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力公司裡的人際關系确實十分複雜,雖然他們做足了保密工作,風聲最終還是洩露了。幾天之後,江秋月失蹤了。最重要的一條線索斷了,事情查不下去,隻好不了了之。眼看到手的獵物跑掉了,謝闖的情緒低落,他沒想到敵人比他想象得強大許多。
在辦公室閑着無聊,謝闖就到車間去轉一轉。那天,剛走進第五車間,就有一個女工塞了一把糖給他。那個女工個子小,大家都叫她小不點。她說:“領導,吃糖。”謝闖笑着說:“結婚啦,恭喜啊,恭喜。”小不點很不好意思,旁邊的女工忙說:“這不是喜糖,是拖糖。”謝闖不解地問:“什麼叫拖糖?”小不點說:“就是拍拖的糖啊。”謝闖随口問:“你男朋友也是我們廠的?”小不點說:“不是,是隔壁五金廠的。”謝闖笑着說:“這屬于典型的資源外流啊。以後,凡是要跟我們廠的女孩兒談戀愛的,要先交一千塊的管理費才行。”旁邊一個年紀稍大的女工說:“領導說得對,太便宜這小子了,五元錢的散裝餅幹就把我們的廠花騙走了。”此話一出,大家都笑了起來。
每月八号是工廠出糧的日子,出完糧之後的第一個休息日,謝闖去給家裡寄錢。小小的郵局裡擠滿了人,大多是六分廠的,小不點也在。見到他,她忙招手說:“領導,你到我前面來。”謝闖忙搖着手說:“不用了,我在後面排隊。”輪到小不點時,謝闖看到她趴在櫃台上認認真真地寫着彙款單,那樣子完全像是一個小學生。他寄完錢出來,發現幾個女工站在門口,正朝他不懷好意地笑着。小不點也在中間,她說:“領導,今天天氣好熱,你請我們吃冰棒好不好?”謝闖笑了笑,拿了十塊錢給她,小不點接過錢,朝對面的士多店跑去。
六月的一天早上,謝闖剛進辦公室,電話就響了,他以為是陳總打來的,拿起電話,卻聽到一個女人的哭泣聲。
謝闖頭皮一陣發麻,他聽出是母親的哭聲。她隻是哭,一句話都不說。後來,謝萍萍接過電話,哭哭啼啼地說:“哥,你快回來,爸……爸爸……快不行了。”謝闖像是被人當頭擊了一棒,癱在了椅子上。
這一次回家,感覺比任何一次都要漫長。謝闖仿佛看到了奄奄一息的父親躺在病床上,仿佛聽到父親痛苦的呻吟聲。他心裡默默祈禱:“爸,你要挺住,等我回來。”一路上,他什麼東西都沒吃。飛機上提供了午餐,但是一聞到油味,他就想嘔吐。
到縣城後,他叫了出租車直奔雲窩。正是暮春時節,路邊枝繁葉茂,鮮花盛開,無限絢爛。人生一世,草木一秋,想到用不了多久,父親就再也看不到這人間的一草一木,謝闖心裡不禁悲痛欲絕。烈日下的雲窩,顯得異常破敗與荒涼,發黴的牆壁,像麻風病人的臉,結着蜘蛛網的窗戶,像瞎子的眼睛……從車上下來的一瞬間,他覺得腿發軟,差一點沒有站穩。
屋子裡彌漫着一股死亡的氣味,像某種毒菌的味道。父親躺在床上,一家人圍着他。李碧霞竟然也在,她的臉,因為悲傷而略顯蒼白。父親的臉好像比以前小了一半,一點光澤都沒有,被子底下,瘦小的身子,像一段枯木。他一直閉着眼睛,嘴巴張得很大,像一口荒井。母親哽咽着說:“老頭子,老二回來了。”他似乎沒有聽見。謝萍萍又說了一遍,他這才緩緩地,緩緩地睜開眼睛。看到謝闖,一顆眼淚滾落出來,他有氣無力地說:“我……可以……走了。”
謝闖不想放棄,去鎮醫院找醫生,醫生不肯來,他攤了攤手,一臉無奈地說:“縣裡的大醫生都沒辦法,我能有什麼辦法?”悲痛的謝闖失去了理智,一把抓住醫生的衣領。
屋子裡安靜、灰暗,隻有死亡像蛇一樣發出輕微的咝咝聲。醫生帶着鹽水,跟着他回家。謝闖壓抑着内心的悲痛,安慰父親:“爸,你沒什麼病,就是感冒而已,打了這個藥,你就好了。”
醫生埋着頭找了好一會兒,沁出滿頭的汗,方才找到注射的血管。他離開的時候,剛才一直閉着眼睛的父親,突然睜開眼睛說:“再見。”
醫生走了……謝闖一直靜靜地守在病床邊,看着鹽水在不停地往下滴,在調節閥的作用下,鹽水非常緩慢,一滴鹽水消失了,另一滴又開始了,像一隻晶瑩的腳趾,碰到水面,又倏的一下,收縮回去了。他不經意地一瞥,發現父親的衣服濕透了,地上有一攤水,原來,醫生根本沒有把針管插進父親的身體。
父親的氣息越來越弱,他喉嚨裡有一口痰,說一句話要喘半天。他伸出手,那隻手上已經沒有一丁點兒肉,就像用生鏽的鐵絲紮成。謝闖抓住父親的手,感覺像冰塊一樣涼。他的嘴抿得緊緊的,蒙着一層白色粉末,像柿餅一樣。一個微弱的聲音,從柿餅的縫隙中鑽出來。謝萍萍以為他要喝水,趕緊去倒,可是,他并不是要喝水,他看着李碧霞。母親心領神會,說:“碧霞,幹爹叫你呢。”李碧霞趕緊上前,半蹲下來。父親抓住她的手,放到了謝闖的手上,輕輕拍了拍,嘴角飄過一絲不易覺察的微笑。這微笑瞬間凝固,他的眼睛往外一突,手垂落到了床沿。謝闖緊緊拉着他的手,仿佛想把他從死神的手中拉出來。一陣撕心裂肺的哭聲在屋子裡響起。窩囊了一輩子的謝老三離開了這個世界。
當天下午,屋子外面搭起涼棚,辦起了喪事。本地的葬禮中,有一個買水的習俗,傍晚時分,有經驗的老人帶着謝闖到青溪上遊取水。這是父親生前經常走的路,一路上,謝闖總覺得父親沒有離去,就跟在身後。用買回來的水,謝闖開始給父親擦拭身體。他發現,父親的内衣上竟然全是洞,像蜘蛛網一樣。他鼻子一酸,眼淚一顆顆滾落下來。擦完之後,謝闖問主重:“這水怎麼處理?”主重說:“按照老規矩,這個水孝子是要喝下去的,不過,現在不用了,你把它澆到屋頂上,讓他在天之靈護佑子孫後代吧。”
父親的遺體,擡到了堂前,一張黃紙蓋住了他的臉,腳頭點了一盞長明燈,一家人為他守夜。謝闖不停地抽着煙。李碧霞和謝萍萍折着元寶。屍體在家裡停了一夜,第二天早上送去火化,父親變成了火葬場煙囪裡的一縷青煙。
入土後的那天傍晚,按照風俗,要種火,把死者的衣物燒掉,免得他在陰間受冷。衣服都整理好了,裝在兩個袋子裡,四兄妹到父親的墳頭點火。僅僅十幾分鐘,衣服就化成了灰燼,家裡也沒有一點父親的痕迹。
做完頭七之後的那天晚上,一家人正在吃飯。父親的位置空着,謝闖的耳邊卻總是響起他的聲音,總聽到他說——“喝酒,喝酒。”飯吃到一半的時候,母親突然用沙啞的聲音問:“謝闖,你的事情準備什麼時候辦?”謝闖一頭霧水,問:“什麼事情?”母親說:“你和碧霞的婚事啊。”謝闖輕聲說:“這個時候,我哪兒有心情結婚?”母親說:“你不知道,這裡有個老規矩,家裡老了人,如果不當年結婚,就要三年之後了。”謝萍萍說:“二哥,你不知道,父親病的時候,碧霞姐一天到晚陪着,給他倒屎倒尿,讓我這個做女兒都自歎不如。”母親說:“是啊,這樣的好女孩兒,打着燈籠都找不到啊。”謝萍萍又說:“有一次,她太累了,竟然昏了過去。”謝闖不想違背父親的意願,咬着嘴唇說:“你們定時間吧。”母親又歎了口氣說:“還不知道人家父母同不同意呢,畢竟兩家的差距太大了。”謝萍萍說:“媽,你真是老眼光了,二哥現在在廣東很厲害,是個調研員,廠裡有幾千号人呢,我覺得碧霞家肯定會同意。”母親問:“調研員?是個什麼官?”謝闖說:“是集團的老總把我派下去的,待遇跟副廠長一樣。”母親聽了,說:“領導這麼信任你,你可一定要把工作做好。家裡的事,你不用操心,我們定好了日子,你回來一趟就行了。”她又歎了一口氣說:“老頭子沒福氣啊,要是看到你結婚,看到孫子,該有多好啊。”母親的話,又讓氣氛一下子變得傷感起來。
頭七過後,謝闖又在家裡待了三天。在廣州開往佛山的大巴車上,他看到了一對父子,兒子三四歲的樣子,他玩累了,睡在父親大腿上。車裡開着空調,父親把自己的外套脫了,蓋在他身上。這個尋常的小細節,卻讓謝闖心頭一顫。他不敢再看,把目光投向窗外,眼淚像瀑布一樣唰唰地往下流。他第一次真切地體味到,在這個世界上,他已經沒有父親了。
此後很長一段時間,每天夜裡,父親總會如約出現在他的夢裡。七月将盡,母親打來電話,說結婚的日子定下來了。謝闖的内心很平靜,好像這一切跟他并沒有什麼關系一樣。他寄了一些錢回去,讓母親籌辦婚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