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人書

雜誌

保存到桌面 | 簡體人人書 | 手機版
傳記回憶文學理論偵探推理驚悚懸疑詩歌戲曲雜文隨筆小故事書評雜誌
人人書 > 雜誌 > 第二章:1970年的獨白

第二章:1970年的獨白

時間:2024-11-07 09:53:37

——《舊約全書·出埃及記》第五章

太陽光就像一鍋冒着熱氣的黃湯,從頭頂澆下,河堤搖搖欲墜,正浸泡在渾黃的河水裡。工地給我們每人發了一件蓑衣,一頂鬥笠,一條扁擔。我們就在大堤上正式開始了第一天的插隊生涯。

江水漲勢逼人,江堤脆弱得就像一個随時可能癱倒的老人。我們走進陌生的人群裡,面對滔滔的江水,把一擔一擔的黃泥和沙子往大堤上堆積,無論多少黃泥與沙子,看起來都像是杯水車薪。江水渾黃無比,已淹沒到堤壩的大半腰,可江水仍在悄然上漲,一副兵臨城下的氣勢。河灘上的楊柳早已被河水淹沒,隻留下星星點點的樹梢露在水面上,漂蕩的枝葉,宛如一蓬蓬垂死掙紮的亂草。

我看得出來,大家初來的激情已演變成一種恐懼。每個人都是一身泥水。我們做夢也想不到,接受貧下中農再教育的第一課竟是如此嚴峻和殘酷。其時,整個A縣各公社各大隊都下達了總動員:不論男女,十八歲以上,六十歲以下都必須上堤搶險。我們中有好幾個雖未滿十八歲,但作為一名插隊知青,誰也沒考慮自己的年齡。上堤後,我們就住進了當地社員家,每人一捆稻草,往地上一鋪,鋪上被子或草席,就是床。每天清晨5點不到,就得挑着擔子,背着鐵鍬上堤。堤上堤下,人們打着火把,作戰一般,不顧死活。我感到自己就像走進了某部電影裡,隻不過電影中的人肩上扛的是槍,而我們的肩頭扛的卻是鐵鍬。

每天天不亮,沉重的擔子就壓上了我們尚嫌稚嫩的肩頭。每趟一百多米,擔子壓彎了扁擔,一路上發出吱吱嘎嘎的聲音,我們搖搖晃晃,一步一步地爬上陡峭的堤坡,把一擔擔泥土和沙石傾倒在潮濕的堤面上。幾天下來,大家就有些吃不住了。肩膀紅腫,手裡打滿了血泡。女生們更慘,紅潤的臉色很快就不見了,除了消瘦,臉上還透着一種疲憊的蠟黃。

一日三餐都在工地上吃。餐後僅有片刻的喘息。每天從清晨5點一直幹到晚上9點。最要命的是下雨的時候,大家一律光着腳,頭戴鬥笠、身披蓑衣,挑着沉重的擔子爬堤坡,為了穩住身體,腳趾不得不像鋼釺一樣,插入又稀又滑的泥土裡。即使這樣,稍不留神,便會有人從堤坡上“連人帶馬”地翻滾下去。

初來的激動與豪情,逐漸被眼前殘酷的現實所擊潰。不到一星期,我們這批新來的知青中就開始有人病倒,不斷地有人病倒。先是林紅纓,接下來是另外兩名女生和一名男生,十天後,原本健壯的我也頂不住了。但看着社員們與老知青們頑強的身影,我們又不得不咬牙堅持着。初來乍到,我們誰也不想拖大家的後腿。那時,不隻是我們,幾乎所有的人都被一種奇怪而莫名的激情激勵着,即使不斷有人病倒,但又總是不斷有人再爬起來。堤壩上的高音喇叭裡更是每天播送着各種英雄事迹……

這樣滿負荷的大會戰,卻不缺乏對疲勞的調劑。晚間的節目是批鬥會。

批鬥會開得别出心裁,主角是A縣的一位副縣長和他的新舊兩任妻子。批鬥會的主題是“打倒陳世美”。這批鬥更像是一場節目表演。

這是人們一天中最精神的時刻。人們把“秦香蓮”和一雙兒女帶到大堤上,聽孤兒寡母的哭哭啼啼的控訴(女主角的哭訴已明顯帶有表演性質);接下來就是把“陳世美”和他的“新歡”押上台來進行批鬥。“陳世美”和他的“新歡”胸前都挂着牌子,“新歡”自然被剃了陰陽頭。這前後不同的一家人,每天的任務就是到大會戰的各個工地上巡鬥或曰巡演。長堤上火光沖天,有人舉着火把,在“舞台”上維持秩序。群衆一律不得上堤,以防掉進堤下的河水裡。人們擁擠在堤坡下看把戲,在稀泥中你推我搡,嘻嘻哈哈,笑聲響成一片。一整天的疲勞,似乎都在這一刻煙消雲散。

“陳世美”顯然不止來過一次了,群衆都和他很面熟了。大家并沒有對台上的人做出任何傷害之舉,相反,有覺悟低的民衆還羨慕地高叫:“裘縣長,你的福氣好啊,娶的兩個老婆都很漂亮!”

據說“陳世美”是名大學生,五十年代末就做了A縣的副縣長,是一個隐藏很深的階級敵人。幾年前,副縣長和前妻離了婚,抛下一雙兒女,與自己的大學同學結婚了。副縣長在被打倒後,就與他的新舊妻子一起開始了各地的巡遊批鬥。這種哪裡有需要就到哪裡的流動式批鬥,人們已經司空見慣,觀看者與被觀看者都安之若素。但這樣的表演,對我們這些新來的知青是新奇的。一度,我們在城市裡看慣了各種形式的批鬥,以這種娛樂方式出現的,還是頭一次見識。

大堤下人頭攢動。火光把一種壯觀的豔紅倒映在堤下的河水裡,讓人們暫時忘了河水的威脅。批鬥過程中,有人沖台上的人喊:“裘縣長,你不是離婚了嗎?再娶一個又不違法,怎麼就成陳世美了?”

那被鬥的人也不忌諱,微笑着答:“組織上說了,這叫喜新厭舊,破壞黨風。”

有人便喊:“你這不叫喜新厭舊,叫喜舊厭新——你那新老婆不是你的舊情人嗎?”

于是人群中一陣哄笑,那被稱作裘縣長的人竟也點頭作答:

“組織上說得對,你們社員兄弟也說得對,喜新厭舊和喜舊厭新,都差不多吧,内容都差不多。”

“别狡辯了,這叫當代陳世美!”隻見裘縣長的前妻一聲怒斥,指着前夫和他的後妻,甩了一下假想中的水袖,開始唱罵道:“你們這對奸夫淫婦!”接下來便是一連串的口号:“打倒當代陳世美,打倒裘少君,裘少君是陳世美,裘少君是走資派!”

大家舉起右臂,齊聲呼喊。

批鬥到這裡出現高潮。場面上先是一片肅穆,随後開始有人發笑。到後來,大家開始邊喊邊笑,邊笑邊鼓掌。笑聲與掌聲交織成一片,氣氛十分歡樂。這種既不像批鬥又不像演出的滑稽場面一結束,人們就将裘縣長一行人圍了起來,有人給裘縣長的一雙兒女遞吃的,也有人給裘縣長和他的兩個老婆端水喝。有人玩笑說:“裘縣長,你們下次來時要換點新花樣,不能老是演這幾段。”

那裘縣長的臉色卻陡地嚴肅起來,用手指着堤外的河水,說:“今年的防汛任務比往年都嚴峻,水已快齊堤面了,我剛站在上面時感覺堤面有點軟,除了沙包,你們還要準備些碎石。”

裘縣長的話把大家喚回到眼前的現實中來,都忘了這人剛才還在台上挨批鬥,和他們是階級敵人,臉上不覺有些肅然起敬。大隊巫書記用凝重的語氣說:“我們已經向縣裡請示了,他們答應從碼頭給我們運幾船碎石來,運石頭的船明天早上就靠岸。”

裘縣長點頭,他說:“這幾天你們要加強夜巡。我剛才看了,江水有些渾,要警惕管湧。”

巫書記說:“裘縣長,你要不是當代陳世美,我們就把你留在這裡指導抗洪了。”

裘縣長摸摸自己的頭,想起自己是幹什麼來的了,有些讪讪地說:“我明天要去别的地方。”

一句話說得大家都笑起來。

至此,批鬥已俨然成戲。誰也不會拿這些話當真,就像誰也不會拿“打倒陳世美”的戲當真。對當事人而言,這是喪失尊嚴的批鬥,對圍觀者來說,這隻是戲。

雨下了幾天後,太陽終于從厚厚的雲層後閃出半張臉來,然後是整張臉。誰都看得出來,這樣久違的一張臉顯得有些虛弱和沮喪,就像久積沉疴的人臉,昏昏然,冒着一股羸弱之氣。這樣的太陽比沒有太陽更讓人難受。長久的雨天,加上持續的悶熱,使空氣中的水汽是那樣濁重。

徐曉雯出事時,我正在往河堤上倒沙子。一個女人的尖叫聲讓我本能地擡起頭,順着那位婦女叫喊的方向,我看到徐曉雯就像一捆稻草一樣,在混濁的黃湯裡搖晃了幾下,就倒在一攤爛泥中。

等一個黑影從我身邊閃過後,我才看清那個奔跑的影子就是張敬之。他向她跑過去,從泥濘裡抱起她,把她擁進懷裡。一切都是那麼自然,坦然,應然。從中我甚至看出某種崇高。那一刻,我為自己的懦弱感到羞愧。

其實,幾乎在聽到那位婦女尖叫的同時,我就擡起了頭。然而,我的雙腿是如此無力。它陷在泥濘裡,比我腳下的泥濘更軟,軟得與腳下的泥濘連成了一體。那一刻,我竟然癱坐在地上。

我羞愧。像我這樣的懦夫,有什麼資格在漆黑的夜裡想她呢?

這樣的勞動量,我們沒有暈倒,隻能說我們的體力還沒有使用到極限。我甚至為她感到一些慶幸了。她暈倒了,至少可以暫時不用在這個大堤上受罪。我開始狠勁地擔土,一心隻想把自己弄垮。如果我也暈倒了,我就有理由去衛生站了,就能在衛生站裡見到她。終于,在挑着一擔百餘斤的沙石往堤壩上沖時,我兩腿一軟,眼前一黑,就什麼都不知道了。

我醒來時,已經躺在一張小木床上。周圍的一切既陌生又熟悉,枕邊是我從城裡帶來的一摞書,我的小木箱就放在床頭。顯然,這是我曾住過一夜的知青宿舍。我不明白自己怎麼又回到了大隊的知青點。一切恍如做夢。一個穿白大褂的年輕姑娘立在我的床前,正滿懷欣喜地看着我。

“你醒了?”她顯出開心的樣子。

我有些困惑,問她:“我怎麼回這裡來了?”

她不回答我,隻問:“你叫楊柳?”

我點點頭,問:“你是誰?”

她指指自己的白大褂,說:“我是醫生,大隊衛生站的,我姓劉。你叫我劉雪梅,或者小劉都行。”

我努力回憶着此前發生的事。

“你累休克了,被送了回來。你們這些新知青哪,就是愛表現。”劉醫生的語氣裡半含着責備。我打量着這個女孩,她看起來和我們差不多年齡,膚色很白,生了一副好看的娃娃臉,腦後則拖着一條大辮子,辮梢整齊地纏着一根粉紅色的塑膠細繩,繩子從上到下,一環繞着一環,一直繞到辮子的末端,在末端再結出一朵漂亮的花,看起來頗用了些心思。

“你是醫生?”

“還能是假的?不過,是赤腳醫生。赤腳醫生也是醫生哪,沒辦法,鄉下條件差,沒有正規軍。但對付像你這樣的休克病人,我還是綽綽有餘的。”她伶牙俐齒,說話語氣有點沖,不太像個鄉下姑娘。

我看着她那白嫩細長的手指,懷疑地問:“你不會也是知青吧?”

“也算是。不過,和你們不同,我是回鄉知青,你們才是下放知青。”她說,那語氣略有些酸,似乎很在意其中的區别與邏輯關系。

我說:“難怪,一聽你說話,就知道你讀了不少書。”我猜她起碼也是高中生。

見我打量她,她避開我的眼神,将目光停在我的枕邊。那裡堆放着我從武漢帶來的幾本小說。她不看我,隻問:“你也喜歡看小說?”

“談不上多喜歡,打發時間吧。”我謙虛道。事實上我一直偷偷地寫點小東西。她奇怪地看我一眼,沒再說什麼,隻是抓起我的手臂,開始給我打吊針。我有些緊張。她的手搭在我的手腕上,柔若無骨,手指微涼。我有些心猿意馬地想起徐曉雯的手,她的手指要短一些,胖一些,手背與手指的連接處,有一排可愛的小肉窩。

“她怎麼樣了?”我有些結巴地問。

“你說誰?”她擡起頭,不解地看着我。

“在大堤上暈倒的那個女知青呀。”

“哦,這幾天每天都有女知青暈倒被送下來,我不知道你說的是哪個。”她的目光冷淡下來,低下頭,開始埋頭給我紮針。紮完針,她似乎有些猶豫,說:“你剛送回來時跟死人一樣,我都擔心你活不過來了。好好休息一下吧,藥先給你挂上了。我還要去給隔壁的女知青挂水。”

我的心跳加快起來,有些激動地問:“她醒過來了?”

她有些莫名其妙,冷冷地看着我說:“她沒事,休息一下,明天就可以上堤了。”

“上堤?她都暈倒了,還怎麼上堤?”

“誰說她暈倒了?她隻是有點拉肚子,打完針就好了。”說完她頭也不回地走了。我本想喊住她再問問,可她的背影已經消失在門後了。抑或是藥物的作用,我後來睡着了。藥液是什麼時候輸完的,我一點兒也不知道。模糊中有人在替我擦臉,我睜開眼睛,是那個叫劉雪梅的醫生姑娘。她手裡正拿着一條濕毛巾,毛巾涼涼的,正在幫我敷額頭。

見我醒來,她擠出一絲笑,說:“睡好了?睡好了就起來吃飯。”

我看看自己的手腕,輸液針頭不知什麼時候已經被拔下了。窗外早已落下沉沉的暮色,房間裡點着一盞煤油燈。煤油燈是用一隻墨水瓶做的,燈芯上穿着一枚銅錢,銅錢已經被燈芯燒得面目全非。油燈光把外面的夜色襯得愈益黑暗。我有種恍如隔世的感覺,雖然知道這裡就是我将要待下去的地方,但眼前的一切,我都還很陌生,包括待在我面前的這個姑娘。

我忐忑不安地問:“有飯吃嗎?”

她沒吭聲,隻遞給我一隻洋瓷缸子,上面印着“自力更生艱苦奮鬥”的字樣,我注意到旁邊有一行紅色的行書,69抗洪紀念。看來,這缸子是去年抗洪的産物。年年與洪水作戰,難怪這裡流傳着十年九澇的說法。

我揭開缸蓋,飯菜的香味立即撲面而來,竟是清蒸鲫魚的清香!我的胃頓時叫喚起來。

“快趁熱吃吧。”她随即将一雙竹筷遞到我手上。

幾乎是一瞬間,我就将一塊魚肚送到了嘴邊。當鮮美的魚肉觸到我的舌尖之時,我想起了徐曉雯。我用筷子指着隔壁問:“徐曉雯吃過了嗎?”

“誰是徐曉雯?我這裡住院的女知青隻有張虹一個。”她冷冷道。

不是徐曉雯?那徐曉雯去了哪裡?我吃驚地從床上坐起來,腳剛觸地,眼前便一黑,一個趔趄差點栽倒在地。劉雪梅及時扶住了我。

“别動,給我躺回去!”對方命令道,一副突然變得嚴肅起來的娃娃臉顯得有點滑稽。

我說:“我去隔壁看看。”

她冷笑道:“你說的徐曉雯,是和你一起插隊的知青吧?”

“是啊,我們是同學,上午她在堤上暈倒了,沒被送回來嗎?”

她說:“如果是這樣,就有可能被送到别的衛生站去了。病情嚴重的,會直接送去公社醫院。”

難道徐曉雯是被送去公社醫院了?我的心頓時懸起來,食欲也陡然消失了。她不會有事吧?我聽說過有人在工地上累死的。

劉雪梅拿出一堆藥瓶對我晃了晃,說:“你還得繼續輸液。”

我不死心,以上廁所為由,去了旁邊的女生宿舍。一個女孩伸長脖子跟我打招呼:“嘿,你新來的?”

我點頭。她操的是武漢腔,顯然也是武漢知青。

“叫麼名?”

“楊柳。”我也用武漢話應道。

她朝我後面看看,突然壓低了聲音:“我叫張虹,一年前就來了,老知青。裝病躲回來休息一下。”

“裝病?”我驚奇道。

“當然。不裝一裝,緩口氣,非死在大堤上不可。準跟你個苕貨一樣,搞到休克!裝病是我們老知青對付苦力活的絕招。我們剛來時,和你們一樣苕,結果呢,倒了!”說完,她咯咯地笑起來。這些天,我發現先來的知青都愛擺老資格。

我無心和張虹聊,轉身走了。回到宿舍,劉雪梅重新給我挂上了輸液瓶。她一臉認真:“你現在最需要的是休息和營養。别擔心,你很快就會恢複體力的!”

我點點頭,向她道謝。

“半小時後我過來給你抽針。”她看一眼我床頭挂的鹽水瓶,說,“藥打完了你喊一聲,衛生站就在旁邊。我在裡面值班。”她一邊交代,一邊把目光投向我的枕邊,小心地問:“這些書,可以借一本給我看看嗎?”

我點頭:“你随便拿。”

說實話,這些書我是十分看重的,輕易不會借給别人。但現在我想也沒想就答應了。她說:“我隻看過《星火燎原》和《歐陽海之歌》,還沒有看過《人間》,我就借它吧。”好像怕我不放心,又特别強調道:“我看完就還你!”

我笑着說:“你拿去看就是了。什麼時候還都行,不急。”

她展顔一笑,露出一副可愛的娃娃臉,偏着頭說:“謝謝!”語氣頓時溫婉了許多。那樣子看起來最多十六歲。

我突然有些好奇,問她:“你什麼時候開始學醫的?”

“從小就開始了,我爸爸是醫生。”

我笑道:“原來是家傳。你爸爸也在大隊當醫生?”

“不,他在縣城裡。他是縣人民醫院的醫生。跟我不一樣,他是公家人。”她的語氣中隐隐透着一些驕傲。

“這麼說,你是衛校畢業的了?”

“算是吧,不過隻讀了一年的衛校培訓班。初中一畢業,學校就‘停課鬧革命’了,我就正式開始跟我爸學醫,讀完衛校培訓班,就回到星光大隊當了赤腳醫生。你呢?”

“比你好不了多少,初中也隻讀了一年多。‘複課鬧革命’後就直接讀高中了,畢業後就來這裡插隊。”

“哦,那你在城裡一定學了不少知識吧?”她羨慕地問。

“能學什麼知識呢?課本隻有《工業基礎》和《農業基礎》兩本。哪裡都一樣,學工學農再學軍。工宣隊駐校後就基本上沒上課了。”

“比我學得多。”她笑笑,拿了書準備離去。我目送着她的背影,合上門時,她突然轉回頭,有些調皮地問我:“你喜歡徐曉雯,對嗎?”

我愣了愣,一時不知該如何回答。讓一個陌生姑娘說破了心事,臉孔不禁有些發熱。我說:“不準瞎說!我們是同學,一起下放的。她暈倒了,我關心一下不可以嗎?”

她嘲諷地沖我擠擠眼,關上門。

“你睡着後,我聽見你叫她的名字。”沒等我反應過來,她和她的聲音已經消失在門外的夜色裡。

幾乎所有的人都以為我是累暈倒的。

其實,我有低血糖。不知從哪一天開始,我患上了低血糖的毛病。沒有人想到我是因低血糖暈倒的。早上出去的時候太匆忙,我忘了往自己的口袋裡放糖果,其實,也不是忘了。我帶到工地的糖果已經被我用完了,這些年來,糖果就像我随身攜帶的藥丸。它們總是在我最需要的時候出現在我的手中。

第一次發現自己低血糖,是四年前。那時,母親剛離開了她心愛的教學崗位。有一天,她突然被幾個人拉了出去,他們扯住她的頭發,反剪住她的手,對她又推又搡。母親在驚慌中回頭看了我一眼,對我喊:“曉雯,别亂跑!一定要等媽媽回來!”

母親說“别亂跑”時,一定想起了弟弟。弟弟就是在上次母親被拉出去時跑掉的。弟弟跑出去後就再也沒有回來。他當時吓壞了,然後就跑了出去。那以後,我和母親就再沒有見過他。

我沒有亂跑。但母親回來時發現了暈倒在家門口的我。母親吓壞了,她立即抱起我向醫院跑去。路上,我醒了,聽見母親在喃喃自語:“雯雯别怕,雯雯别怕,我們去醫院啊。”

我說:“媽,你放下我,我不去醫院。”我從母親的懷裡掙紮出來,我不想讓人看見我十三歲了,還在母親的懷裡。

母親摟住我的肩膀,眼裡滿是驚慌:“雯雯,你怎麼了?你怎麼暈過去了?”

“你走後,我有點頭暈,然後就什麼都不知道了。”

母親堅持要送我去醫院。她不停地自語:“為什麼會突然暈倒呢?得去醫院查一下,否則,你爸爸出來會怪罪我的。我已經把你弟弟弄丢了,已經很對不起你爸爸了。”

在醫院,醫生給我驗了血,查看了檢驗結果,然後對我母親說:“這孩子患有低血糖。”

母親不解地問:“低血糖?我女兒怎麼會低血糖呢?”

醫生寬容地笑笑,說:“低血糖有什麼奇怪呢?很多人都有的。”

母親便急了:“什麼原因會引起低血糖?”

醫生解釋道:“低血糖的原因是很複雜的。運動過急,服用降糖藥物,或者某些器質性病變,比如肝炎,或者迷走神經興奮過度,引起胰島素分泌過多,都會出現低血糖的。”

母親顯然被醫生的話吓壞了,她雖然從教多年,但這些醫學術語還是讓她感到陌生和發怵。她顫抖着嘴唇對醫生說:“可是我女兒沒有運動過急,也沒服什麼降糖藥物。難道她的——肝有毛病?”

醫生說:“我沒有說她的肝有毛病。這些都要做了各種檢查後才能做結論。”

母親更加忐忑不安,她堅持要給我做全面的檢查。檢查的結果是,我沒有任何器質性病變。母親終于放心了。醫生最後說,這種功能性的低血糖症也有可能是神經失調引起的。醫生問我母親:“你女兒最近受到過什麼情緒刺激嗎?”

母親擡眼看看醫生,似乎明白了什麼。她向醫生道謝,卻沒有解釋。

我們離開醫院回家。母親回家就開始查閱相關的醫學書籍,此後,母親就開始記着往我的口袋裡放糖果。母親總是叮囑我别忘了吃糖果。每天兩粒,就像吃藥一樣,母親從來不忘記提醒我。

有一次,我在母親的筆記本上看到這樣一段筆記:對功能性低血糖症,要避免各種誘發因素,防止精神刺激,合理調節飲食,必要時輔以少量安慰劑、鎮靜劑。

母親像給學生批改作文一樣,用紅筆在這段話的下面畫了一條橫線。那以後,母親對我變得前所未有的溫和,她總是對我微笑着,不管她在外面遇到了什麼不快的事,挨了怎樣的批鬥,她都以最大的熱情對我保持着微笑。

母親的微笑讓我感到難過。那以後我又暈倒過一兩次,都是在母親有事瞞着我出去時。我的心裡會莫名其妙地泛上那種不安的感覺,然後就出現了像第一次那樣奇怪的感覺:頭暈,心跳加快,出冷汗,然後就什麼也不知道了。

每次都是這樣:我從母親的懷裡醒來,然後從母親的臉上找到輕重不一的傷痕。頭一次,母親微笑着輕描淡寫地告訴我,她回來時不小心摔了一跤。第二次她則對我解釋,她買菜時和一個陌生女人吵起來,兩人打了一架,被抓傷了臉。

我知道母親在對我說謊,一個十二三歲的孩子,已經能從自己的觀察中得出理性的判斷。那些傷痕既不像是摔的,也不像是被人抓的,更像是被一些堅硬的鈍器砸的。那種青腫,無論如何也不像她說的那麼回事。而且,我有一次看到,她的背上、手臂上和乳房上都有類似的傷痕。

母親為什麼要隐瞞我呢?她在害怕什麼?是怕像失去弟弟一樣失去我嗎?我不能讓母親失去我,不能讓她感到害怕。

我說:“你放心吧,你不在身邊時,我都會在家好好待着的。”

母親便像溺水的人抓着一根救命稻草一樣緊緊地抱住我。

有一天,母親突然對我說,雯雯,你到你舅舅那裡去吧。你舅舅來信了,他已經把你的戶口遷到了武漢,你去武漢讀書吧。

我吃驚地問:“那你呢?”

母親平靜地說:“我去山西。去你爸爸那裡。你舅舅在軍區,跟着他生活,我就不用那麼擔心了。你跟着他會比跟着我們好。”

我點點頭,我知道這樣母親就不用那麼害怕了。

母親說:“雯雯你記着,以後若是暈倒了,醒來時一定記得喝一碗糖水。還有,口袋裡随時放兩粒糖。我會給你寄糖的。”

我聽從了母親和舅舅對我的安排,離開北京,來到武漢。又離開武漢,來到農村,到了江漢平原這個叫清水河的地方。清水河是個古舊而美麗的小鎮,本地人叫它公社。清水河公社有三個行政鄉,二十多個大隊。我所在的星光大隊緊鄰長江,與浩瀚的長江隻隔着一道寬闊的堤壩。

老知青們都說這裡的沙灘格外美,尤其是春天,河灘上開滿金色的油菜花。沙灘松軟,視線遼闊,遠處是浩渺的江水,江面上有輪船,有小火輪和漁舟。還有白帆。兩頭是望不到盡頭的護坡林與各種農作物。每年的潮水到來之前,這些農作物會形成一條條深淺不一的綠化帶,層次分明地在河灘上鋪開,蔓延。近堤處,是成片的綠柳構成的護坡林,往裡是高粱、大豆、黃麻和油菜,再往裡便是野生的蘆葦蕩了。蘆葦蕩子在水邊自生自滅,自綠自黃,漫無邊際地往兩頭延伸着,與遠處的江水連在一起……遺憾的是,這一切如今都已被渾濁的江水淹沒,需到來年的春天,我們才能見到這種盛景。

我們來的時候,正值汛期,瘋漲的河水淹沒了一切,我們隻能隔着渾黃的江水,徒勞地想象這種美麗。

說實話,我喜歡這裡。從我的腳一踏上這裡的土地,我就喜歡上了它。這裡地處江漢平原腹地,到處是湖泊,到處是美麗的農作物。那些農作物我暫時叫不出名字,卻讓我由衷地喜歡。湖泊裡生長着成片的蓮葉與紅菱,到處荷花飄香。旱地裡生長着綠油油的棉花苗,水田裡橫卧着黃燦燦的水稻。谷子們已經成熟,在水田裡彎垂着沉重的身子。荷香混雜着稻香,在平原上彌漫。這個豐饒而美麗的平原,正以它特有的坦蕩向我敞開胸懷。這是個多麼美好的地方啊!它讓我在身體疲憊之外,獲得從未有過的靈魂的皈依與精神的安甯。

插隊以來,我們幾十個知青就一直奮戰在河堤上,與泛濫的洪水作戰。我喜歡這種火熱的生活。每天,我擔着幾十上百斤的擔子在堤坡上來回奔走,體會着勞動的幸福與滿足。

如果生活就是這樣簡單,而又如此充實,這樣的日子又有什麼不好呢?

令人羞愧的是,我在大堤上暈倒了。和過去不同的是,這一次暈倒前,我沒有受到任何刺激,就那麼迅速地倒了下去。

我感到她在我的肩頭上醒來了。她的頭擡了擡,似乎有些不堪重負,又很快趴在我的脖子上,光滑的小臉涼涼的,輕貼在我頸部的皮膚上。左耳邊傳來她熱乎乎的呼吸,我放慢腳步,感覺着她的氣息。我想問:“你醒來了嗎?”可我怕我一開口,便會使她因害羞離開我的脖子。我喜歡她的身體緊緊地貼着我的背,喜歡她噴在我耳朵邊那種熱乎乎的鼻息。

我加快了腳步。因為後邊有很多人跟上來了,我不想他們知道她在我背上已經蘇醒了。她突然開口說話了,她說:“張敬之,你放下我,快放下我!”她的腿軟綿綿地搭在我的臂彎裡,語氣固執,但并不堅決。

“你,别動。你剛才,暈倒了。我背你,去衛生站。”我喘着粗氣,回頭對她說。

“快放下我,你會累垮的!”

“你别管!我背得動你!”我喘着氣喊道。

她開始掙紮。

“瞧你喘的,你背不動的,快放下我。”

“我背得動,真的背得動!”可我卻喘得更加厲害了,不隻是因為累。

“我隻是低血糖,喝一碗糖水就好了。”她越掙紮,我越使勁,緊緊地箍住她的腿。她也開始使勁。

“放下我,張敬之,你放下我!”

我不。就不。她的聲音終于變輕了,不再掙紮,攬住我的雙臂逐漸透出一種溫柔的固執。但我的腿真的有些軟了。

我小聲祈求:“就讓我背你吧,我背着你不好嗎?”

“但是你會累死的。”

她還是從我的背上掙脫下來了。腳落在地上的那一刻,她分明有些腿軟。我下意識地伸出手去扶她。她沒有推拒,順勢靠在我的肩頭。她的長睫毛不停地顫動,似乎還陷在之前的眩暈裡。

我說:“你還暈嗎?我背你吧!”

“沒事了,讓我自己走吧。”她睜開眼睛,任由我攙扶着,蒼白的臉上悄悄泛起一絲病态的紅潤。

“我有低血糖。”她再次小聲道,一面偷偷地回頭往後看了一眼。後面的人已經追上來,有人拉着一輛平闆車追上來了。拉闆車的人是巫書記。

我把她扶上闆車,對巫書記說:“巫書記,讓我來拉吧!”

巫書記說:“這女伢臉色好難看,怕是要送到公社醫院去。”

我看到她漆黑的眼仁裡有種淡淡的羞怯。她說:“不用去醫院了,我隻要喝一碗糖水就好了。”

我想起從武漢帶來的糖。我說:“我那裡還有兩斤糖。你等着,我馬上回去拿!”我是有兩斤糖的,可是放在知青點的宿舍裡了。那是我離開武漢前,母親用積攢的糖票給我買的。臨走,母親硬把它塞進了我的包裡。她說:“在鄉下勞動累了,泡點糖水喝,對身體很管用。”

工地離知青點往返至少有五公裡,如果回去拿,在晚上收工前才能趕回來。我對圍過來的老鄉們說:“她是低血糖。你們誰家裡有糖?給她沖一碗糖水先喝下。”

老鄉們都搖頭,說:“這麼金貴的東西誰家裡有呢?”

來工地派藥的衛生員跑過來,看了看她的臉色,說:“我還以為中暑呢,低血糖呀,去我那裡輸點葡萄糖就好了。”說完,不由分說就将徐曉雯拉走了。

工地上每天都有人中暑或暈倒。衛生員是臨時趕來給大家派人丹和十滴水的,他把徐曉雯拉走了,我隻好跟随大家一起回工地去。回工地後,我才發現自己的腿有些軟。此前的奔跑,透支了太多的體力。我放下扁擔和箢箕,全身無力地歪倒在一棵樹幹上。極度的疲勞與突然的放松,讓我的身體就像是一堆被皮膚包裹着的散了簧的零件。我從泥地裡拾了根樹枝,刮去腳底下的黃泥,露出裡面被泥水泡得腫脹發白的皮膚。趾甲縫中因嵌入了太多的濕泥,有些脹痛,腳丫子也爛了,裂了些小口子,很疼。傷口上糊着黃泥,每用樹枝刮一下,就會有種尖利的疼痛傳達到心上。

我閉上眼睛,靠在樹幹上回味着剛剛過去的那一幕,感受着她趴在我肩上的情形。遺憾的是這樣的時刻太短暫了,短暫得我都還沒有體會夠……這個柔弱的姑娘,一直以來,我很少見到她的笑容。我不明白她的眼神為什麼總是那麼沉郁,就是這種沉郁,從一開始就打動了我。沒有人知道,我每天裝出一副對一切不屑一顧的樣子,高談闊談,大大咧咧,其實都是為了引起她的注意。包括來這裡插隊,也是聽說她要下鄉後我才決定的。我是父母唯一的兒子,上面已有兩個姐姐下鄉,妹妹還在念小學,我本來可以不下鄉,可我還是堅持要走,無論母親怎麼哭求,都沒有心軟。

我撫摩着自己的脖子,那裡仿佛仍殘留着她的氣息。她臉上皮膚的光滑與細膩,那種涼涼的、濕濕的感覺,令我心悸。我不知道這是不是愛——如果可以把這種感覺叫愛的話,那麼,我一定是在愛着這個憂郁、沉默的北京姑娘了。也許潛意識裡,下鄉還有另外的理由——我知道,有一個人比我還要在意她,他的一雙眼睛是隐蔽的深潭,充滿了目的與企圖。就像女人天生就能捕捉到異性愛戀的眼神一樣,男人也具有一種天生的直覺:能夠一眼窺破自己情敵的眼神。

是的,楊柳,我知道你喜歡玩味兩下子,詩歌、象棋或者書法什麼的。我也知道,她是那種内心豐富敏感的女孩,她不會對你的眼神視而不見。

為什麼暈倒的不是我呢?當他毫無顧忌地把她背在背上時,我心裡恨得都要發瘋了。我多麼希望貼在那寬闊的背上的人是我。暗戀一個人是痛苦的,那種在黑夜裡想你到天明的感覺,隻有經曆過的人才能體會。明知這種感覺不好受,可我就是忍不住去想他。想他的模樣,他的聲音,他的一舉一動。說實話,我是一個不善于掩飾自己感情的人,我也不想掩飾。我喜歡他,這一點幾乎全班同學都看出來了。他不是傻瓜,難道他自己看不出來?

可他絲毫也不理會我的熱情。這是我最痛苦的事。他喜歡的是徐曉雯,這一點我也早看出來了,别看他在她面前裝得無所謂,一副大大咧咧的樣子,其實他的注意力都在她身上。從她轉到我們班開始,他的眼神就和她若即若離。他總是在離她不遠的地方,好像根本沒注意到她的存在,其實全都是刻意的,他的眼睛就像長了耳朵,耳朵則像長了眼睛,他是用看來代替聽,用聽來代替看——這種招數瞞不過我。别人看不出來,我還看不出來?

哼!喜歡一個人,卻要這麼遮遮掩掩。算什麼男子漢呢?有膽就去向她表白!還不如我坦蕩呢,我就敢向人宣布我喜歡他。有幾次我還故意告訴徐曉雯,說我喜歡他,希望将來有一天能嫁給他。每次我這樣說時,心裡都有種快感,因為我發現她也喜歡他。我目不轉睛地看着她的眼睛,笑着說:“我和他一塊長大,我爸媽和他媽又是一個車間的同事,彼此都知根知底。而且我們都是工人階級出身……”

我知道最後一句話對她的殺傷力最大。我一直懷疑她的出身,她從不對我們說起她的父母,要是出身好,她幹嗎非得從北京跑來投奔她的舅舅?别看她嘴嚴,這種事遲早要露餡。我這樣說,就是為了警告她,别對張敬之動心!好在她從不像别的同學那樣嘲笑我自作多情。

有什麼辦法?有時,喜歡一個人真的很難受。我也想通過熱火朝天的勞動,來忘掉他的存在,但是,晚上一躺下來,我還是會想到他。無論多累,都得想着他入睡。兩年多來,差不多日日如此。

說實話,他背着徐曉雯在泥水中狂奔的樣子深深地刺痛了我的心。我前幾天也累病了,班上的同學都來看我,唯有他沒來。最可恨的是,他連假裝關心一下都沒有,問都不問一下。徐曉雯暈倒時,他卻跟沒命似的,跑得大家空着手都追不上!要知道他背上可是背着一個大活人啊,他就不怕累死過去!

他怎麼沒累死?那一刻,我是真的希望他累死!

人哪,有時就是生得賤。越是得不到的,就越想要。得來容易的,卻不肯珍惜。我自己不也如此?鄭義和吳小歡每天屁颠颠地跟在我後面,我不是看都懶得看一眼?他們給我寫字條,表紅心,我卻隻覺得他們可笑。聽說我要下放,他們也跟來了,還跟到了同一個知青點,你們說煩不煩?我懷疑張敬之在公社裡把他們召集到一個點上,就是故意想讓他們繼續糾纏我!

我哪點比她差?論長相,班上沒有一個女生能超過我,徐曉雯臉色蒼白,個頭比我低,走路輕飄飄的,一副“林妹妹”的病态相,又遠沒有林妹妹多情。眼神常年冷冰冰的,成天拉着一副苦瓜臉,對誰都愛理不理。我就想不通張敬之喜歡她哪一點。好笑的是,聽說班上有一半男生都迷她,真是活見鬼了,男生們怎麼都喜歡她這樣的病秧子?還有,徐曉雯對自己的家庭諱莫如深,說不定背後就有什麼政治污點!他們又不是豬腦,不會擱腦瓜子想一想嗎?我的父母可是響當當的工人階級,看不上我,張敬之遲早要後悔!

我本以為一起到鄉下插隊,可以有更多的機會接近他,想不到的是,他比在學校時對我更冷淡!這些日子,我都快氣死了。他故意回避我,有時我主動靠近他,想和他說幾句話,他卻理都不理。我把箢箕放在他的面前,想讓他幫我鏟幾鍬土,他也裝沒看見,自顧自挑着箢箕去上堤。真是氣人啊!

總有一天他會後悔的。他會明白,這個世界上,我才是最合适他的女孩,徐曉雯不過是他在路邊遇到的一棵艾草,聞起來清香,嚼起來苦澀。等着瞧吧,我相信他總有一天會明白這個道理的。

那種整天泡在泥湯裡的日子終于結束了。經過二十多天的防洪,水總算退去,本以為可以喘口氣,稍事休息幾天,但更嚴酷的事還在後面等着我們。成片的水稻早已熟透,正不堪重負地彎垂着身子,等待我們的收割。

雙搶,我是在體會了它的艱辛後,才懂得它對農人的意義。對于江漢平原的人們而言,它是僅次于抗洪的另一道生存命脈。水稻是平原人的主糧,也幾乎是他們唯一的口糧。他們種植大麥和小麥,卻幾乎不吃面粉——面粉除了年關用來炸制麻花之類的點心外,隻在每年的端午節和中秋節裡,一家人買上幾兩肉包上幾個待客的肉包子。米,就關系着平原人全部的生計,關系着他們每個日子的苦樂。

還在大堤上抗洪時,巫書記就天天在念叨,如果河水再不退去,我們這一年就将顆粒無收。

“顆粒無收,我們就得餓死,就得出去讨飯!”

每天,巫書記咬着他那尺餘長的銅煙杆,望着渾黃的河水,在大堤上焦急地踱步。雨不停,水就不會退。水不退,水稻就會趴在水田裡發芽,這就是我們面臨的嚴酷現實。

所幸上天隻是對我們進行了一次虛張聲勢的恐吓。有一天河水突然退去了,它退去的速度就像漲起來時一樣迅捷,以至于我們都懷疑是不是哪裡的河堤又潰了口,為我們悄悄分了洪。這個年年都遭遇洪水威脅的湖區,它的上遊便是平原上有名的分洪區。據說為了保住A縣這個産糧大縣,分洪區每隔幾年就要分一次洪。魚米之鄉的富庶,是靠分洪區的人民犧牲他們田地與房屋換來的。

我們三十多個新老知青每兩人一組,被分派到星光大隊的十六個生産隊,參加各隊的雙搶。分組是抽的簽,我和楊柳抽到了一組,被分到了第七生産隊。因為我們兩人都是新知青,沒有收割經驗,被安排到較為輕松的脫粒組。

頭一次,我目睹一個孩子的死亡。

從某種程度上而言,我變相地充當了殺害這個孩子的兇手。這成為我一生都不願面對的慘痛記憶。那個不到七歲的男孩,是一個地主的兒子。從見到那個孩子的第一眼起,我就看到了那種熟悉的眼神——因不光彩的出身給童真的心靈造成的自卑與羞怯。那樣的眼神裡深藏着某種無辜:弱小的孩子面對強大的敵對世界所特有的無辜,讓我情不自禁地想起丢失的弟弟。那孩子穿着一件由大人的舊衣服改成的紅汗衫,正坐在生産隊的禾場上玩一把稻草。離他不遠的地方,有一群孩子在互相打鬧,他遠遠地注視着他們,樣子顯得可憐而孤單。他手裡抓着一把剛脫完粒的稻草,稻草被他分成三小股,其中的一頭被他踩在腳下,手指在目光的無視下,下意識地動作着,心不在焉地編着一根稻草辮。

我和楊柳走向他時,那孩子興奮起來,他的眼裡露出好奇和渴望,但是很快,又變得自卑和膽怯。我走過去,在他面前蹲下,笑着問:“小朋友,我是知青姐姐,來幫你們搞雙搶,知道隊長在哪裡嗎?”

小男孩的臉立即紅了,他回過頭,用手往前面的人群中一指,語速飛快地說:“那邊,穿海軍衫的就是。”我擡起頭,一塊小石子樣的東西猛然從我眼前飛過,子彈一樣射向小男孩的額頭,他随即用手捂住了,鮮血很快從小男孩的指縫裡滲出來。

我憤怒地轉過頭,看到一個稍大一點的男孩手裡拿着一個彈弓,正虎視眈眈地看着我們,顯然小男孩頭上的包是他的傑作。他有些驕橫地說:“不準和他講話,我帶你們去找隊長!”

楊柳也生氣了,他大聲斥責道:“你幹嗎拿小石子打他?”

“他是地主的狗崽子。你們不要和他講話!”

那孩子捂住受傷的額頭,悄悄地哭了。他眼裡含着淚,膽怯而驚恐地看着我們,很快,他低下了頭,将身子轉過去了。我的心莫名地痛起來。我掃視着周圍,禾場上一片忙碌,誰也沒注意到那個襲擊的孩子,當然,更沒有人注意到受襲的孩子。

我摟住那個孩子,輕輕地拍了拍,從口袋裡掏出兩粒奶糖迅速地塞進他手中。小男孩吃驚地看着我,卻不敢伸手去接。我将奶糖塞進他的口袋,小聲安慰:“别哭,做個堅強的小孩!”

小男孩擡起頭,不解地看看我,點點頭。他笑了笑,眼裡依然含着淚花。兩滴眼淚被笑容擠出來,順着他的小臉慢慢滑下。他的小手從額頭移開了,手心裡滿是血迹,看起來他傷得不輕,額頭仍在往外滲血。

我掏出手絹,輕輕地擦去他臉上的淚。他的額頭上已迅速鼓起一個小包,被擊破的地方流着血,我用手絹輕輕地按住他的傷口,小聲問:“你叫什麼名字?”

“叫小軍。”孩子的聲音有些哽咽。

我鼓勵道:“小軍是個堅強的孩子。一會兒到姐姐那裡去玩,好不好?”

他點點頭,手放在衣服上蹭了蹭,然後伸進放糖的口袋裡。他的紅衣服上留下了一些深顔色的血迹,像不小心弄上去的番茄汁。楊柳也蹲下來,輕輕地摸了摸他的頭,然後黑着臉向那個扔石子的孩子走去。那孩子似乎有些怕了,臉上完全沒了剛才的神氣。他說:“他本來就是地主的狗崽子!”那樣子有些委屈。

楊柳說:“你以後不準欺負他!”那孩子不情願地點點頭,說:“我帶你去找隊長!”說完,在禾場上快速地跑起來,像箭一般地沖進人群中。很快,他拉着一個穿海軍衫的年輕男子過來了,孩子一邊用手指我們,一邊對年輕男子說着什麼。穿海軍衫的年輕人向我們走來,老遠就向我們伸出了手:“歡迎你們!我是七隊的巫隊長,你們就叫我小巫吧。”

巫隊長看上去比我們大幾歲,中等個兒,有一副輪廓分明的臉和一身黑得發亮的肌膚。我和楊柳一起對他笑着,楊柳說:“我們來向貧下中農學習!”

巫隊長笑了,露出一口潔白整齊的牙齒。我們被帶到脫粒機旁,禾場的上空喧騰着手扶拖拉機熱騰騰的噪聲,空中夾雜着人們忙碌的叫喊,脫粒機的轟鳴震耳欲聾。巫隊長指揮我們把谷捆打開,耐心地教我們如何把稻子放在脫粒機的轉鼓上。

我發現巫隊長特别愛笑,笑時露出一口好看的牙齒。一個農村小夥子居然有一口如此潔白的牙。那牙密密的,細細的,從大到小,齊齊地往裡排開,宛如兩排隊列整饬的士兵,透着一股子可愛的親切。

楊柳好奇地問他:“你們大隊姓巫的人很多嗎?”

“沒有啊,全大隊就我們一家姓巫。這個姓很不好聽,是吧?”巫隊長笑了。

楊柳和我對視了一下,下意識地“哦”了一聲道:“這麼說,你是巫書記的——兒子了?”

巫隊長不好意思地笑了,說:“我和巫書記雖然是父子,也是同志。在家裡他是我父親,在工作中,他是我的領導。”

脫粒機發出陣陣隆隆的巨響,谷子在轉鼓上飛濺起來,金雨一樣撒落在禾場上,禾場上一會就鋪滿了厚厚的一層稻谷,黃燦燦的,空氣中散發着新鮮稻谷特有的香味兒。我好奇而又興奮地看着眼前的一切,心中湧起一種從未有過的激情。

我的工作是把脫完谷粒的稻草捆好,按巫隊長示範的樣子碼成草垛。

那個叫小軍的孩子是什麼時候來到我身邊的,我全然不知。

有一刻,我感到有隻小手拉了一下我的衣襟,是小軍。他額頭上的血已經凝固了。因為忙,我隻是對他笑了笑,繼續把捆好的稻草往草垛上碼。後來,越來越多的小孩子到了我身邊,他們在草垛上爬來爬去,興奮地玩兒着。我注意到小軍起初還躲着他們,後來就和他們玩到一起了。草垛越碼越高,孩子們也越爬越高,兩個大點的孩子甚至主動幫我碼草垛,我也樂得他們幫忙。其中的一個就是那個用彈弓襲擊小軍的孩子,他好像已和小軍和好了。

第一個草垛碼到兩米多高時,我開始碼另一個新的草垛。孩子們在碼好的草垛上爬來爬去,開心地玩着,大聲嚷嚷。我不太能聽得懂他們的口音,慢慢我就忽略了他們。小軍是什麼時候不見的,我一點也不知道。收工後,一對年輕的夫妻找到我面前,問我有沒有看到他們的兒子。他們的樣子很謙卑,母親對我讨好地笑着,父親說他的兒子穿的是一件打了補丁的紅汗衫。

我說:“是那個叫小軍的孩子嗎?”

女的趕緊點頭,感激地對我說道:“小軍跟我說了,你給了他兩顆糖,他很喜歡你。”

男的也朝我彎彎腰,以示謝意。

我告訴他們我是看到過小軍:“不過,他們好多人在一起玩,爬草垛,我一直忙,沒太注意。收工時,他們就散了。”

“哦!那我們再找找看。”那對夫妻趕緊走了。

這天晚上,我和楊柳留在巫書記家吃飯。巫書記對我們很熱情,準備的晚餐很豐盛。桌子中間擺着一大碗蒸臘肉,臘肉切成整齊的方片,肥瘦各半,香氣撲鼻。肥的閃着油光,瘦的透着金黃,一下就勾起了我們的食欲。一隻大海碗裡盛着鲫魚和雪白的鲫魚湯。有一道菜很特别:野韭菜炒雞蛋。我從來沒有吃過這麼香的炒雞蛋。

巫書記說:“這東西是野生的,在你們北方叫野蒜,我們這裡叫野韭菜,一般長在棉花地裡。炒雞蛋非常好吃。這是我今日叫丫頭們專門去挖回來的。”巫書記用手指了指他的兩個小女兒。大的那個和我弟弟差不多大,小的那個才七八歲,鼻子下面還拖着兩條清鼻涕。也許是怕我和楊柳聽不懂,巫書記的本地方言裡偶爾夾雜着一點普通話。

楊柳問:“您去過北方?”

巫書記慈愛地看着我們,略有些自豪地說:“我呀,不僅去過北方,還出過國呢——我打過朝鮮戰争。”

難怪。他說話的樣子和當地人總有那麼一點不同。巫書記興緻很高地給我們說了一些他在戰場上的逸事,把我和楊柳都聽得驚住了。

故事好聽,飯菜更是豐盛,我們都情不自禁地多吃了兩碗。

楊柳感歎地說:“在武漢,我們也隻有過年前後才吃得上臘肉。”

巫隊長說:“在我們這裡,過完年,每家每戶都會留一塊臘肉,把它裝進壇子裡,埋在地底下。這塊肉就叫‘雙搶’肉。挑堤時都舍不得吃,隻有到‘雙搶’時才會拿出來,‘雙搶’的勞動量大,吃點好的,人才頂得住。農村生活苦,難得吃上肉。有了這塊臘肉,農村的日子就不是那麼苦了。今天你們是貴客,面子大,我媽才舍得拿出來吃的。”

巫書記又指着桌上的鲫魚湯說:“這鲫魚是養在稻田裡的,又叫稻田魚,比水塘裡的好吃,它的肉格外肥嫩,煮出來的湯是甜的,你們嘗嘗看。”

那湯果然鮮甜無比。比我們來的那天在公社院子裡吃的湖鲫更美味。

“我們平原上的日子苦,鄉下買不到肉菜,我們也沒有肉票。一到農忙,人的身體就吃不消。吃不消怎麼辦?提前就要做好準備。雞蛋可以攢,魚呢,自己養。秧插下去不久,就要把魚苗放進去,割谷時就有魚吃了。再不夠吃,就讓孩子們去田間地頭尋。抓青蛙,踩鳝魚,挖野韭菜。總是要把這段苦日子頂過去。這些魚蝦鼈蚌野韭菜什麼的,在我們這裡總是有的。”

也許這就是對我們的再教育吧?平原人有自己的智慧,有自己過日子的方式,除了驚奇和感歎外,我和楊柳都覺得受到了“再教育”。

小軍的父母就是這時闖進來的。

“巫書記,小軍他,真的找不見了。”他們臉上的表情裡透着不安和焦慮。

巫書記起身,從屋角拿起一個話筒,對着話筒喊了兩聲,外面的高音喇叭裡立即傳來巨大的回聲:

“七隊的社員們聽好,七隊的社員們聽好,王小軍不見了,大家都幫着去找找。”

這天晚上,包括我和楊柳在内,七隊幾乎所有的人都參與了尋找小軍的行動,但是,一直到深夜,人們也沒有發現小軍的影子。就在人們已經放棄尋找準備回家時,一個叫紅旗的孩子突然對自家的大人說出了真相:

“小軍掉進知青姐姐碼的草垛裡了。”

那孩子說完就吓得哭起來。人們打上火把,重新朝隊屋前的禾場上聚集。掀開那個兩米多高的草垛,人們果然在裡面刨出了小軍。小軍已經死了,是被稻草捂死的。他的臉色青紫,臉上粘着幾片稻草的碎屑,一雙眼睛冤屈地瞪着這個世界,似乎帶着無盡的困惑。他的一隻手裡緊緊地捏着我給他的一顆奶糖,另一顆奶糖則被他死死地咬在嘴裡,奶糖的汁液從嘴角淌出來,将幾片稻草葉牢牢地粘在臉上。小軍的父親用盡力氣,也沒能掰開他的嘴,将那塊奶糖取出來。

草垛是我碼的,是我把小軍碼進了草垛裡。

依稀中,我仿佛聽到一個孩子在哭喊:“草垛壓死人了!知青姐姐壓死人了——”

我眼前一黑,頓時栽倒在地。

我是在聽到高音喇叭的通知後趕到七隊的。我們趕到七隊時,徐曉雯已被公社派出所的民警帶走了。不知是誰報了警。

實際上,六隊與七隊隻隔着一條淺淺的河溝。早上我還在為楊柳和她分到一個隊懊惱不已,沒想到第一天下生産隊,她就出事了。一個孩子死了,據說那孩子的死與她脫不了幹系:他死在她碼的草垛裡。

我們趕到時,出事的孩子家門前已擠滿了看熱鬧的人群,人們正在七嘴八舌地議論徐曉雯被派出所民警帶走的過程。

“警察開的摩托車,三個輪子的,把她帶走了,巫書記也一塊去了。”“畢竟死了人,這事鬧大了,恐怕要判刑。”“這算不算過失殺人呢?”

聽着這些議論,我熱血上湧,沖過去一把抓住楊柳怒吼:“楊柳!你他媽的給我說清楚!”

楊柳有些發蒙,好像還沒搞明白我為什麼對他發脾氣。

我吼道:“這是怎麼回事?你們不是一起下的七隊嗎?徐曉雯她怎麼會殺人?出事時,你不在旁邊嗎?”

楊柳垂頭喪氣地道:“我們當時都在勞動,沒有注意到那個孩子。”

“你是死人嗎?你不是跟她在一起嗎?怎麼連這樣的事兒也沒看到?”

我揪住楊柳的胸襟,恨不能一把将這個懦弱的家夥撕碎!這一刻,我真想殺了楊柳。她怎麼會和這個草包分到一個隊!

沒想到楊柳居然瘋子似的反過來揪住我的前胸:

“你相信她會殺人?她是殺得了人的人?”他顫抖着嗓子朝我喊。

我不再理他。我當然不相信她會殺人。她怎麼可能殺人?何況那還是個孩子!我強烈要求查出事情的真相。我們一群知青圍聚在一起,大家疑慮重重,憤憤不平,紛紛喊着要七隊交出人證。此時,人已越聚越多。我沖着人群激動地喊道:“七隊的鄉親們,你們有誰看見徐曉雯把那孩子碼進草垛裡了?有誰?誰能做證?”

那個叫巫志恒的青年走過來,他說:“我是七隊的隊長,我們誰也沒看見徐曉雯把小軍碼進草垛裡。大家先冷靜一下,我相信公安一定會弄清楚這件事的。”随後,他沖人群中招了下手:“紅旗,你過來!”他沖我轉過頭,說:“事情是他說出來的。”

一個七八歲的孩子向我走來。他站在我面前,雙肩抖動着,一雙眼睛十分驚恐地看着我。我捋平自己的情緒,在那孩子面前蹲下來。

“你叫紅旗?告訴哥哥,不要怕!将你看到的真實情形說出來。”我又指了指身後的一大群知青,對他道,“你看,有這麼多知青哥哥和姐姐,我們都會保護你的。”

那孩子“哇”的一聲大哭起來。孩子的父親忽然憤怒了,他沖過來拉住自己的兒子,沖我們吼道:“我兒子他麼子事也沒看見!小軍本來就是死在徐知青碼的草垛裡了,我家紅旗又沒害她!”

“小軍不是知青姐姐碼進草垛的,他是小兵碼進草垛的——”叫紅旗的孩子忽然哭叫道。紅旗的喊聲一出,大家都愣住了。我的心跳加快,我抓住紅旗的父親,低聲請求道:“請你把孩子放開,讓他把看到的情形說出來,好嗎?”知青們也一擁而上,将紅旗父子團團圍住。父親把孩子松開了。他拍拍兒子的背說:“紅旗,别怕!你告訴他們到底是恁回事。”

那孩子愣了一會兒,顫着嗓子道:“我們看見小軍有糖吃,就要他交出來,可他死也不給,小兵就把他推進草垛裡去了。小軍沒有爬出來,小兵用草捆把他碼住了。”

“你當時為什麼不喊大人?”

“我們不曉得他會死。後來我們又到别的地方去玩了,就把草垛裡的小軍忘了。”

“看見小軍掉下去的還有誰?你告訴哥哥。”我盡量用溫和的語氣問紅旗。

“還有勝利,他也看見了。”

“勝利呢?誰是勝利?”我向人群中激動地喊道。

一個六七歲的孩子站出來,他有些膽怯地走到我面前。人群立即向我們圍過來,大家屏息凝神,神情緊張地看着我們。巫隊長也走近前來,和我一起蹲在那孩子面前。為了不吓着那孩子,我摸了摸他的頭,小聲問:“你是勝利?”那孩子點點頭。我又問:“紅旗剛才說的話,是真的嗎?”那孩子再點點頭。“那你看見小軍是怎麼掉下去的?”“是小兵推下去的。我沒有推,我隻說了一聲‘活該!’”勝利哭起來,他一個勁地喊道:“我沒有推小軍!小軍不是我推下去的!我也沒有碼稻草,是小兵碼的稻草!”

我站起來,對人群笑笑,說:“鄉親們,你們都聽見了吧?小軍的死,跟我們的知青徐曉雯同志無關!”

巫隊長也吐出一口長氣,如釋重負道:“去把小兵叫來,三人對六面!”

人群中頓時爆發出一個孩子的哭聲。隻見一個男人手裡拉着一個孩子,往他的屁股上猛地打了幾巴掌,那孩子更加厲害地号哭起來。

“嗚——我又不曉得、他會死,哪個叫他是、地主的狗、狗崽子!他一個人吃、吃糖,不給我們吃,我就是想給他、一點顔色看……”孩子一邊哭喊,一邊為自己申辯。這時,一個女人的嘶喊聲傳來:“一個七八歲的孩子,恁曉得麼子後果?他也不是故意的啊!”是小兵的母親。

“叫小兵給小軍抵命!”突然,一個女人瘋了似的從屋子裡沖出來,哭叫着:“他白天就把小軍的頭上打了一個大包!他天天欺負小軍!你們賠我兒子……”悲傷讓小軍的媽媽失去了理智。她一頭撞進了人群裡,抓住小兵的肩膀使勁搖晃。兩個女人撕扯在一起,人群騷動着,小孩們的哭叫聲中充斥着男人的怒吼。

到此時,事情的經過已經全部弄清楚了,我總算松了一口氣。我對圍觀的鄉親們喊道:“這三個小孩剛才的話,大家都聽見了。現在,我們全體知青請求你們,現在就上派出所,去給徐曉雯做證!”

我揮揮手,知青們靠了過來:“走,一起上派出所!”

老鄉們仍然遲疑着。過了一會兒,巫隊長也走進我們中間來了。他往人群裡望望,用手在人群中點了幾下,嘴裡叫出幾個人的名字,說:“你們幾個人,跟我一起去派出所,我帶頭做證!另外,紅旗、勝利和小兵也去!三個小孩的家長也一起去!小兵他爹你也不要擔心,孩子小,不醒事,擔不了什麼責任!萬一要擔什麼責任,由隊裡來擔。”

話音一落,很快有多名社員加入了自願為徐曉雯做證的隊伍。一行人在巫隊長的指揮下,排成一個有序的隊列,往鎮上趕去。有人拿出了家裡珍藏的手電筒,更多人舉的是火把,我們穿過沉沉的夜色,浩浩蕩蕩地趕往公社派出所。

派出所在離公社大院不遠的一個小巷裡,中間是一個兩層小樓,外觀顯得很破舊,兩旁各有幾間平房,外加一個幾百平方米的大院子。院子四周有一排鐵栅欄,上面隐隐約約挂着些什麼條幅,夜色裡看不分明。

講實話,我的心情今天經曆了很複雜的變化,由興奮到失落到傷心。下生産隊的第一天,徐曉雯就惹出了一樁人命案。我聽說這個事時,起先真有一點幸災樂禍。可當我真的看見那個死孩子時,我的心情完全變了。我以為我會害怕的,但是沒有,我隻有傷心。長這麼大,我從來不敢看死人,隻要聽說哪裡死了人,我總是躲着走。這一次,我沒有躲,也不能躲。因為張敬之說了,我們所有的知青都必須趕到現場,一個都不能少。

死亡是那樣震撼人心,尤其是一個孩子的死。那孩子躺在地上,毫無知覺地接受着人們的圍觀。孩子的母親抱着他哭得死去活來,那一刻我的心都碎了!

張敬之今晚出夠了風頭,還号召我們大家跟他一起出風頭。說實話,我站在這個隊伍裡,并不是想來給徐曉雯做什麼證。我隻想看看這個事件最終會怎麼處理,到底徐曉雯會不會負法律責任。在我看來,她多少是要負些責任的,孩子畢竟死在她碼的草垛裡,就算不是她幹的,她也有義務對草垛進行安全檢查。再說,明知草垛裡會捂死人,她怎麼能讓那些孩子在她的草垛上爬來爬去,自由玩耍呢?

派出所的趙所長接待了我們。趙所長聽說這個事情的經過後,讓我們派幾個代表去裡間錄口供。接受問訊的還有那三個孩子。我也作為代表進去了,我看到徐曉雯和巫書記也在裡面,他們沒有給她上手铐,隻是在對她進行問訊。徐曉雯一臉茫然,沉默不語,似乎受了極大的刺激。幾乎所有的問話都是巫書記在替她作答。這個善良的老好人,坐在一旁,比她本人還要着急。他對問訊的警察說:“這女伢子都吓傻了,你問她這些有個屁用!”

我們的到來,立即改變了事件的結果。處理的過程沒有任何戲劇性。趙所長簡單複述了一下事件的經過,對錄口供的民警說:“幾個小伢兒闖的禍。喏,證人來了一大堆。你給他們錄口供吧,錄完了就放人!”

口供錄完,趙所長就揮揮手,宣布放人。趙所長說:“這麼雞巴大一點的伢兒,曉得個屁後果!案子不用辦了,回生産隊處理。巫書記,你回去開個會,讓隊裡負責,給死者家裡賠點錢算數。”

巫書記一個勁地點頭:“好好好,我回隊裡處理!請趙所長放心!”

問訊的民警拎起小兵的耳朵,往空中狠提一下,一邊罵:“你再闖禍,老子叫人割掉你的雞巴!”

當晚,徐曉雯就和我們一起離開了派出所。一樁命案就這麼輕易處理了。誰也沒有覺得這有什麼不對。這個小地方,誰也别指望走什麼司法程序。

回來的路上,徐曉雯一路無語,眼神悲傷。她用悲傷打動了同行的人,好像真正該同情的是她,而不是那個死去的孩子。他們紛紛為她所受的驚吓感到難過與不平,他們安慰她:

“這事不能怪你。”

“就是,那麼忙,誰會看見一個孩子掉進草垛裡呢!”

張敬之比誰都興奮,俨然是個功臣。他們都忘了那個死去的孩子,忘了他還躺在泥土地上,忘了他那傷心欲絕的母親。高潮過去了,隻留下一個平淡凄慘的結局。我不覺悲從中來。

我在黑暗中挽住徐曉雯的一隻手臂。我說:“徐曉雯,你想不想知道小軍現在的樣子?”她的身體抖動了一下,沒有說話。

“他現在就躺在他家堂屋的地上,是地上,不是床上。你相信嗎?”我冷笑着問。

她的身體抖動得更厲害了。

“明天的這個時候,他就不在地上,到地下去了。”我繼續道。

她的身體開始歪倒,身體向我靠過來。

“你想不想看小軍媽媽的樣子?她哭昏過去了……”

我感到手臂一沉,徐曉雯的身體猛地往下墜去。走在後面的人被她絆了一下,和她一起摔倒了。

我沖人群喊起來:“徐曉雯暈倒了,怎麼回事?大家快過來看看。”

手電光從後面照過來,落在摔倒的兩個人身上。很快,一個孩子從地上爬起來,他身下露出徐曉雯慘白的臉。我惡毒地想,你就裝吧,你不是動不動就裝死嗎?那次在大堤上,你不就是用這種方式,讓張敬之為你沖鋒陷陣?哼,别以為你暈倒了就能逃避良心的譴責!

“她怎麼了?她是暈過去了嗎?”張敬之沖過來,在夜空下驚慌地喊道。他蹲下去,推了推她,她一動不動,沒有任何回應。突然,他懷疑地看着我,問:“她怎麼了?”

我笑笑,說:“我們正說着話,她就暈倒了。”

他疑惑地看着我,問:“你對她說什麼了?”

“我能對她說什麼?你沒看見我一直攙着她在走路嗎?走着走着她就暈倒了,我怎麼知道是麼回事?”

七隊的巫隊長也蹲下來,用手探她的鼻息,他對張敬之說:

“呼吸正常。她可能受了刺激。回去休息一下應該不會有什麼事。”

“她有低血糖!回去給她喂一碗糖水,或者注射一點葡萄糖就好了!”張敬之擺出一副知根知底的樣子說。

我冷冷地看着這一切,心裡在冷笑。我故意當着張敬之的面,有些刻毒地說:“徐曉雯怎麼跟條蟲子一樣,動不動就裝死啊!”

“你怎麼說話的?”張敬之果然憤怒了。

“你叫我怎樣說話?我又不會裝死!”

“林紅纓,你信不信我揍你?”

我說:“你今天要不揍我呢?我骨頭還真癢癢了,就想嘗嘗挨揍是個麼滋味!”

這時鄭義沖過來,一把将張敬之拉開了。吳小歡擋在他前面,勸:“算了,大家都是知青,何必自相殘殺?”

我還就不信這個邪!敢揍我?哼,我倒要看他怎麼揍!徐曉雯不就是會裝嗎?裝可憐,裝柔弱,裝林妹妹,她惹了這麼大的事,卻讓我們大家深夜為她奔波,她算什麼?

張敬之到底沒敢對我動手。他沒理我,氣鼓鼓地背過身子走了。

有人跑到附近的一戶人家去借了一輛闆車,他們手忙腳亂地将徐曉雯擡上闆車拉走了。我離開人群,一個人去往小軍家。

已是深夜,小軍家裡阒寂無聲。堂屋的大門洞開着,屋子裡又黑又靜。我走進去,一頭撞進無底的黑暗裡。我在黑暗中叫了兩聲,沒有傳來任何回音。恐懼感襲來,我感到身上的汗毛豎起來了,趕緊從漆黑的屋子跑了出來。隔壁的一間耳房裡還亮着燈,微弱的燈光從一扇低矮的、半合着的小門裡瀉出,我摸索着近前,發現一位老人正在昏暗的油燈下搓草繩。一個十歲左右的男孩偎坐在老人身邊,臉色漠然地望着油燈發呆。他是小軍的哥哥大軍。

老人是男孩的爺爺。他就是傳說中的老地主。老地主的頭發和胡子已經花白,臉上的神色十分安詳,表情裡看不出任何悲傷。一雙青筋暴凸的手從容而有節奏地搓動着,掌合之處宛若一隻淡青色的魚嘴,那均勻的草繩就一截截從“魚嘴”裡吐出。

我呆看了一會兒,忍不住上前詢問:“大爺,您家裡人,不,我是說小軍……”

老人擡起頭,臉色平靜地看着我,看了一會兒,垂下頭,繼續搓繩子:“你說那個化神子啊,拉出去埋了。”

“埋了?怎麼就……埋了?”我眼前出現了一個清晰的“埋”字。“埋”就是“土裡”。我不願想象一個活生生的孩子已經到了土裡。

“化神子當然不能隔夜埋啊,這是規矩。”老人搓着繩子,頭也沒擡。這裡人把早夭的孩子叫化神子。化神子死了,當天就要掩埋,而且不能跟祖宗們埋一起,否則死者就會陰魂不散,給家裡人帶來災難。這是我後來才弄清楚的事。

“埋……哪裡了?”

“哪裡?大隊部東邊呗,化神子都埋在那裡。”老人伸出手,往黑夜裡指了指。我印象中,大隊部的西邊是有一片墳地的。墳地就在離知青點不遠的一塊地勢較高的旱地裡,從我們宿舍後窗看去,可以看到那裡的一片白楊林。林子後面有很多隆起的土丘,便是些高高低低的墳。有風的夜晚,高高的白楊樹上,葉子總是發出嘩啦嘩啦的聲音,讓人的毛孔有些發緊。但大爺說的地方不是那裡。他說的是大隊部東邊。東邊正是我們知青點後面的一塊菜地。從宿舍的後窗看去,正好可以望見那裡,裡面種着一些蔬菜,那裡是大隊部的公用菜地。

我加快腳步,往大隊部跑去。通往大隊部的土路上黑漆漆的,路上已沒有一個行人。這是個月黑夜,放眼望去,整個田野上一片漆黑,隻有大隊部衛生站裡還有少許燈光。經過大隊部時,我看見衛生站的窗子裡還有一些人影在晃動。

我避開大隊部的燈光往東邊的那片菜地走,遠處依稀傳來一絲微光,是一隻手電筒發出來的。我穿行在菜地裡,深一腳淺一腳地向那亮光靠近。果然,一陣壓抑、凄切的低号清晰地傳來。是小軍的媽媽。她在哭。這裡已是菜地的外圍,麥收後,還沒有來得及種上莊稼,翻過麥茬的泥土顯得又松又軟。小軍的爸爸正垂着頭,用一把鐵鍬在挖土,手電筒就放在一個隆起的物體上,照着他腳前的一個小土坑。那個隆起的“物體”就是小軍了,用草席卷着,還沒來得及掩埋。

小軍的媽媽一直在小聲地哭。

“兒啊,你來世眼要睜大一點,投胎要投到好人家啊!投到貧下中農家,投到大隊幹部家,千萬别再投到我們這樣的地主家……”

那些悲怆的話語,像尖刀一樣銳利地劃過我的胸口,黑暗中,我情不自禁地抓起了一塊濕潤的土疙瘩。

“兒啊,我可憐的兒,媽媽對不起你,連一個匣子都沒給你,隻有一床草席送你……”

我聽不下去了,感覺喉頭被什麼東西硬硬地堵住,呼吸有些困難。突然,小軍母親的哭聲停住了,空中傳來“咚”的一聲,然後是“噗噗噗”泥土撒下的聲音。被草席裹着的小軍被埋進了土坑。那一刻,時間靜止,隻有黃土掩埋屍體的聲音。

終于,夜空中傳來一個男人夜狼一般的幾聲悲号。那悲号短促,急迫,隻有幾秒鐘就消失得幹幹淨淨,好像它們根本就沒有出現過。空中出現一陣可怕的冷寂。小軍的媽媽倒在那小小的土堆前,阒寂無聲,這個可憐的女人暈了過去。

我的心懸起來,空中驟然傳來一聲哀号:

“兒啊,你走好啊——”小軍的媽媽終于又發出凄厲的哭号。

“你把我也埋了吧!讓我去陪我的兒!兒啊!還不如讓娘跟你一起走,這世上還有什麼活頭……”哭号聲終于不管不顧,再也沒了先前的壓抑與禁忌,在漆黑的夜裡破空而去,又消失在更遠處的黑暗裡。

我顫抖着,在黑夜中抱緊了自己的身體。

“你别号了,再号老子就把你一起埋了!”男人的吼聲,像一把銳利的斧頭,将黑夜砍開了幾道口子。我感到背後涼飕飕的,仿佛那力量就落在我的背上。

“埋吧!你把我也埋進去……”

我聽不下去,抹着眼淚離開了。

一個無辜孩子的死,僅僅因為小孩子間的一種簡單的仇恨。這仇恨也許并不具體,與其說它是因為兩顆糖,毋甯說是因為所謂的階級。

小軍的死,還不是最讓我驚悚的。真正令我震驚與無言的,是小兵的死。小兵是被活活釘死的,被小軍的哥哥大軍釘死的。這樣的死,讓我想起來就全身發冷,不寒而栗。讓我每一分鐘都想逃離這裡,逃離這片可怕的土地。

這一切,僅僅是出于複仇。一場孩子間的複仇。這一年,大軍還不滿十歲,比殺死他弟弟的兇手小兵隻大兩歲。小軍死後沒多久,大軍把一根樹枝插進了小兵的耳朵裡,硬是用半塊磚頭把它釘進了小兵的腦袋。樹枝從小兵的左耳穿入右耳,一直穿進他右耳下的地面——很難想象一個不滿十歲的孩子會有這樣的殘忍!

然而,此時的大軍已是一個神經出了毛病的孩子。大軍的神經出毛病是因為小軍。小軍死後的第二天,受到驚吓的他突然就不認識人了,不認識自己的父母,也不認識任何其他的人。但他認識殺死弟弟的兇手小兵。

誰也不知道他是什麼時候開始跟蹤小兵的。

小兵死時,離小軍的死不足二十天。幾乎是雙搶一結束,人們剛剛從心理上和身體上松口氣的時候,就發生了這件血腥的事。

小軍死後,大軍那孩子就不正常了,有人看見他把尿撒進自家的水缸裡;拿碗去别人家的豬槽裡盛“飯”吃。大家隻知道這個孩子是被弟弟的死吓傻了,或是吓瘋了,但誰也沒想到他會殺人。

大軍的瘋,起初并沒有引起大人們的關注。那時正值暑假,孩子們自己玩成一堆。大人們都忙于雙搶,誰也沒心情理會大軍的瘋。偶爾議論一兩句,也是很快被手裡的活計打斷。相反,大軍的不正常卻引起了孩子們的興奮和關注。他們好奇地跟在大軍的後面,看他往自家的水缸裡撒尿,看他在豬槽裡抓食。他們嘲笑他是苕貨,罵他是瘋子。他們對着大軍的背影齊聲喊:“瘋子!大軍是瘋子!”喊完就猛轉身,撒開腿,疾風般跑開。幾個膽大的孩子甚至撿起小石子,向大軍的後背砸去,待大軍捂着頭轉身追趕時,才開始沒命地逃竄。

這樣的情形給孩子們帶來了節日般的新奇與快樂。每天,他們成群結隊,在大軍後面興奮地追趕和叫喊。他們邊跑邊喊:“瘋子!大軍是瘋子!”有時,大人看不過去,一聲怒吼,孩子們就發出尖利的叫聲,狂奔而去,躲在遠處偷笑。大軍則愣愣的,仿佛受了驚吓,尿水從他破爛的褲管裡淌下,讓大人們也愣住了。

“這伢兒不止是瘋了,還苕了!”

“瘋子都是先從苕開始的。好人一苕,就離瘋不遠了。”

大軍就是先苕後瘋的。可是誰也沒想到,這個突然變苕了變瘋了的孩子會殺人。瘋孩子大軍把小兵給殺了。一個地主的狗崽子把貧下中農的後代給殺了。殺人的兇器竟然是一根樹枝,那情形令人觸目驚心。

血和腦漿從小兵的兩隻耳孔裡流淌出來,小兵大睜着眼,張大的嘴裡似乎還藏着半聲呼喊。人們發現這一幕時,大軍正呆坐在一旁,不哭,也不笑,隻是好奇地看着死去的小兵,完全不明白自己幹了什麼。但是,他手上的血和那塊帶血的磚頭,證明他剛幹了一件令所有人膽寒的事。

小兵和大軍的父母幾乎是同時沖上去的。他們把大軍暴打了一頓。大軍的喉嚨裡發出了凄慘的叫聲,後來是可怕的哀鳴。雙方的家長都沒有住手,一直到聞訊趕來的巫書記發出一聲怒吼。

“他就是個瘋子!你們就是把他打死了,他也不曉得自己做了麼子事!”巫書記喊道。

“可他釘死了我的兒子!這個狗崽子用樹枝釘死了我的兒子啊……”小兵的母親哀号着,發出歇斯底裡的哭叫。

“趕快把他捆起來!關在家裡。否則,還不曉得要做出麼子害人的事來!”巫書記吆喝幾個壯勞力上去按住大軍。事實上,根本不用他們動手,大軍就已失去招架之力。一個不滿十歲的瘦弱孩子,在四個大人的暴力襲擊下,早就喪失了攻擊性。他的眼神裡隻有恐懼,并不知道自己幹了什麼,更不知道自己緣何招來一陣毒打。

小兵的父親就像不久前小軍的父親一樣,雙手托起了自己的兒子。小兵也将像小軍一樣,被埋進那片“額外的”菜地裡,那個化神子們專屬的地方。他們将去那片被祖宗們抛棄的野地裡做伴,了結隻有孩子們間才能結下的恩怨。他們中的任何一個都将不再孤單,就像孩子們玩捉迷藏一樣,他們一不小心就把自己藏進了漆黑的泥土裡。

我沒有去看望小兵和他的父母。不用去看,我也能想象出那同樣的一幕。我開始恨江漢平原,恨它的愚昧,恨它的傷痛,恨它蘊含着的那些莫名其妙的仇恨。

我在心裡發誓我要逃離這裡,永遠離開這片不幸的土地。

冬天轉眼間就來了。

雪花在半空中漫天飛舞,它們一片片落下來,一點點地覆蓋住這廣袤的原野。随着時間的流逝,我開始對這片土地抱以寬容、理解與眷愛。我甚至想,假如有一天,我像這裡的人一樣,把自己埋在這個美麗的平原上,化成霜,變成泥,那霜與泥也一定會反過來滋養我們每一顆苦難的心。

半年多來,許多場景在我的記憶中已有些模糊了。即使初來乍到時那場曆時二十餘天不分晝夜的防汛大會戰,也沒有給我留下什麼特别的記憶。這樣艱苦的勞作,對其他人而言,也許隻是一場殘酷的體力考驗。可對我而言,殘酷的并不是勞作本身,而是發生在勞作中的某些真實事件,以及對那些事件與場景的深刻記憶。

小軍的死,已經成為我至今無法擺脫的夢魇。換個角度言,是我殺死了那個孩子。那膽怯而無辜的眼神,額頭上鼓起的青包,指縫中滲出的血,以及他的笑和眼淚……都曆曆在目。我怎麼也想不通,一個活蹦亂跳的孩子就這麼到土裡去了,永遠住到那個黑暗的地方去了。如果我不給他那兩粒糖,不告訴他去我那裡玩,他會死嗎?他也許會繼續在人世間挨罵,挨同齡人的打,但絕對不會住進那永遠的黑暗裡。

可他去了。從我碼的那個草垛裡,去了那片菜地。隔着一片白楊樹林子,與那些成群的土丘毗鄰相望。每天,我聽見風吹進白楊林裡,碩大的葉子在空中嘩嘩抖動,像唱着一首孩子們的歌。白楊樹的每一片葉子都像一個孩子的手掌,它們在風中搖動,召喚,打着天真的手語,仿佛對他們的親人訴說着無盡的相思。

每晚臨睡前,我都會在黑夜裡聆聽。風聲從窗外走過,輕輕掀起窗前的塑料薄膜,發出簌簌的抖動聲,就像那些孩子委屈的訴說。我在黑暗中努力辨識着小軍的臉,他的哭、笑,他額頭上的青包,小小的指縫裡滲出的血迹,他死後睜大的眼睛,嘴角粘着糖汁的草葉……

雪花靜靜地落着,是這個冬天的第一場雪。不遠處的白楊林在黑夜裡伸展開光頹頹的枝條,風從林間穿過,發出靜默的絮語,仿佛那孩子在無助中發出的無聲呼喊。我把臉轉向煤油燈的燈影裡,眼圈發熱,不單是為那個孩子的死。有時,我感到自己就是那個孩子變成的:我的童年就是他的童年,我的今天就是他長大後的樣子。這樣的想法亂七八糟,時常在我腦子裡盤旋,揮之不去。每當黑夜來臨,它們就悄悄地跑出來,在我的眼前舞蹈、跳躍。仿佛這樣,那孩子的生命就在我的身上得到了延伸。有時,我又覺得他是我多年前走失的弟弟。他悄無聲息地跟随我,從遙遠的北京來到這廣袤的平原。

我愛這片土地,卻在愛中背負着深刻的罪與歉疚。

有時候,我甯願相信小軍是不小心“掉”下去的,甯願相信是我把他碼進了草垛裡,甯願擔負這罪的是我,而不是那個叫小兵的孩子!這樣就不會有後面那一連串的事件。兩個六七歲的孩子,兩張天真稚嫩的面孔,冷酷的上帝把他們卷在草席裡,一起帶走了……兩條幼小的生命,在我内心交錯成一副沉重的十字架,我注定将永遠背負着它,在這片土地上活下去。

我們知青點設在大隊部。它是全大隊最氣派的一棟建築,是這裡少見的青磚瓦房。盡管房子狹長而低矮,但屋頂卻一律蓋着漂亮的紅瓦。當地人都叫它紅瓦屋。紅瓦屋共有六間。中間兩間寬大,是大隊部的辦公室和公社供銷社設在大隊部的代銷分店;左邊兩間是大隊衛生站;右邊兩間就是我們的知青點。兩間宿舍,一間住着男生,一間住着女生。

這已經是星光大隊能提供給我們的最好條件。

紅瓦屋坐北朝南,北窗正對着大隊的禮堂。禮堂内的空間很大,有兩層平房那麼高,北風刮來時,到禮堂處會減緩它的力度和速度,這使我們在空曠的冬天裡不至于感到那麼寒冷——江漢平原的冬天大抵還是陰冷的,濕而寒。這樣的寒冷與北京冬天那種幹冷比起來,無疑要難挨得多。取暖隻能靠不熄的柴堆。

但我喜歡這樣的冷,它帶着土地的濕潤與溫情——任何時候,你都可以在房子裡碼起柴堆,點上火。柴火噼啪地燃燒着,火舌輕輕地舔動,讓你的心感到沒有來由的溫暖和甯靜。

我們點上住着三十來個知青。除了我們這批遲來的,還有二十來個是去年和前年下來的。我們的平房與禮堂平行,相距三十多米,兩端各用青磚砌起一堵院牆,圍成一個封閉的院子。為了安全,院牆頂端插上了碎玻璃片,每當朝陽或者夕陽從兩端斜照過來時,那些玻璃片就會反射出絢麗的色光,斑斑點點地落在院子裡的地面上。站在宿舍和禮堂之間的空地上,有時候會産生一種錯覺,好像進了北京的某個四合院。唯一不同的是,在這個大宅院裡,既沒有花草也沒有樹木,卻在一側的角落裡壘着兩個土砌的大竈台,上面支着兩口大躍進時期常見的大鐵鍋。鍋台不遠處還有兩口大水缸。竈台的上方,是一片用木頭和油氈撐起的簡易房頂。這是星光大隊特意為我們知青搭建的廚房。廚房雖有屋頂,卻沒有牆,可以遮雨,但不能擋風。平常大家輪值做飯。好在一天隻有三頓飯,這樣開放式的廚房,天熱時好散熱,天冷時也好生火。烤火時,也不會被煙熏着。每天,我們在這裡燒火做飯,烤火聊天,盛一口鍋裡的飯,吃一口鍋裡的菜,俨然一個父母生下的衆多孩子。當地人管我們叫集體戶。

說廚房完全沒有牆是不準确的,實際上它是有兩面牆的,一面是禮堂與宿舍間的那堵院牆,另一面則是利用了禮堂自身的一堵牆面。牆面是用石頭砌的基腳,又結實又堅固,因為煙火的常年熏烤與照射,發出老石特有的赭紅色光芒。靠近宿舍的那一頭屋檐下,常年堆放着各種柴火:木柴、棉稈、麻稈、麥稭或者稻草之類。燒柴随着季節的變換而變換。總之,江漢平原是永遠不缺柴燒的。每一種農作物的幹屍,都可以送進竈膛裡,供人生火做飯和取暖。

我喜歡這樣的時候:竈膛裡的火焰發出呼呼的風聲——我終于相信火焰也是能發出風聲的,尤其是在寂靜的冷冬,外面飄着細小的雪花,或者看不見的微雨,那火焰一跳一跳的,從竈膛裡刮過來,就會發出呼呼抖動的風聲。有時,在我炒菜時,張敬之會悄無聲息地坐在竈前,仿佛不經意間就坐在了那裡。他專心地往竈膛加着柴草,火焰像風一樣呼呼地喘着,在他那雙明亮的小眼睛裡跳動。每次與這雙眼睛對視,我的心尖都會不自覺地顫動。

自從我在大堤上暈倒,他把我背上他的肩膀,并偷偷地把兩斤紅糖送到我手裡後,我們之間這種無聲的對話就開始了。每天,他的眼神像落在我身上的第一縷陽光,悄悄地照亮着我陰郁的内心。有時,我在半夜裡醒來,回想着他坐在竈膛前,火焰在他的眸子裡閃動的情形,内心裡感覺特别的幸福和溫暖。我一遍遍地回味着它們怎樣在與我對視的那一刻,熾熱地燃起,就像竈膛裡反射出的火光一樣明亮而燦爛。我想象自己與它們久久地對視着,在這種想象中無望地沉迷。實際上,當我真的面對那雙眼睛時,我總是沒有勇氣直視。

天知道這是為什麼!我内心裡有多麼渴望,現實中就有多麼逃避。我是在愛他嗎?愛就是這種午夜夢醒後刻骨的回味與想念?

我把自己裹緊在棉被裡,像蠶蛹一樣小心地包得嚴嚴實實,這樣,夜晚的冷風就不會鑽進被子裡了。有一次我夢見自己真的變成了一隻蠶蛹,我在夢裡使勁地想要掙脫裹在自己身上的那層厚繭,我急得都快哭了,希望自己能破繭而出,變成一隻美麗的蝴蝶。我掙啊掙,然後就醒來了。醒來的那一刻,我好像看到了一片紫色的、開滿鮮花的原野……醒來後,我才知道自己發燒了。


   

熱門書籍

熱門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