拾荒女人活着時,經常指着沙島上的墳頭給小啞巴講故事,她抱着小啞巴坐在窩棚裡,講水鬼、吊死鬼、路失鬼找替死鬼的故事,或者是在月亮很亮的夜裡,在奶白色的月光下,牽着小啞巴坐在某座長滿茅草的墳堆前,對着一絲不挂的夜空告訴小啞巴,墳堆裡的那個人、很漂亮的女人,在煙火架爆炸的那晚上,被踩爆了一粒眼珠,還有半邊腦袋給踩不見了,隻有一縷頭發在好大一攤血水上,水草一樣飄蕩。
那時候她還不老,充其量是一個中青年婦女,當小啞巴吓得直往她懷裡鑽的時候,她會很快樂地呵呵笑,盡量把胸挺起來,去迎接小啞巴那顆生機蓬勃的小腦袋,這小腦袋溫暖、硬實,抵在她貧窮孤獨的胸前,是如皇帝的恩賜。女人一輩子沒有男人,在她眼裡,小啞巴就是她的兒子、父親、丈夫,是她的命。她不能讓小啞巴離開她,所以她把拾荒得到的所有好東西都給了小啞巴,半盒牛奶,半袋被人扔在路邊、經了一夜露水的餅幹、一根掉在地上的棒棒糖。外人看起來是慈愛,隻有她知道那是乞讨,向一個比她更弱更小的小啞巴乞讨活下去的歡愉和意義。小啞巴冷,沒有棉褲穿。小啞巴想吃羊肉粉。那天傍晚女人一直惦記着這兩件事,而這兩件事都指向另外一件事——民政局門衛室裡面的幹貨真多,多得堆滿了半角牆。門衛的說了,隻要女人肯去,那堆幹貨是她的,以後的幹貨也會是她的。人都活到這個份上有什麼好保全的?女人糾結很久以後做出了這個決定,然後懷着出嫁或做妓一樣複雜又決然的心情洗了頭發和身子,孟河的水溫很低,冷得她全身的血都凍僵了,但她的心卻跳得越發厲害,水流穿行過她的乳房和大腿,像小啞巴細嫩的手和嘴在撫摸和吮吸——當小啞巴還小時,她喜歡把他抱在懷裡睡,睡夢中,小啞巴的小手總會在她乳房上來回擦拭,有時候嘴巴湊上來,一下、兩下,吮得她難以自持。女人年輕的時候被一個同樣年輕的拾荒人撲倒在沙島上過,他的手摸遍了女人的全身,就在他以為天堂離他隻有一步之遙時,女人用一塊石頭結束了年輕人的性命,送他下了地獄。那夜之後真如縣城便傳出沙島鬧鬼的事。鬼不鬼的,女人最清楚,世上沒有鬼,鬼在人心裡,她是個殺人犯。晚上,她點燃白燭,戰戰兢兢、披頭散發地穿行在墳茔之間,訴說多年看護他們、逢年過節給他們送錢财送房子的功勞。有事沒事,你們幫我照看他一下。她說,他死得冤。他連我那個地方都沒挨着。她又說。回到窩棚,還是睡不着,她又爬起來,沖着她認為是領袖人物的那個墳頭磕頭,求他——别讓他來找我,我怕。接着又威脅他——我下來了,沒人給你們燒香燒紙,你們就成孤魂野鬼了。男人的屍體埋在沙島盡頭的那株泡桐樹下,之後接連七八個春天,那株泡桐樹開的花簡直炸翻了天,一朵一朵、一簇一簇,春風吹過孟河,吹得半個河面都是紫色的。她不止一次想,那塊石頭應該敲破自己的頭,她怎麼那麼蠢呢?摸個身子要個身子又如何,都是叫花子,合在一起也好有個伴。每年清明打點好那一百多座墳頭後,她也給他燒香燒紙,念叨她哪天撿到了一雙男式皮鞋,哪天撿到了半瓶酒。我替你都喝了。她打着酒嗝,面無表情地說。從什麼時候開始她不害怕了,她把土裡埋的那個人當成她的男人,生前她不讓他成她的男人,死後她讓他做她的男人。現在,她要為她的另一個男人——小男人小兒子小寶貝小啞巴要一條棉褲去,或者是兩碗羊肉粉。再者,也為自己要點什麼去,想到這一層,女人詭秘地笑出聲來,嘁,誰占誰便宜呢?女人踩着碎月光穿過半個真如縣城,夜深人靜,一隻貓從她腳旁蹿過,吓了她一跳,貓是通三界的妖精,可上天堂可入地獄,在人間可以搜人的魂,在地獄可以穿厲鬼的心,這會子貓冒出來,不會有好事。郵政局門口的路燈在牆壁上投下個長長的影子,沒有半點女人的模樣,背那麼駝、腰那麼硬、屁股那麼瘦,胸也不翹,女人看,覺得老頭真是個怪物,這樣子個形狀,她自己都難興起半點雅興。如此女人倒有點感激老頭來。她對着影子修正修正了一下,此時女人已經不覺得自己是妓了,倒像是新媳婦,等着回家跟男人焐被窩。夜市上有人注意到急匆匆的女人,他們看到她像個中了魔的巫婆,微笑着,眼珠在暗處閃滅如鬼火,她迅速地在樓與樓的暗影間穿過,像要去赴一場怪誕的盛宴……在民政局前毫不打眼的小房子裡,這場被脅迫的盛宴沒有開頭,沒有起承折轉,一切直奔主題。然而當老頭在一陣力不從心的吼叫聲中狼狽又憤恨地抓掐她的背時,她才發現這個貌似胃口甚大的食客居然早已被時光的刀子切除了胃腸,失去了咀嚼的能力。這真是一個笑話。女人忍不住要笑,她支起半個身子,一道光刺在她臉上,那是牆上一面碎裂的鏡子反射過來的燈光,她偏了偏頭,鏡子裡出現了兩條腿,慘白的日光燈下,那兩條腿上青筋縱橫,松弛的皮膚像瀕臨枯死的樹皮。一陣死一般的沉寂過後,老頭頹然站起身,女人看了眼自己手臂上的傷,吐了口唾液胡亂塗上,然後扯床單裹了身子,惡聲惡氣地說,以後你的幹貨全部是我的。一回歸一回。老頭兇巴巴回應。這回你都沒回成,你拿什麼來“一回”?女人反駁。你管。管不管的,你說了不算,女人說,你不給我,我就說你是個腌瓜。嘁。并沒嘗到好處的老頭冷笑起來,說,誰信你?白鹭下嘴吃魚還挑個死活,像你這種撿破爛的?人信你?莫不是你想男人想瘋了。就是,白鹭下嘴還挑個死活呢,不然怎說人有時候還不如禽獸呢。女人發現嘴笨舌粗的自己突然變得伶牙俐齒。她指了指男人的褲裆,問,恁大塊皮,怎燙壞的?煙火架。老頭答畢,突然呆若木雞。他明白他上當了。女人嘿嘿笑起來,笑聲很難聽,如鐵勺刮過不平整的砂鍋底。我能知道你這塊疤,就能讓人相信我說的你是腌瓜。女人背了滿滿一筐幹貨一路憨笑着趕回沙島。回到窩棚,她着實呆坐了半晌,最後才淌出兩行淚,回想了半天剛經曆的情景,原本有點念想,誰知道呢。這澡白洗的。第二天,女人用幹貨換的錢給小啞巴買了棉褲,吃了羊肉粉,傍晚,女人發現自己有點發燒,昨晚的水的确涼了些,門衛室裡也很冷。女人懶得管,叫花子的命賤,撿破爛的命硬。挺挺就過去了。扛了幾天女人發現情況不是平時那情況,每吸一口氣,她胸口都會痛得像有人在裡面磨砂,腦袋昏沉疼痛,仿佛有人在裡面鑿石頭。看天天紅通通一片,像在落黃沙。看孟河水,孟河水紅彤彤一片,像在淌胭脂。女人強撐着走到廢品收購點,給肥老劉打招呼,唉,我要死了咯。又揚起紅彤彤的被秋風吹皴的臉,舔舔幹裂的嘴唇,問肥老劉,屋裡有人沒?肥老劉回頭看看他的辦公室,世上沒有比它更牛逼的辦公室了,用舊木闆和塑料紙隔着,卻有着很響亮的名字,名字是走南闖北收狗皮的滾子起的——“納米科技廢品回收辦公室”。女人又問,裡頭有人沒?肥老劉看着女人,兩道目光打成一個大問号。女人揮手拍掉那個大問号,咳嗽着朝屋裡走去。等等等等等等。肥老劉忙不疊一把揪過女人,說,發什麼神經?女人咳嗽着,說,我要死了,求你幫我照看小啞巴。肥老劉說阿彌陀佛,全世界都堵車,天上堵飛機,地上堵管道,你就是投生現在也得排号,說死就死,美得你。真的。女人認真地說,那啥子……之後呢,你照看一下小啞巴咯,莫讓人欺負他。肥老劉上下打量着女人,女人是他的“老客戶”,每天都來賣破爛,天長日久,有點小情分,但厚不到辦那事上頭去,何況,他再打量了一番女人,何況沒興緻。肥老劉停下腳步,猶豫再三,高尚寬厚地表白,格老許,我可不是趁火打劫的人。女人把頭縮進衣服裡,背着風猛烈地咳嗽了好一陣,梗着脖子說,我叫許春花。許春花,我不是趁火打劫的人咯。肥老劉說。我,那啥,都沒有過。女人有些羞澀地笑起來,眼睛巴巴望着納米辦公室。肥老劉有些吃驚也有些同情,他撓撓頭,為避免尴尬,甩開嗓子沖着漫天亂風斜雨高唱——路見不平一聲吼啊該出手時就出手啊風風火火闖九州啊。肥老劉唱着唱着,風風火火地跑開了。女人站在廢品堆裡好半天等不來肥老劉,好歹明白過來什麼,挪着步往回走。秋風伴着細雨,紗一樣罩滿真如縣城,煤塵揚起的灰被雨幕代替,世界從一種灰暗陷入另一種灰暗,前一種灰暗裡還有一絲溫度,後一種灰暗則把溫度都埋葬了,女人裹緊身子,把竹筐頂在頭上往前走,走着走着她擡頭看了看天,透過竹篾縫,天像個蓋子,正朝她壓下來。回到沙島,女人問小啞巴,要是你一個人在沙島,你怕不?小啞巴搖頭,他從小在墳堆裡長大,怕什麼?何況他們都有名字,長黃鵝草的黃毛、開白花的白毛,還有花同志、小打扮、臭美、萬人迷……小啞巴拉着女人,在雨中奔跑,邊跑邊比畫,他揪揪這座墳上的草又扯扯那座墳上的野地瓜藤,草和藤都被雨浸潤得水汪汪的,綠得如此鮮活,小啞巴咬一口,無以言表他的快樂,隻有捶胸頓足。我起的名字好不好?他跳躍着比畫。好。女人的身體在風雨中瑟瑟發抖,她嘶啞着嗓子,笑聲如風雨中的暮鐘。這是她在人世間最後的笑聲,她真想把它笑得好聽一些,但不能夠。小啞巴不常提女人,隻是一次又一次反複地想象着女人跟他講的故事,想象着那十米高三四米寬的煙火架是如何的壯觀,而壯觀的煙火架綻放的煙花又是如何震撼,如何漂亮驚豔。開在——天上的花。小啞巴一次次比畫給鳥看,小臉寫滿迷茫和憧憬,并表示重複地點點頭,無比肅穆地攤開手——開在天上的花。鳥跟着擡起頭,無限神往地看天。天空,雲們正被夏季的西南風嗖嗖刮離,飛絮般倒退至天邊,猶如時空的倒退與穿梭。你……想不想她?鳥喃喃地問小啞巴。小啞巴沉默了,低下頭不回答,他想,他也不想,她就在島上,沒什麼好想的,但是她不在,小啞巴覺得夜很長。你命真好,所有的孩子都有自己的媽媽,小鳥也有自己的媽媽,我不知道我是誰的孩子,我的媽媽是誰。鳥困惑地說。小啞巴激動了,虎虎站起身來,挺挺胸口,順手塞了個易拉罐在衣服裡——我就是你的媽媽。鳥頓時笑起來,說,旺仔小饅頭。說罷撲過去要摸小啞巴的,小啞巴吓得拔腿就跑,跑到島盡頭後,無處可去,索性一個魚躍跳到孟河裡。鳥看着小啞巴在水裡像魚兒一樣自在地遊弋,替小啞巴鼓掌。小啞巴打手勢讓鳥下水,鳥認真地答,不能,我是鳥,我怎麼能下水呢?下水我會死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