息。

我叫他來。一個年輕的警察從他身後冒出來,我認識他,他是在我上輩子裡替我打紅頭發女人的那個警察,馬刺。

我開心地拍打他,叫他,馬,你也在?

我一直在。馬刺像母親一樣慈祥地看了我一眼,又像情人一樣哀傷地收回目光,把頭扭到一邊,指着筷子說,他也一直在。

我快樂地搓起手來,老鮑說的那些不同的時空,我在不同的層次和空間裡生存呼吸,太有趣了,最有趣的是在這些平行的空間裡,馬刺與我同在。

馬刺脫下外衣,露出草綠色的襯衫,像春天一樣坐在我面前。

他指着筷子說,我把他叫來了。

我莫名其妙,我送小啞巴來坐牢,關筷子什麼事?

因為他是你在真如唯一可以說得上是親人的人。馬刺溫柔地對我說。

我回頭看筷子。

也是啊,這個人天天給我留門,讓我在綠皮房旁搭鳥窩,不過要說親,我覺得馬刺更親,因為他上輩子和這輩子都和我在一起,而筷子隻是這輩子照顧過我。你看看馬刺,可愛的孩子,他像春天一樣坐在我面前,樣子是那麼惆怅,讓我想流淚。可我不能哭,鳥是不流淚的,鳥沒有淚腺,鳥隻有天使一樣的翅膀,飛越人間煙火,飛越這個滿天灰塵的星球。

馬刺,我們兩個好,等小啞巴坐完牢,我帶你飛。我拉過馬刺的手,他的手和他的目光一樣細膩柔和,很舒服。

馬刺溫和地拍着我的手背說,下輩子吧,哥,下輩子我陪你飛。

你不能叫我哥,你應該叫我鳥,我是鳥,小啞巴是人,我們在一起,就是鳥人。我走回小啞巴身邊,肩并着肩,很鄭重地介紹。

好的,鳥人。馬刺點點頭,與骨瘦如柴的筷子交換了一個無奈的眼神。

現在,筷子身旁多了個女人,她真胖,真白,像一隻巨大的飯甑或饅頭,烘烘冒着熱氣,或者是一隻大白母雞,對了,她就是隻大白母雞。

向主任,你扶東門叔叔坐會兒吧。馬刺打完招呼,又轉頭問我,你在哪裡拿的手铐,你和小啞巴既然是鳥人,你為什麼要把他铐起來?要關人家?

他。我看了一眼小啞巴,突然覺得委屈,剛剛我還提醒我不能哭,但我還是哭起來——小啞巴的作為讓我很傷心,我們是精靈,不應該做壞事情。可是——我指着小啞巴說,昨天晚上我帶他去望飯,他在那個閃着“夜不收”的外星飛船裡偷了一個易拉罐。

小啞巴聽到這裡,越發得意地嘶叫,邊叫邊沖筷子快活地吐口水。

筷子的臉刷地變得慘白,他本來一直很柔軟地靠在椅背上,聽到這裡,他突然硬邦邦地彈跳起來,沖到小啞巴跟前,緊緊箍住小啞巴細小的肩膀。

你……他說。

小啞巴猛一掙,筷子躲避不及,小啞巴鐵疙瘩一樣的腦袋哐地頂在筷子下巴上,身子薄得像塊紙片的筷子頓時朝牆壁倒過去,倒進大白母雞懷裡。

小啞巴還不罷休,怒火沖天地瞪着筷子,手不住地比畫。

我看懂了,他是“說”——不準。

然後他又轉過身子朝我比畫了一個很不雅的動作,意思是——一個易拉罐,算個屁。

我閉上眼,不理他,說,可口可樂。開玩笑,偷來的東西,怎麼可能可口可樂。

啊吧啊吧啊吧,小啞巴沖我兇。

倒在大白母雞懷裡的筷子挂着滿臉的鼻血,突然呵呵呵笑起來,他抹了一把,然後拿血糊糊的手去抹小啞巴的臉,看着小啞巴氣得哇哇叫,他越發快樂了,對我說,他沒偷,是我跟他說的,他在真如要什麼東西隻管拿,回頭我付錢。

小啞巴便得意地沖我吐舌頭。

我生氣地瞪着筷子,筷子沒有資格替小啞巴付錢,那是我的責任。筷子也沒有資格和小啞巴擁有我不知道的秘密,他付錢,憑什麼?小啞巴歸我管。

我不高興了,丢下他們從一屋白生生的燈光裡沖出來,夜風清涼,天空星光燦爛,煤塵到哪裡去了?這個星球今夜竟然如此清澈透明。我面朝大街,看着無數車燈撲面而來,我突然覺得自己身輕如羽,仿佛一隻飛蛾,正要朝着那燈火飛去。

我想起了老鮑,今天晚上,我要去給她表演飛翔。

我伸開雙手,嗚嗚低唱着鳥類的歌曲,我要去見老鮑去。

一雙有力的手輕輕箍住了我。

你是誰?我困惑地看着眼前這白胖肥大的一張臉。她剛才在筷子身邊,怎麼這麼快又冒到我面前。

我是你呀。她一開口,吓我一跳,這聲音大得像敲鑼。

好笑,她怎麼可能是我?就算她不是飯甑或饅頭,而是禽類,也頂多是一隻大白母雞,而我是鳥。

我就是你。她繼續敲鑼,小啞巴也是你。

我徹底糊塗了,她莫不是瘋了。

這個世界有很多層對不對,你還有很多形對不對?比如徐明月就是你有過的一個形,在上一層。大白母雞邊敲鑼邊朝我笑。

對。我開心地答,我還是個警察,所以我知道他們平常把手铐放在暖氣片後面。

我告訴你一個秘密,我也是你的形,小啞巴也是,我們三個在一起,就是胖鳥人,胖鳥人是不能飛的,要摔死掉。她說。

不是,我解釋,你們不用飛,我飛。

你飛我們就跟着死了,我們共用一個靈魂,同生同死,你照顧我,我照顧你。大白母雞說,就算我們不在同一層裡面,你在另外一層死掉,我們在這一層也會死掉。

我有點明白,又有點糊塗,以前我隻知道我是隻鳥,不曾想我還有靈魂,需要照看和守護。

我找了好多地方才把你找到,從現在起你不能再去飛,你看我這麼胖,你摔下去不打緊,我會死的,還有小啞巴,他那麼小,也會死的。

這回我完全聽懂了,我回過頭,看着跟出來的馬刺和筷子,還有已經解開手铐的小啞巴。他正巴巴地看着我,小眼睛黑亮得像兩顆葡萄,濕漉漉的。

他比畫——鳥,我不要死。

我心頭一暖,向小啞巴伸出手。

小啞巴便像隻小小小小的鳥兒一樣撲進我的懷抱。

啊啊。小啞巴叫,哭起來。

嗯,嗯嗯,我向小啞巴保證,放心,我不讓你死,我再也不飛了,永遠,我不是鳥,我是你。

一輛載滿塊煤的後八輪卡車從派出所門口轟隆隆開過,地面抖動起來,派出所門口的燈泡被震壞,屋檐瞬間暗下來,我看到筷子在昏暗中變成了一根煮熟的面條,軟軟地癱倒在地上,目光如同黑夜裡一塊将要燃盡的煤塊,無力地閃着猩紅微弱的光。

我狐疑地問大白母雞,他怎麼了。

大白母雞木木地站着,她的身後是滿城燦爛的燈光,她在燈光裡很認真地看着我,思忖了很久,平靜地說,他要飛了,他守了一輩子的那個人沒事了,所以他要飛了。

他守的是誰?

他守的是誰不重要,結束了才重要。大白母雞伸出手來,握住我的手,她的手掌如佛掌一樣寬厚和溫熱,讓我想起某一年的夏天。

一輛警車和救護車相繼經過,轟隆隆,我仔細聽着,車輪裡夾雜着奇怪的呢喃,我确定那是我很熟悉的一個聲音,我趴在地面聽。

夜在遠去的車影中最終變得很甯靜,大街上空蕩蕩的,隻有燈光在夜色裡肆虐。

我站起身。

馬刺問我趴在地上聽什麼。

我丢開他,問筷子,你真的要飛了嗎?

筷子虛弱地點點頭。

看着筷子黑得像炭的臉,我突然想流淚,我撫摸着他的手,問,那你相不相信人除了人形以外,也許會是一股風,一場雨,或者一塊刹車片。

筷子黯淡灰白的眼睛陡然射出驚詫的光,他那受了傷的下巴突然頂得老高,似乎要把他的鼻梁掀翻。

你說……什麼?他問。

你說什麼?馬刺也問我。

我轉過頭回答馬刺——我剛在唱歌。

責任編輯季亞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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