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有人管,小啞巴在他的沙島上從來是想睡到幾點起就幾點起,直到那輛黑色轎車出現。
小啞巴的好瞌睡被這四個輪的黑家夥破壞了。誰膽子這麼大,居然敢每天天不亮就到沙島來呢?小啞巴遠遠跟在黑家夥後面,大霧中,小啞巴看見一個高個子男人從裡面鑽出來,走到沙島盡頭,在一棵泡桐樹下脫掉全身衣裳,白花花個身子,撲通跳進河灣裡,遊半晌,又赤條條爬上岸,穿好衣服。在半明半暗的晨光中一聲不吭地鑽進他的車,離開沙島。愣是個白無常啊咯?小啞巴想着,沒惹他,敢到沙島來的人總歸是有點邪門的,既然形勢不明,擺精靈點咯,莫惹的好。但這口氣不順,想了一上午,最後對着孟河作了三個揖——孟河裡的婆,求你收了他,這島是我的,他刺啦啦大搖大擺就來了,你替我收了他咯。作完揖小啞巴心頭那點不快就消了,仿佛孟河裡的婆已經收了他看不慣的那個人。六十萬人的真如縣城,老的小的都忌諱沙島,莫說進沙島,就連話題裡避不過非得要提到沙島,都隻是心照不宣地說——那個地方。這真是一個對人們來說很“那”的地方,“那”到連吸白粉吹糊糊的搗天兒娃子都不敢來。沙島一直是兩個人的地盤——小啞巴、老女人。除了兩個人,就是一百多座墳。這些墳和其他地方的墳不一樣,它們沒有碑,沒有碑的墳就相當于沒有身份證的野鬼,是不好惹的,墳地間荒草叢生,寒氣森森,風吹過,似是夜間遊鬼街坊互往串門,這樣的地方,就算大白天丢個膽大的進去,保管也是火燒屁股一樣青着臉跑出來。小啞巴不怕,就算有鬼,一起生活了五年,小啞巴和他們也已經是熟人了,敢揪鼻子敢摸耳朵。真如人怕沙島還有另外一個原因,是因為沙島上這一百多座墳頭,是真如人自己造下的孽。偶爾有老人提起那場驚心動魄的煙火架踩踏事件,通常都是以置身事外的語調向年輕人叙述那場巨大的災難,隻不過他們越想撇清,陳述起來越是面如死灰——整個真如縣老城牆外面都挂滿了高高的引魂幡,密密麻麻,白色、黃色、墨藍色……那年風大,真如城的冬天一向風就大,那些年辰更大……風把引魂幡吹得噼噼啪啪響,那聲音從天空密密實實地壓下來,壓得整個真如縣城都喘不過氣來……煙火架事件以後,城西荒無人煙的沙島新添了一百一十三座墳頭,也是密密麻麻。堆完這一百多座墳頭,專門替死刑犯收屍的鬼老九着實病了好長一段時間,之後的大半輩子動不動就犯遊神,明明坐在那裡跟人喝酒打罵,平白無故停下來,杵在那裡臉色烏青烏青,雙眼發愣,半天擠不出一句囫囵話。曾經鬼老九幫孝家料理,最喜歡的就是熱騰騰的豬血旺,那事以後,鬼老九一見殺豬匠提刀捅豬就躲,怕看到血。鬼老九說不是他膽小,也不是鬼上身,是場面太慘咯,他打理過那麼多被槍斃的屍體,有的一顆“花生米”沒打死,補上七八槍,後腦殼看上去隻有幾個洞洞,正面翻開看全是血糊淋拉的大窟窿,可他撥拉來撥拉去從不害怕。但是,埋在沙島上的那些屍體簡直不是屍體,頂多就是一堆堆肉,被踩得面目全非且死不瞑目的身,那些肉要麼以難以置信的弧度扭曲着,要麼以難以想象的恐怖形态掉着筋裂着骨滲着血。鬼老九沒老婆,按真如的風俗,鬼師是陰人,不能娶陽人,注定了一輩子光棍,奈何陰人也是俗人,鬼老九盼媳婦盼到偷嫖搶拐的心思都動過幾百回,誰料得沙島一回來就慫了,再漂亮的大姑娘小媳婦都沒興緻。莫奈何。生前再好看的白瓷身,死了也是一堆臭腐肉。這話鬼老九每說一次,都要情不自禁地吐上半天唾沫。罵,狗日的真如,格個鬼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