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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3

時間:2024-11-07 10:15:43

此時,在疏勒城裡,隻有二十六個人還活着。

r二十六個人中,有三分之一的人,處在了奄奄一息的狀态中。還有三分之一,是虛弱到了連說話的聲音都變小了。隻有三分之一的人,還可以刀槍在手,随時準備投入戰鬥,但也是臉色菜黃,憔悴如枯葉。

r耿恭一直沒有倒下,連病都沒有得過。不是他得到了比别人更好的待遇,也不是他的身體比别人更強壯。要說原因,大約隻有一點兒,那就是他的信念比别人更堅定,意志也更堅強。他知道他不能垮掉,他一垮,疏勒城也就垮了。從某種意義上說,疏勒城就是一個人的疏勒城,就是耿恭的疏勒城。

r耿恭用來指揮作戰的廳堂兼卧室,這個時候已經成了公共場所。為了節省燃料(匈奴人封鎖,無法去山上砍柴,隻能是把家具和房子木制的部分拆了當柴火)和便于管理,所有的人集中到了這裡。

r屋子中間燒了一堆不大的火,大家圍在火堆旁。有坐着的,有躺着的。各種姿态都有。多半是一動不動,連話都不說。一是這麼多天在一起,互相之間,要說的能說的都說了。二是說話也要花費力氣。這個時候力氣太重了。多保存一點兒氣力,就意味着多了一點兒存活的機會。

r吳梅舍出了性命,送來的牛馬和糧食,早在二十天前全都吃完了。人是鐵,飯是鋼,三天不吃餓得慌。現在二十天沒有吃到一粒糧食了,會是什麼樣的情況,不難想象得出。這二十天以來,幾乎每天早上天亮時,火堆旁就會有幾個怎麼叫都不肯醒來的人。這麼下去,不出十天,疏勒城将不會再有一個活人。

r昨天,有一頭野豬不了解情況,跑到了城外的空地覓食。被城牆上的士兵射死。三個士兵跑出去拖野豬。野豬拖回來了,可三個人隻回來了一個。另外兩個被匈奴當作了活靶子。匈奴人這些日子,不再攻城了。他們換了一種方式。在空地上放了肉和食物,吸引漢軍去拿。明知這是個圈套,還是有士兵受不了饑餓的折磨,硬是沖了過去。反正都是個死,被箭射死,總比餓死要強。這幾天裡,至少有十個士兵就是為了那點兒食物被射死的。

r耿恭坐在火堆旁,不時地往火裡添加着木闆碎塊(桌子燒光了,又把那個檀木的茶幾劈了)。火上吊着一個鐵壺。幸好還有水(那口井真的成了生命之源),餓得不行了,喝一點兒水也會有一點兒用。可沒有了茶。耿恭愛喝茶。這時多麼想喝一杯濃濃的茶呀。喝茶,原本是一件多麼平常的事。可到了這個時候,它竟成了一個夢想。

r茶的事,隻是在腦子閃了一下,耿恭不可能多想。甚至連大軍能不能趕到的事,耿恭也不去想了。盡管情感上不願意相信,但理智告訴他,在這個季節裡,大軍是不可能趕來的。他嘴上一再告訴士兵們,相信朝廷和皇上不會不管我們,可心裡邊也不能不做好了最後的打算。

r這最後的打算,就是死。

r明白早晚都會死,可真的到了死的跟前了,還是會難免有些留戀和傷感。一是報國立業的大志未酬,就這麼走了,似乎有些愧對列祖列宗。二是母親和妻兒,對這些世界上與自己最親的人,該說的話還沒有說,該做的事還沒有做,這樣就走了,真是有些内心不安。

r不是耿恭變得有些軟弱了,有些貪生了,才會這麼想,隻要是人,不管是誰,到了這個時候都會這麼想。

r也許,這個時候唯一能夠安慰他的就是守住了疏勒城,一直沒有讓匈奴攻破。他們用生命捍衛了國家的權力和尊嚴,盡到了一個大漢帝國軍人的天職。

r想到這兒,耿恭的臉上有了一點兒笑意。也許,他還想到了,這樣死了也不錯,到了另一個世界,就可以見到梅子了。就可以喝到梅子給他泡的綠茶了。

r城頭上,一個哨兵手持長戟,在走動着。

r整個石城死一般的寂靜。

r哨兵走着走着不走了,他站了下來。朝遠處看着,看了一會兒,他跑下了城牆,推開了房門,大聲叫着,耿将軍,有情況。

r耿恭正處在半醒半睡狀态中,聽到喊聲,站了起來,抓起了刀,對火堆旁的士兵們說,快,準備迎敵。

r虛弱不堪的士兵,好像一下子有了力氣,全都抓起了長刀和弓箭,緊跟着耿恭上了城牆。

r遠處,确有一串火把在遊動。沉寂中,能聽到隐約的人馬的移動聲響。有點兒像悶雷。

r站在耿恭身邊的張青說,将軍,人數不少啊。匈奴怎麼會突然在夜間進攻我們啊。

r耿恭說,天馬上就要亮了。他們也許想殺我們一個出其不意。

r耿恭轉過身,對僅有的二十五個人說,兄弟們,這可能是我們最後的時刻了。我們要死得像個樣子,要不,見了那些先走的兄弟們,他們會笑話我們的。

r士兵們說,将軍,能與你同生死,我們沒有白活。

r他們聲音不大,但透出了鐵一般的堅定。

r火把越來越近,一直到了城牆下。士兵們拉開了弓箭,等着耿恭下命令。

r這時,從火把的光亮間,傳出了一道聲音,城裡的士兵們,我們是來救援你們的漢朝大軍。

r聽到這個聲音,他們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由于實在不能相信這是真的,還以為是匈奴人的計謀,所有人都聽到了,卻沒有一個人回應,包括耿恭在内。

r不但不回應,還都握緊了弓箭,準備好了,做最後一拼。

r隊伍中的範羌沒有聽到回答,内心不由得一沉,便更加急切地喊起來,耿将軍,我是範羌,是我來了。城裡還有人嗎?我是範羌啊,我奉旨來救援了。

r範羌身邊的張葉也喊了起來,哥哥,我是葉子,你還活着嗎,我來看你來了,接你來了。

r耿恭說,真是範羌。

r張青也說,我妹妹也來了。是她的聲音,我一聽就聽出來了。

r不過,說這個話時,他們都站着沒動。按說他們這個時候,是該激動得跳起來,大聲歡呼萬歲萬萬歲的,但他們好像把所有的力氣都已經用完了,實在沒有力氣再表達自己内心的激動了。

r二十六個人不僅連歡呼的力氣都沒有了,似乎連站都站不住了。他們走向了城門,一齊用勁拉開了門闩後,就互相攙扶着支撐着站成了一排(有幾個如果不是被别人拉扯着就會摔倒)。中間站着的是耿恭,他的胳膊同時摟住了四五個士兵。

r漢軍分成了一支,一支朝着匈奴人的營地沖殺過去。一支走進了疏勒城。

r走進疏勒城的一支,是在範羌的帶領下。他的身邊是張葉。

r範羌看到了耿恭,看到了所有的守軍。他們神情堅毅,一個個都像是用石頭雕刻出來的。身上的衣服破爛不堪,破洞處露出了皮肉。铠甲上的皮甲片都沒有了(全煮着吃了),爛布條上沾滿了血迹和污漬。腳上的靴子也一樣,連腳趾頭都護不住了。

r他們的身後,城頭上寫着“漢”字的旗幟幾乎成了布條了,但仍然在寒風中飄動着。

r範羌走到了耿恭的面前,一下子跪了下來,說,耿将軍,我們來晚了。

r耿恭把範羌扶了起來,說,你說到做到了,我知道,你一定會來的。

r站在範羌身邊的張葉,目光在一排男人的臉上掃過,卻沒有能一下子認出她的哥哥。所有的人都被折磨得脫了原來的人形,張青也不例外。可張葉還是那麼的青春,張青當然認識。張青說,葉子,你不認識我了。

r張葉走過去,撲到了張青肩膀上。對張青說,哥,你還活着,你真了不起,是真正的大英雄。

r張青說,疏勒城裡的人,不管死去的,還是活着的,都是英雄。

r疏勒城周圍的匈奴人,除了被消滅的,全都跑掉了。疏勒城在被圍困了一年後,終于恢複了自由。

r耿恭提出撥給他一支人馬,讓他繼續帶領着留在疏勒城屯田鎮守。可範羌說,皇上的诏書要求,所有的守城者,都要回到都城洛陽。

r天子之命不可違抗,向來忠于朝廷的耿恭,隻能同意跟随大軍回到内地。

r離開時,耿恭走到了城中的那塊墓地,朝着立起的石碑,彎身鞠躬,并承諾一定還會回來,與他們相伴,繼續守衛疏勒城。

r大軍帶着包括耿恭在内的二十六人向疏勒城告别,迎着漫天飛雪踏上了車師古道。麻溝梁村的村民們站在路邊,朝他們揮手緻意。

r耿恭對村民們說,我們還會回來的,一定會的。

r風雪交加,道路艱難。盡管有大軍護送,二十六人中的十三個人最終因為在守城中傷病造成的嚴重損害,沒有能堅持回到家鄉,回到親人身邊。他們在到達涼州城以前,就心有不甘地閉上了眼睛。

r當隻有十三個人的西域守城的官兵出現在洛陽的大街上時,所有的人都朝他們行起了注目禮。

r隻要身上流的血還是熱的,都可以在這個時刻感覺到他們并不高大的身軀裡,透出的屬于大漢帝國的那種雄傲天下的精神。

r十三個人實在是一股微不足道的力量,可誰又能不說,看到了他們,就看到了一根頂天立地的民族脊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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