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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人書 > 雜誌 > 二十五

二十五

時間:2024-11-07 11:45:44

馮小蔓在大學畢業拿着派遣單到市供電局報到上班的路上車禍身亡,整個班車上近三十個人,站在過道裡的都沒事,偏偏她死了,原因是人家都醒着,她睡着了,馮小蔓有失眠症,長期處于睡眠不足狀态的姑娘恰好有在颠簸的車上睡覺的習慣,大學四年,她經常跑去坐公交車,從頭睡到尾,再倒車從終點睡回來。

睡着的她被巨大的沖擊慣性往前一抛,脖子瞬間斷裂,沒有痛苦,甚至還在睡夢中,安然而去。誰曉得她當時有沒有做夢?如花似玉的年齡,讓人眼紅的單位和同齡人嫉妒的未來,說沒就沒了。

早知如此,何必當初。馮校長木然撫摩着黑色的棺木,面如死灰。

這話對在場的衆多人來說隻是一個白發人的悲歎,但對當記賬師的東門長安來聽來卻是百味雜陳。

這幾年,東門長安看着徐明月樂颠颠地來往于菜場和食堂之間,快活地将一車車煤卸進煤棚,把一車車白菜蘿蔔運回食堂,東門長安總會生起一股沖動,想揍徐明月,告訴他你是落難的王子,你應該在知識的殿堂裡自由遨遊,而不是在這裡做苦力。

但他沒有力氣去說,也沒有力氣去替徐明月搶奪什麼了。潇灑的青年才俊東門長安神形漸變,剝殼落瓷地顯出底子裡的虛弱來,人活着其實就是一口氣,所謂一口氣上不來,不知于何處安身立命,東門長安氣提不起來,講課的味道就像廚師炒菜少了辣椒和味精,不那麼讨人愛了。

大家都把東門長安的重大改變歸咎于向陽光。

天天在糧站的女人最厲害,世上最好的糧食是什麼?是大米,米裡有精氣,天養地孕,這股精氣被女人吸在肚子裡,女人就成了精,成精的女人,不把東門長安吸空才怪。

向陽光照例以她慣常的高八度哈哈大笑,呸一口道,我倒想呢,可惜那個太監,吸個屁。

向陽光在四處傳播東門長安是太監的同時生下了八斤重的李家平,她在九月暖和的陽光下敞開着她粉白的胸脯給兒子喂奶,自豪得仿佛兒子是她一個人生的。跟他東門長安一點關系都沒有。

李家平一天天長大,會走路,會說話了,總有人不懷好意地逗他,說,幾歲了?

四歲。

你爸是什麼?

太監。李家平奶聲奶聲地回答。

人再逗他,說家平,你千萬不能叫我爸爸哦,你要是叫我爸爸,我會肚子痛的,痛得很厲害。

他不信,叫,爸爸。

人就哎喲哎喲地叫起來,一臉痛苦地說你這個小壞蛋。

李家平瞪大眼,覺得十分有趣,圍着人蹦蹦跳跳地叫,爸爸爸爸。向陽光聽到了跑上前來兩掃帚打跑哇哇叫痛的男人,沖着那跑得屁滾尿流的背影罵,我是你媽,我是你祖宗。

吃虧吃到三年級後,李家平基本上懂得了太監的含義,偷眼看他的爸,似乎真就是個太監,你看他那麼無精打采,那麼無所事事,那麼失魂落魄。

委屈的孩子每天傍晚都在縣城裡遊蕩,希望能找到一個足以讓他的可憐人生扳本的一個男人,這個男人頭頂天腳立地,尿可以撒上房頂上,是他真正的老子。

轉了一大圈,李家平發現遠在天邊近在眼前,真如中學的王生容副校長不就是他的爹麼?一樣的大盤子臉,一樣的粗眉毛,一樣的厚嘴唇。

他忘記了,他媽就這長相。李家平太想與太監劃清界限了,所以自作主張跑到長排房那頭王生容家裡,說,你是我爸爸。

王生容的媳婦手裡的鍋鏟頓時從手裡落到地上。

王生容吓得眉毛也差點跟着掉到地上。

李家平老練地說,你不要裝肚子痛,我知道,你就是我爸爸。

那天晚上真如中學裡此起彼伏都是吵鬧聲,長平房那頭是王生容媳婦誓将離婚進行到底的尖叫号啼聲,這頭是李家平被東門長安打得滿屋子亂鑽的驚恐哭叫聲,向陽光呢,向陽光除了棍子要打到李家平屁股上時站出來阻攔一下之外,基本上一直在笑。

吃吃吃,向陽光站在門邊上,呸一口痰,樂得東倒西歪,邊看着牆壁上李家平滿月時的照片邊笑,王生容,王生容,你莫說,還真是像。

李家平一聽他媽這樣說,頓時覺得自己有理了,邊哭邊大叫,你憑什麼打我,王生容才是我爸,你是太監。

東門長安一把揪住李家平,甩手就是一耳光。

李家平小小的身子差點給打得飛出去,向陽光沒料到溫溫吞吞的東門長安還真下狠手,慌不疊搶上前去扶住李家平,東門長安,你個雜種,你再動我兒子試試?

東門長安看着向陽光,氣喘籲籲,遲疑許久最終敗下陣來,當了母親的向陽光體形碩大無比,像一頭驕傲而勇猛的母獅,瘦削的東門長安不是她的下飯菜。

事情的嚴重性是幾天後才顯現的。

李家平上課老聽不清老師說話,考試的成績也不對路。

東門長安那一耳光打壞了兒子的耳膜,李家平的聽力嚴重受損。

從此李家平基本上就再沒把東門長安當自己的爹了,在他眼裡,東門不光是太監,還是不共戴天的仇人。

李家平也不再找爹了,依靠微弱的聽力念完了高中,考了個專科學校。

錄取書來時,東門長安差點吐血。

李家平報的是特殊教育專科學校。

那麼多學校你不報!我給你填的那張表呢?

你說什麼?我耳朵聾,聽不見。面對着東門長安的咆哮,李家平從容地修剪着月季花枝,平靜地回答。

東門長安頹然退回裡屋,把自己關在裡面。

吃中飯他沒出來。

吃晚飯他沒出來。

晚飯過後起大風,沙石和紙屑漫天飛舞,長排房背後所有人家的煤棚都被掀翻了蓋子,石棉瓦摔得哐哐響,槐林裡的槐樹刮斷了十多棵,整個真如中學如臨大敵,四處是尖叫聲。

東門長安還是沒有出來。

夜晚九時,一團團烏雲從真如中學的北坡滾滾卷來,雷聲在天際線遠處悶而恐怖地蔓延,天地間黑得伸手不見五指。雨嘩嘩落下,密得讓人透不過氣,感覺下的不是雨,是江河。

暴雨下了整整四個小時,淩晨時分,長排房一側的地基毫無預兆地出現了裂縫,無聲緩慢地下沉,跟着牆壁也出現了裂縫,一條,兩條,一寸寬,兩寸寬,馮校長的老婆半夜聽到廚房的杯子響,起身拿手電筒一照,正看到家裡的茶幾像被有人拽着般往黑乎乎的地縫裡鑽,馮師母吓得魂都散了,沖出屋就大叫,出事了,快跑啊,房子要垮了。

二十幾戶人家都驚醒過來,沖出屋子看動靜,搶着在黑天幕雨中搬家什,坡下的操場此時已變成了河泊,向陽光和兒子李家平拼命地搶着她視為命根的所有家财。

東門長安卻依然穩穩坐在裡屋,一動不動。

格狗日的,你!向陽光站在大雨喘息不停,飽滿的胸脯起起伏伏。她盯着雨幕裡的東門長安,大喊,出不出來?

馮校長這才知道東門長安還在房子裡,急得上火,招呼人上前,快快快,拉出來,要塌了。

格狗日的,他要死,沒人推他去死,你們誰也不能去,誰敢去我操他祖宗。向陽光抹一把臉,擋在中間,瞪圓了眼大罵。

一道閃電襲來,幾棵槐樹瞬間悄無聲息地消失在大夥眼前,順着堡坎滑落下去,馮校長急了,站在三四尺寬的裂縫這邊大叫,東門長安,你給我出來。

格雜種。向陽光再抹一把雨水,臉硬得像石頭。

轟然一陣沉悶驚恐的響聲,長排房像一塊巨大的巧克力軟塌塌地矮下去。

黑天黑地間,一個人影從驚懼的人群中沖出來,跨過裂縫,沖進房子。

是向陽光。

她最終拼命救出了東門長安,自己卻被倒下的大衣櫃砸斷了胳膊。

東門長安不謝她,站在暴雨中,一副魂不附體的模樣。

這對冤家。馮校長歎息。

此後,東門長安魂不守舍的時候多起來,課越上越差,他在學校最大的用武之地是當記賬師,誰家娶媳嫁女死爹葬母,辦酒席收禮金統統由他記賬,那一手漂亮的柳體變成各家永久珍藏的墨寶,存在三抽櫃裡,等誰家有事時,再拿出來核對來往賬目,以防送多了吃虧,或者是送少了失了禮數,當然,這樣時候大家查找到名目後,都會歎一句,你看看人家東門老師的字。

聽見馮校長萬念俱灰地念叨“何必當初”,正拿着計算器核賬的東門長安胡亂把記賬本、錢和計算器往懷裡一塞,把馮校長推進了長排房後面的煤棚。

不要亂說話。東門長安關上門警告馮校長。

你都知道。馮校長整個人都頹廢了,呆若木雞地呢喃。

我不知道。東門長安氣惱又利索地否認。四年了,他從未就此事與馮校長有過任何溝通,四年前他隻是試探性地跟馮校長說了句,是不是把徐明月留在學校打零工,反正也差人。馮校長立馬就答應了,那一分鐘,他們都低着頭,你沒看我,我沒看你,之後的四年裡也如此,基本上不做目光的交流。

你知道。

我不知道。

就算你假裝不知道,人在做,天在看。馮校長冷笑。

馮校長,不怪你,全都是徐解放那個雜種的主意。東門長安言不由衷地勸。

不是,主意其實一直在我心裡,隻是被徐解放看穿了。

對,他是個強盜。東門長安說。

差不多,五十步笑一百步,我和他是共犯。看過狼和狽沒有?一起成奸。

馮校長,我明白,是他利誘你誤導你。東門長安激動地說,他利用了你對小蔓的愛。

是愛,也是妄,心若無妄,何來誘和導?東門,你知道嗎?四年來我一看到你就害怕,我真的特别害怕,我怕看你的眼睛,怕聽你說話,甚至開會時見到你動動身子都以為你是要開口揭發我,我整天提心吊膽,一聽到電話鈴響就心慌,一聽說有局領導到學校就緊張,我恨不得把你殺了滅口,可是東門,你是好人啊,我呢,我也不是個壞人,可我就是怕你。我讨好你,好的班全給你帶,優秀黨員優秀班主任全評給你,特級教師也給你,你卻從不給我一個好臉色,還動不動站出來說不要這個名譽不要那個評獎,你知道嗎?你每拒絕一次我都會吓得半死,我的頭發一半是被你吓白的,一半是自己悔白的。

東門長安沉默了許久,說,其實你不用怕我,我也有份。

馮校長呆滞的眼珠轉了轉,驚訝地看着他,煤棚裡的光線很暗,但他的眼珠卻像兩堆柴火。

我看出了登記表有問題,但我忽略了。

什麼意思?馮校長眼裡寒光一閃亮,什麼意思?

我……東門長安低下頭,煙火架發生前,我在教育局副局長辦公室裡那個,就是,那個,自己在那裡……然後……一百多人就在我眼皮下死了。

扯遠了,你撸老二跟表有屁關系,馮校長粗魯地罵,你回來,說表。

當時我覺得表有問題,就問了徐月,徐月卻提到他煙火架事件裡死去的小舅,就那一秒半秒一時半刻的,我整個人就蠢迷了,沒心思問下去。

你蠢迷了?你就為個撸老二蠢迷了?天爺,你當時哪怕在我面前表示一點點質疑,我都沒那麼大的膽子幹那麼大的事,你曉得我膽子小,我一直很害怕,風吹草動也會吓得我尿褲子。

是是是,是我害你,都是我的錯。東門長安狼狽地答,所以你别亂想了,以後莫害怕,我也不會揭發你,我發誓我永遠不提當年的事情。

外面有腳步由遠而近,随着吱呀一聲,煤棚的門開了,一股冷風夾着雨水卷進來,東門長安和馮校長抵防不及,兩張愕然的臉頓時曝光在一雙白如晝光的眼睛下,像一對強盜,突然暴露在聚光燈前。

咦,你們怎麼在這裡?徐明月站在迷蒙的雨霧裡興沖沖地打招呼,一手提着裝煤的黃皮桶,一手揮舞着小鐵鏟。

馮校長驚慌失措地看着徐明月,好半天才恢複鎮定,戰戰兢兢地走出煤棚,勾着腰走出老遠,突然回過身,咳了咳,說,小徐,公安局招聯防隊員,你想去嗎?

徐明月喜出望外,一臉璀璨地笑起來。

比起四年前,徐明月長得越發好看了,以高中時天天鹹菜下飯的日子為标準來看,勤雜工徐明月的生活早已小康,他的皮膚從黝黑轉為白皙,個頭蹿到了一米七五,他從一個農民的兒子變成了一個以校為家、耳濡目染的斯文人,盡管他是個食堂打雜工,但他腼腆的、毫無戒備之心的單純的笑容依然讓人覺得幹淨且驚豔。

三個人淋着雨,前前後後從家屬樓後面繞回前院,回到沉沉緩緩的哀樂聲懷抱,東門長安偷眼看坐在角落裡的馮校長。

馮校長的眼睛眯得很細,像受了光線的刺激,東門長安知道,那是一道閘,不關緊些,淚水和真相将會破壩而出,淹沒的豈止是他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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