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1970年的獨白
時間:2024-11-07 09:53:37
——《舊約全書·出埃及記》第五章
太陽光就像一鍋冒着熱氣的黃湯,從頭頂澆下,河堤搖搖欲墜,正浸泡在渾黃的河水裡。工地給我們每人發了一件蓑衣,一頂鬥笠,一條扁擔。我們就在大堤上正式開始了第一天的插隊生涯。江水漲勢逼人,江堤脆弱得就像一個随時可能癱倒的老人。我們走進陌生的人群裡,面對滔滔的江水,把一擔一擔的黃泥和沙子往大堤上堆積,無論多少黃泥與沙子,看起來都像是杯水車薪。江水渾黃無比,已淹沒到堤壩的大半腰,可江水仍在悄然上漲,一副兵臨城下的氣勢。河灘上的楊柳早已被河水淹沒,隻留下星星點點的樹梢露在水面上,漂蕩的枝葉,宛如一蓬蓬垂死掙紮的亂草。我看得出來,大家初來的激情已演變成一種恐懼。每個人都是一身泥水。我們做夢也想不到,接受貧下中農再教育的第一課竟是如此嚴峻和殘酷。其時,整個A縣各公社各大隊都下達了總動員:不論男女,十八歲以上,六十歲以下都必須上堤搶險。我們中有好幾個雖未滿十八歲,但作為一名插隊知青,誰也沒考慮自己的年齡。上堤後,我們就住進了當地社員家,每人一捆稻草,往地上一鋪,鋪上被子或草席,就是床。每天清晨5點不到,就得挑着擔子,背着鐵鍬上堤。堤上堤下,人們打着火把,作戰一般,不顧死活。我感到自己就像走進了某部電影裡,隻不過電影中的人肩上扛的是槍,而我們的肩頭扛的卻是鐵鍬。每天天不亮,沉重的擔子就壓上了我們尚嫌稚嫩的肩頭。每趟一百多米,擔子壓彎了扁擔,一路上發出吱吱嘎嘎的聲音,我們搖搖晃晃,一步一步地爬上陡峭的堤坡,把一擔擔泥土和沙石傾倒在潮濕的堤面上。幾天下來,大家就有些吃不住了。肩膀紅腫,手裡打滿了血泡。女生們更慘,紅潤的臉色很快就不見了,除了消瘦,臉上還透着一種疲憊的蠟黃。一日三餐都在工地上吃。餐後僅有片刻的喘息。每天從清晨5點一直幹到晚上9點。最要命的是下雨的時候,大家一律光着腳,頭戴鬥笠、身披蓑衣,挑着沉重的擔子爬堤坡,為了穩住身體,腳趾不得不像鋼釺一樣,插入又稀又滑的泥土裡。即使這樣,稍不留神,便會有人從堤坡上“連人帶馬”地翻滾下去。初來的激動與豪情,逐漸被眼前殘酷的現實所擊潰。不到一星期,我們這批新來的知青中就開始有人病倒,不斷地有人病倒。先是林紅纓,接下來是另外兩名女生和一名男生,十天後,原本健壯的我也頂不住了。但看着社員們與老知青們頑強的身影,我們又不得不咬牙堅持着。初來乍到,我們誰也不想拖大家的後腿。那時,不隻是我們,幾乎所有的人都被一種奇怪而莫名的激情激勵着,即使不斷有人病倒,但又總是不斷有人再爬起來。堤壩上的高音喇叭裡更是每天播送着各種英雄事迹……這樣滿負荷的大會戰,卻不缺乏對疲勞的調劑。晚間的節目是批鬥會。批鬥會開得别出心裁,主角是A縣的一位副縣長和他的新舊兩任妻子。批鬥會的主題是“打倒陳世美”。這批鬥更像是一場節目表演。這是人們一天中最精神的時刻。人們把“秦香蓮”和一雙兒女帶到大堤上,聽孤兒寡母的哭哭啼啼的控訴(女主角的哭訴已明顯帶有表演性質);接下來就是把“陳世美”和他的“新歡”押上台來進行批鬥。“陳世美”和他的“新歡”胸前都挂着牌子,“新歡”自然被剃了陰陽頭。這前後不同的一家人,每天的任務就是到大會戰的各個工地上巡鬥或曰巡演。長堤上火光沖天,有人舉着火把,在“舞台”上維持秩序。群衆一律不得上堤,以防掉進堤下的河水裡。人們擁擠在堤坡下看把戲,在稀泥中你推我搡,嘻嘻哈哈,笑聲響成一片。一整天的疲勞,似乎都在這一刻煙消雲散。“陳世美”顯然不止來過一次了,群衆都和他很面熟了。大家并沒有對台上的人做出任何傷害之舉,相反,有覺悟低的民衆還羨慕地高叫:“裘縣長,你的福氣好啊,娶的兩個老婆都很漂亮!”據說“陳世美”是名大學生,五十年代末就做了A縣的副縣長,是一個隐藏很深的階級敵人。幾年前,副縣長和前妻離了婚,抛下一雙兒女,與自己的大學同學結婚了。副縣長在被打倒後,就與他的新舊妻子一起開始了各地的巡遊批鬥。這種哪裡有需要就到哪裡的流動式批鬥,人們已經司空見慣,觀看者與被觀看者都安之若素。但這樣的表演,對我們這些新來的知青是新奇的。一度,我們在城市裡看慣了各種形式的批鬥,以這種娛樂方式出現的,還是頭一次見識。大堤下人頭攢動。火光把一種壯觀的豔紅倒映在堤下的河水裡,讓人們暫時忘了河水的威脅。批鬥過程中,有人沖台上的人喊:“裘縣長,你不是離婚了嗎?再娶一個又不違法,怎麼就成陳世美了?”那被鬥的人也不忌諱,微笑着答:“組織上說了,這叫喜新厭舊,破壞黨風。”有人便喊:“你這不叫喜新厭舊,叫喜舊厭新——你那新老婆不是你的舊情人嗎?”于是人群中一陣哄笑,那被稱作裘縣長的人竟也點頭作答:“組織上說得對,你們社員兄弟也說得對,喜新厭舊和喜舊厭新,都差不多吧,内容都差不多。”“别狡辯了,這叫當代陳世美!”隻見裘縣長的前妻一聲怒斥,指着前夫和他的後妻,甩了一下假想中的水袖,開始唱罵道:“你們這對奸夫淫婦!”接下來便是一連串的口号:“打倒當代陳世美,打倒裘少君,裘少君是陳世美,裘少君是走資派!”大家舉起右臂,齊聲呼喊。批鬥到這裡出現高潮。場面上先是一片肅穆,随後開始有人發笑。到後來,大家開始邊喊邊笑,邊笑邊鼓掌。笑聲與掌聲交織成一片,氣氛十分歡樂。這種既不像批鬥又不像演出的滑稽場面一結束,人們就将裘縣長一行人圍了起來,有人給裘縣長的一雙兒女遞吃的,也有人給裘縣長和他的兩個老婆端水喝。有人玩笑說:“裘縣長,你們下次來時要換點新花樣,不能老是演這幾段。”那裘縣長的臉色卻陡地嚴肅起來,用手指着堤外的河水,說:“今年的防汛任務比往年都嚴峻,水已快齊堤面了,我剛站在上面時感覺堤面有點軟,除了沙包,你們還要準備些碎石。”裘縣長的話把大家喚回到眼前的現實中來,都忘了這人剛才還在台上挨批鬥,和他們是階級敵人,臉上不覺有些肅然起敬。大隊巫書記用凝重的語氣說:“我們已經向縣裡請示了,他們答應從碼頭給我們運幾船碎石來,運石頭的船明天早上就靠岸。”裘縣長點頭,他說:“這幾天你們要加強夜巡。我剛才看了,江水有些渾,要警惕管湧。”巫書記說:“裘縣長,你要不是當代陳世美,我們就把你留在這裡指導抗洪了。”裘縣長摸摸自己的頭,想起自己是幹什麼來的了,有些讪讪地說:“我明天要去别的地方。”一句話說得大家都笑起來。至此,批鬥已俨然成戲。誰也不會拿這些話當真,就像誰也不會拿“打倒陳世美”的戲當真。對當事人而言,這是喪失尊嚴的批鬥,對圍觀者來說,這隻是戲。雨下了幾天後,太陽終于從厚厚的雲層後閃出半張臉來,然後是整張臉。誰都看得出來,這樣久違的一張臉顯得有些虛弱和沮喪,就像久積沉疴的人臉,昏昏然,冒着一股羸弱之氣。這樣的太陽比沒有太陽更讓人難受。長久的雨天,加上持續的悶熱,使空氣中的水汽是那樣濁重。徐曉雯出事時,我正在往河堤上倒沙子。一個女人的尖叫聲讓我本能地擡起頭,順着那位婦女叫喊的方向,我看到徐曉雯就像一捆稻草一樣,在混濁的黃湯裡搖晃了幾下,就倒在一攤爛泥中。等一個黑影從我身邊閃過後,我才看清那個奔跑的影子就是張敬之。他向她跑過去,從泥濘裡抱起她,把她擁進懷裡。一切都是那麼自然,坦然,應然。從中我甚至看出某種崇高。那一刻,我為自己的懦弱感到羞愧。其實,幾乎在聽到那位婦女尖叫的同時,我就擡起了頭。然而,我的雙腿是如此無力。它陷在泥濘裡,比我腳下的泥濘更軟,軟得與腳下的泥濘連成了一體。那一刻,我竟然癱坐在地上。我羞愧。像我這樣的懦夫,有什麼資格在漆黑的夜裡想她呢?這樣的勞動量,我們沒有暈倒,隻能說我們的體力還沒有使用到極限。我甚至為她感到一些慶幸了。她暈倒了,至少可以暫時不用在這個大堤上受罪。我開始狠勁地擔土,一心隻想把自己弄垮。如果我也暈倒了,我就有理由去衛生站了,就能在衛生站裡見到她。終于,在挑着一擔百餘斤的沙石往堤壩上沖時,我兩腿一軟,眼前一黑,就什麼都不知道了。我醒來時,已經躺在一張小木床上。周圍的一切既陌生又熟悉,枕邊是我從城裡帶來的一摞書,我的小木箱就放在床頭。顯然,這是我曾住過一夜的知青宿舍。我不明白自己怎麼又回到了大隊的知青點。一切恍如做夢。一個穿白大褂的年輕姑娘立在我的床前,正滿懷欣喜地看着我。“你醒了?”她顯出開心的樣子。我有些困惑,問她:“我怎麼回這裡來了?”她不回答我,隻問:“你叫楊柳?”我點點頭,問:“你是誰?”她指指自己的白大褂,說:“我是醫生,大隊衛生站的,我姓劉。你叫我劉雪梅,或者小劉都行。”我努力回憶着此前發生的事。“你累休克了,被送了回來。你們這些新知青哪,就是愛表現。”劉醫生的語氣裡半含着責備。我打量着這個女孩,她看起來和我們差不多年齡,膚色很白,生了一副好看的娃娃臉,腦後則拖着一條大辮子,辮梢整齊地纏着一根粉紅色的塑膠細繩,繩子從上到下,一環繞着一環,一直繞到辮子的末端,在末端再結出一朵漂亮的花,看起來頗用了些心思。“你是醫生?”“還能是假的?不過,是赤腳醫生。赤腳醫生也是醫生哪,沒辦法,鄉下條件差,沒有正規軍。但對付像你這樣的休克病人,我還是綽綽有餘的。”她伶牙俐齒,說話語氣有點沖,不太像個鄉下姑娘。我看着她那白嫩細長的手指,懷疑地問:“你不會也是知青吧?”“也算是。不過,和你們不同,我是回鄉知青,你們才是下放知青。”她說,那語氣略有些酸,似乎很在意其中的區别與邏輯關系。我說:“難怪,一聽你說話,就知道你讀了不少書。”我猜她起碼也是高中生。見我打量她,她避開我的眼神,将目光停在我的枕邊。那裡堆放着我從武漢帶來的幾本小說。她不看我,隻問:“你也喜歡看小說?”“談不上多喜歡,打發時間吧。”我謙虛道。事實上我一直偷偷地寫點小東西。她奇怪地看我一眼,沒再說什麼,隻是抓起我的手臂,開始給我打吊針。我有些緊張。她的手搭在我的手腕上,柔若無骨,手指微涼。我有些心猿意馬地想起徐曉雯的手,她的手指要短一些,胖一些,手背與手指的連接處,有一排可愛的小肉窩。“她怎麼樣了?”我有些結巴地問。“你說誰?”她擡起頭,不解地看着我。“在大堤上暈倒的那個女知青呀。”“哦,這幾天每天都有女知青暈倒被送下來,我不知道你說的是哪個。”她的目光冷淡下來,低下頭,開始埋頭給我紮針。紮完針,她似乎有些猶豫,說:“你剛送回來時跟死人一樣,我都擔心你活不過來了。好好休息一下吧,藥先給你挂上了。我還要去給隔壁的女知青挂水。”我的心跳加快起來,有些激動地問:“她醒過來了?”她有些莫名其妙,冷冷地看着我說:“她沒事,休息一下,明天就可以上堤了。”“上堤?她都暈倒了,還怎麼上堤?”“誰說她暈倒了?她隻是有點拉肚子,打完針就好了。”說完她頭也不回地走了。我本想喊住她再問問,可她的背影已經消失在門後了。抑或是藥物的作用,我後來睡着了。藥液是什麼時候輸完的,我一點兒也不知道。模糊中有人在替我擦臉,我睜開眼睛,是那個叫劉雪梅的醫生姑娘。她手裡正拿着一條濕毛巾,毛巾涼涼的,正在幫我敷額頭。見我醒來,她擠出一絲笑,說:“睡好了?睡好了就起來吃飯。”我看看自己的手腕,輸液針頭不知什麼時候已經被拔下了。窗外早已落下沉沉的暮色,房間裡點着一盞煤油燈。煤油燈是用一隻墨水瓶做的,燈芯上穿着一枚銅錢,銅錢已經被燈芯燒得面目全非。油燈光把外面的夜色襯得愈益黑暗。我有種恍如隔世的感覺,雖然知道這裡就是我将要待下去的地方,但眼前的一切,我都還很陌生,包括待在我面前的這個姑娘。我忐忑不安地問:“有飯吃嗎?”她沒吭聲,隻遞給我一隻洋瓷缸子,上面印着“自力更生艱苦奮鬥”的字樣,我注意到旁邊有一行紅色的行書,69抗洪紀念。看來,這缸子是去年抗洪的産物。年年與洪水作戰,難怪這裡流傳着十年九澇的說法。我揭開缸蓋,飯菜的香味立即撲面而來,竟是清蒸鲫魚的清香!我的胃頓時叫喚起來。“快趁熱吃吧。”她随即将一雙竹筷遞到我手上。幾乎是一瞬間,我就将一塊魚肚送到了嘴邊。當鮮美的魚肉觸到我的舌尖之時,我想起了徐曉雯。我用筷子指着隔壁問:“徐曉雯吃過了嗎?”“誰是徐曉雯?我這裡住院的女知青隻有張虹一個。”她冷冷道。不是徐曉雯?那徐曉雯去了哪裡?我吃驚地從床上坐起來,腳剛觸地,眼前便一黑,一個趔趄差點栽倒在地。劉雪梅及時扶住了我。“别動,給我躺回去!”對方命令道,一副突然變得嚴肅起來的娃娃臉顯得有點滑稽。我說:“我去隔壁看看。”她冷笑道:“你說的徐曉雯,是和你一起插隊的知青吧?”“是啊,我們是同學,上午她在堤上暈倒了,沒被送回來嗎?”她說:“如果是這樣,就有可能被送到别的衛生站去了。病情嚴重的,會直接送去公社醫院。”難道徐曉雯是被送去公社醫院了?我的心頓時懸起來,食欲也陡然消失了。她不會有事吧?我聽說過有人在工地上累死的。劉雪梅拿出一堆藥瓶對我晃了晃,說:“你還得繼續輸液。”我不死心,以上廁所為由,去了旁邊的女生宿舍。一個女孩伸長脖子跟我打招呼:“嘿,你新來的?”我點頭。她操的是武漢腔,顯然也是武漢知青。“叫麼名?”“楊柳。”我也用武漢話應道。她朝我後面看看,突然壓低了聲音:“我叫張虹,一年前就來了,老知青。裝病躲回來休息一下。”“裝病?”我驚奇道。“當然。不裝一裝,緩口氣,非死在大堤上不可。準跟你個苕貨一樣,搞到休克!裝病是我們老知青對付苦力活的絕招。我們剛來時,和你們一樣苕,結果呢,倒了!”說完,她咯咯地笑起來。這些天,我發現先來的知青都愛擺老資格。我無心和張虹聊,轉身走了。回到宿舍,劉雪梅重新給我挂上了輸液瓶。她一臉認真:“你現在最需要的是休息和營養。别擔心,你很快就會恢複體力的!”我點點頭,向她道謝。“半小時後我過來給你抽針。”她看一眼我床頭挂的鹽水瓶,說,“藥打完了你喊一聲,衛生站就在旁邊。我在裡面值班。”她一邊交代,一邊把目光投向我的枕邊,小心地問:“這些書,可以借一本給我看看嗎?”我點頭:“你随便拿。”說實話,這些書我是十分看重的,輕易不會借給别人。但現在我想也沒想就答應了。她說:“我隻看過《星火燎原》和《歐陽海之歌》,還沒有看過《人間》,我就借它吧。”好像怕我不放心,又特别強調道:“我看完就還你!”我笑着說:“你拿去看就是了。什麼時候還都行,不急。”她展顔一笑,露出一副可愛的娃娃臉,偏着頭說:“謝謝!”語氣頓時溫婉了許多。那樣子看起來最多十六歲。我突然有些好奇,問她:“你什麼時候開始學醫的?”“從小就開始了,我爸爸是醫生。”我笑道:“原來是家傳。你爸爸也在大隊當醫生?”“不,他在縣城裡。他是縣人民醫院的醫生。跟我不一樣,他是公家人。”她的語氣中隐隐透着一些驕傲。“這麼說,你是衛校畢業的了?”“算是吧,不過隻讀了一年的衛校培訓班。初中一畢業,學校就‘停課鬧革命’了,我就正式開始跟我爸學醫,讀完衛校培訓班,就回到星光大隊當了赤腳醫生。你呢?”“比你好不了多少,初中也隻讀了一年多。‘複課鬧革命’後就直接讀高中了,畢業後就來這裡插隊。”“哦,那你在城裡一定學了不少知識吧?”她羨慕地問。“能學什麼知識呢?課本隻有《工業基礎》和《農業基礎》兩本。哪裡都一樣,學工學農再學軍。工宣隊駐校後就基本上沒上課了。”“比我學得多。”她笑笑,拿了書準備離去。我目送着她的背影,合上門時,她突然轉回頭,有些調皮地問我:“你喜歡徐曉雯,對嗎?”我愣了愣,一時不知該如何回答。讓一個陌生姑娘說破了心事,臉孔不禁有些發熱。我說:“不準瞎說!我們是同學,一起下放的。她暈倒了,我關心一下不可以嗎?”她嘲諷地沖我擠擠眼,關上門。“你睡着後,我聽見你叫她的名字。”沒等我反應過來,她和她的聲音已經消失在門外的夜色裡。幾乎所有的人都以為我是累暈倒的。其實,我有低血糖。不知從哪一天開始,我患上了低血糖的毛病。沒有人想到我是因低血糖暈倒的。早上出去的時候太匆忙,我忘了往自己的口袋裡放糖果,其實,也不是忘了。我帶到工地的糖果已經被我用完了,這些年來,糖果就像我随身攜帶的藥丸。它們總是在我最需要的時候出現在我的手中。第一次發現自己低血糖,是四年前。那時,母親剛離開了她心愛的教學崗位。有一天,她突然被幾個人拉了出去,他們扯住她的頭發,反剪住她的手,對她又推又搡。母親在驚慌中回頭看了我一眼,對我喊:“曉雯,别亂跑!一定要等媽媽回來!”母親說“别亂跑”時,一定想起了弟弟。弟弟就是在上次母親被拉出去時跑掉的。弟弟跑出去後就再也沒有回來。他當時吓壞了,然後就跑了出去。那以後,我和母親就再沒有見過他。我沒有亂跑。但母親回來時發現了暈倒在家門口的我。母親吓壞了,她立即抱起我向醫院跑去。路上,我醒了,聽見母親在喃喃自語:“雯雯别怕,雯雯别怕,我們去醫院啊。”我說:“媽,你放下我,我不去醫院。”我從母親的懷裡掙紮出來,我不想讓人看見我十三歲了,還在母親的懷裡。母親摟住我的肩膀,眼裡滿是驚慌:“雯雯,你怎麼了?你怎麼暈過去了?”“你走後,我有點頭暈,然後就什麼都不知道了。”母親堅持要送我去醫院。她不停地自語:“為什麼會突然暈倒呢?得去醫院查一下,否則,你爸爸出來會怪罪我的。我已經把你弟弟弄丢了,已經很對不起你爸爸了。”在醫院,醫生給我驗了血,查看了檢驗結果,然後對我母親說:“這孩子患有低血糖。”母親不解地問:“低血糖?我女兒怎麼會低血糖呢?”醫生寬容地笑笑,說:“低血糖有什麼奇怪呢?很多人都有的。”母親便急了:“什麼原因會引起低血糖?”醫生解釋道:“低血糖的原因是很複雜的。運動過急,服用降糖藥物,或者某些器質性病變,比如肝炎,或者迷走神經興奮過度,引起胰島素分泌過多,都會出現低血糖的。”母親顯然被醫生的話吓壞了,她雖然從教多年,但這些醫學術語還是讓她感到陌生和發怵。她顫抖着嘴唇對醫生說:“可是我女兒沒有運動過急,也沒服什麼降糖藥物。難道她的——肝有毛病?”醫生說:“我沒有說她的肝有毛病。這些都要做了各種檢查後才能做結論。”母親更加忐忑不安,她堅持要給我做全面的檢查。檢查的結果是,我沒有任何器質性病變。母親終于放心了。醫生最後說,這種功能性的低血糖症也有可能是神經失調引起的。醫生問我母親:“你女兒最近受到過什麼情緒刺激嗎?”母親擡眼看看醫生,似乎明白了什麼。她向醫生道謝,卻沒有解釋。我們離開醫院回家。母親回家就開始查閱相關的醫學書籍,此後,母親就開始記着往我的口袋裡放糖果。母親總是叮囑我别忘了吃糖果。每天兩粒,就像吃藥一樣,母親從來不忘記提醒我。有一次,我在母親的筆記本上看到這樣一段筆記:對功能性低血糖症,要避免各種誘發因素,防止精神刺激,合理調節飲食,必要時輔以少量安慰劑、鎮靜劑。母親像給學生批改作文一樣,用紅筆在這段話的下面畫了一條橫線。那以後,母親對我變得前所未有的溫和,她總是對我微笑着,不管她在外面遇到了什麼不快的事,挨了怎樣的批鬥,她都以最大的熱情對我保持着微笑。母親的微笑讓我感到難過。那以後我又暈倒過一兩次,都是在母親有事瞞着我出去時。我的心裡會莫名其妙地泛上那種不安的感覺,然後就出現了像第一次那樣奇怪的感覺:頭暈,心跳加快,出冷汗,然後就什麼也不知道了。每次都是這樣:我從母親的懷裡醒來,然後從母親的臉上找到輕重不一的傷痕。頭一次,母親微笑着輕描淡寫地告訴我,她回來時不小心摔了一跤。第二次她則對我解釋,她買菜時和一個陌生女人吵起來,兩人打了一架,被抓傷了臉。我知道母親在對我說謊,一個十二三歲的孩子,已經能從自己的觀察中得出理性的判斷。那些傷痕既不像是摔的,也不像是被人抓的,更像是被一些堅硬的鈍器砸的。那種青腫,無論如何也不像她說的那麼回事。而且,我有一次看到,她的背上、手臂上和乳房上都有類似的傷痕。母親為什麼要隐瞞我呢?她在害怕什麼?是怕像失去弟弟一樣失去我嗎?我不能讓母親失去我,不能讓她感到害怕。我說:“你放心吧,你不在身邊時,我都會在家好好待着的。”母親便像溺水的人抓着一根救命稻草一樣緊緊地抱住我。有一天,母親突然對我說,雯雯,你到你舅舅那裡去吧。你舅舅來信了,他已經把你的戶口遷到了武漢,你去武漢讀書吧。我吃驚地問:“那你呢?”母親平靜地說:“我去山西。去你爸爸那裡。你舅舅在軍區,跟着他生活,我就不用那麼擔心了。你跟着他會比跟着我們好。”我點點頭,我知道這樣母親就不用那麼害怕了。母親說:“雯雯你記着,以後若是暈倒了,醒來時一定記得喝一碗糖水。還有,口袋裡随時放兩粒糖。我會給你寄糖的。”我聽從了母親和舅舅對我的安排,離開北京,來到武漢。又離開武漢,來到農村,到了江漢平原這個叫清水河的地方。清水河是個古舊而美麗的小鎮,本地人叫它公社。清水河公社有三個行政鄉,二十多個大隊。我所在的星光大隊緊鄰長江,與浩瀚的長江隻隔着一道寬闊的堤壩。老知青們都說這裡的沙灘格外美,尤其是春天,河灘上開滿金色的油菜花。沙灘松軟,視線遼闊,遠處是浩渺的江水,江面上有輪船,有小火輪和漁舟。還有白帆。兩頭是望不到盡頭的護坡林與各種農作物。每年的潮水到來之前,這些農作物會形成一條條深淺不一的綠化帶,層次分明地在河灘上鋪開,蔓延。近堤處,是成片的綠柳構成的護坡林,往裡是高粱、大豆、黃麻和油菜,再往裡便是野生的蘆葦蕩了。蘆葦蕩子在水邊自生自滅,自綠自黃,漫無邊際地往兩頭延伸着,與遠處的江水連在一起……遺憾的是,這一切如今都已被渾濁的江水淹沒,需到來年的春天,我們才能見到這種盛景。我們來的時候,正值汛期,瘋漲的河水淹沒了一切,我們隻能隔着渾黃的江水,徒勞地想象這種美麗。說實話,我喜歡這裡。從我的腳一踏上這裡的土地,我就喜歡上了它。這裡地處江漢平原腹地,到處是湖泊,到處是美麗的農作物。那些農作物我暫時叫不出名字,卻讓我由衷地喜歡。湖泊裡生長着成片的蓮葉與紅菱,到處荷花飄香。旱地裡生長着綠油油的棉花苗,水田裡橫卧着黃燦燦的水稻。谷子們已經成熟,在水田裡彎垂着沉重的身子。荷香混雜着稻香,在平原上彌漫。這個豐饒而美麗的平原,正以它特有的坦蕩向我敞開胸懷。這是個多麼美好的地方啊!它讓我在身體疲憊之外,獲得從未有過的靈魂的皈依與精神的安甯。插隊以來,我們幾十個知青就一直奮戰在河堤上,與泛濫的洪水作戰。我喜歡這種火熱的生活。每天,我擔着幾十上百斤的擔子在堤坡上來回奔走,體會着勞動的幸福與滿足。如果生活就是這樣簡單,而又如此充實,這樣的日子又有什麼不好呢?令人羞愧的是,我在大堤上暈倒了。和過去不同的是,這一次暈倒前,我沒有受到任何刺激,就那麼迅速地倒了下去。我感到她在我的肩頭上醒來了。她的頭擡了擡,似乎有些不堪重負,又很快趴在我的脖子上,光滑的小臉涼涼的,輕貼在我頸部的皮膚上。左耳邊傳來她熱乎乎的呼吸,我放慢腳步,感覺着她的氣息。我想問:“你醒來了嗎?”可我怕我一開口,便會使她因害羞離開我的脖子。我喜歡她的身體緊緊地貼着我的背,喜歡她噴在我耳朵邊那種熱乎乎的鼻息。我加快了腳步。因為後邊有很多人跟上來了,我不想他們知道她在我背上已經蘇醒了。她突然開口說話了,她說:“張敬之,你放下我,快放下我!”她的腿軟綿綿地搭在我的臂彎裡,語氣固執,但并不堅決。“你,别動。你剛才,暈倒了。我背你,去衛生站。”我喘着粗氣,回頭對她說。“快放下我,你會累垮的!”“你别管!我背得動你!”我喘着氣喊道。她開始掙紮。“瞧你喘的,你背不動的,快放下我。”“我背得動,真的背得動!”可我卻喘得更加厲害了,不隻是因為累。“我隻是低血糖,喝一碗糖水就好了。”她越掙紮,我越使勁,緊緊地箍住她的腿。她也開始使勁。“放下我,張敬之,你放下我!”我不。就不。她的聲音終于變輕了,不再掙紮,攬住我的雙臂逐漸透出一種溫柔的固執。但我的腿真的有些軟了。我小聲祈求:“就讓我背你吧,我背着你不好嗎?”“但是你會累死的。”她還是從我的背上掙脫下來了。腳落在地上的那一刻,她分明有些腿軟。我下意識地伸出手去扶她。她沒有推拒,順勢靠在我的肩頭。她的長睫毛不停地顫動,似乎還陷在之前的眩暈裡。我說:“你還暈嗎?我背你吧!”“沒事了,讓我自己走吧。”她睜開眼睛,任由我攙扶着,蒼白的臉上悄悄泛起一絲病态的紅潤。“我有低血糖。”她再次小聲道,一面偷偷地回頭往後看了一眼。後面的人已經追上來,有人拉着一輛平闆車追上來了。拉闆車的人是巫書記。我把她扶上闆車,對巫書記說:“巫書記,讓我來拉吧!”巫書記說:“這女伢臉色好難看,怕是要送到公社醫院去。”我看到她漆黑的眼仁裡有種淡淡的羞怯。她說:“不用去醫院了,我隻要喝一碗糖水就好了。”我想起從武漢帶來的糖。我說:“我那裡還有兩斤糖。你等着,我馬上回去拿!”我是有兩斤糖的,可是放在知青點的宿舍裡了。那是我離開武漢前,母親用積攢的糖票給我買的。臨走,母親硬把它塞進了我的包裡。她說:“在鄉下勞動累了,泡點糖水喝,對身體很管用。”工地離知青點往返至少有五公裡,如果回去拿,在晚上收工前才能趕回來。我對圍過來的老鄉們說:“她是低血糖。你們誰家裡有糖?給她沖一碗糖水先喝下。”老鄉們都搖頭,說:“這麼金貴的東西誰家裡有呢?”來工地派藥的衛生員跑過來,看了看她的臉色,說:“我還以為中暑呢,低血糖呀,去我那裡輸點葡萄糖就好了。”說完,不由分說就将徐曉雯拉走了。工地上每天都有人中暑或暈倒。衛生員是臨時趕來給大家派人丹和十滴水的,他把徐曉雯拉走了,我隻好跟随大家一起回工地去。回工地後,我才發現自己的腿有些軟。此前的奔跑,透支了太多的體力。我放下扁擔和箢箕,全身無力地歪倒在一棵樹幹上。極度的疲勞與突然的放松,讓我的身體就像是一堆被皮膚包裹着的散了簧的零件。我從泥地裡拾了根樹枝,刮去腳底下的黃泥,露出裡面被泥水泡得腫脹發白的皮膚。趾甲縫中因嵌入了太多的濕泥,有些脹痛,腳丫子也爛了,裂了些小口子,很疼。傷口上糊着黃泥,每用樹枝刮一下,就會有種尖利的疼痛傳達到心上。我閉上眼睛,靠在樹幹上回味着剛剛過去的那一幕,感受着她趴在我肩上的情形。遺憾的是這樣的時刻太短暫了,短暫得我都還沒有體會夠……這個柔弱的姑娘,一直以來,我很少見到她的笑容。我不明白她的眼神為什麼總是那麼沉郁,就是這種沉郁,從一開始就打動了我。沒有人知道,我每天裝出一副對一切不屑一顧的樣子,高談闊談,大大咧咧,其實都是為了引起她的注意。包括來這裡插隊,也是聽說她要下鄉後我才決定的。我是父母唯一的兒子,上面已有兩個姐姐下鄉,妹妹還在念小學,我本來可以不下鄉,可我還是堅持要走,無論母親怎麼哭求,都沒有心軟。我撫摩着自己的脖子,那裡仿佛仍殘留着她的氣息。她臉上皮膚的光滑與細膩,那種涼涼的、濕濕的感覺,令我心悸。我不知道這是不是愛——如果可以把這種感覺叫愛的話,那麼,我一定是在愛着這個憂郁、沉默的北京姑娘了。也許潛意識裡,下鄉還有另外的理由——我知道,有一個人比我還要在意她,他的一雙眼睛是隐蔽的深潭,充滿了目的與企圖。就像女人天生就能捕捉到異性愛戀的眼神一樣,男人也具有一種天生的直覺:能夠一眼窺破自己情敵的眼神。是的,楊柳,我知道你喜歡玩味兩下子,詩歌、象棋或者書法什麼的。我也知道,她是那種内心豐富敏感的女孩,她不會對你的眼神視而不見。為什麼暈倒的不是我呢?當他毫無顧忌地把她背在背上時,我心裡恨得都要發瘋了。我多麼希望貼在那寬闊的背上的人是我。暗戀一個人是痛苦的,那種在黑夜裡想你到天明的感覺,隻有經曆過的人才能體會。明知這種感覺不好受,可我就是忍不住去想他。想他的模樣,他的聲音,他的一舉一動。說實話,我是一個不善于掩飾自己感情的人,我也不想掩飾。我喜歡他,這一點幾乎全班同學都看出來了。他不是傻瓜,難道他自己看不出來?可他絲毫也不理會我的熱情。這是我最痛苦的事。他喜歡的是徐曉雯,這一點我也早看出來了,别看他在她面前裝得無所謂,一副大大咧咧的樣子,其實他的注意力都在她身上。從她轉到我們班開始,他的眼神就和她若即若離。他總是在離她不遠的地方,好像根本沒注意到她的存在,其實全都是刻意的,他的眼睛就像長了耳朵,耳朵則像長了眼睛,他是用看來代替聽,用聽來代替看——這種招數瞞不過我。别人看不出來,我還看不出來?哼!喜歡一個人,卻要這麼遮遮掩掩。算什麼男子漢呢?有膽就去向她表白!還不如我坦蕩呢,我就敢向人宣布我喜歡他。有幾次我還故意告訴徐曉雯,說我喜歡他,希望将來有一天能嫁給他。每次我這樣說時,心裡都有種快感,因為我發現她也喜歡他。我目不轉睛地看着她的眼睛,笑着說:“我和他一塊長大,我爸媽和他媽又是一個車間的同事,彼此都知根知底。而且我們都是工人階級出身……”我知道最後一句話對她的殺傷力最大。我一直懷疑她的出身,她從不對我們說起她的父母,要是出身好,她幹嗎非得從北京跑來投奔她的舅舅?别看她嘴嚴,這種事遲早要露餡。我這樣說,就是為了警告她,别對張敬之動心!好在她從不像别的同學那樣嘲笑我自作多情。有什麼辦法?有時,喜歡一個人真的很難受。我也想通過熱火朝天的勞動,來忘掉他的存在,但是,晚上一躺下來,我還是會想到他。無論多累,都得想着他入睡。兩年多來,差不多日日如此。說實話,他背着徐曉雯在泥水中狂奔的樣子深深地刺痛了我的心。我前幾天也累病了,班上的同學都來看我,唯有他沒來。最可恨的是,他連假裝關心一下都沒有,問都不問一下。徐曉雯暈倒時,他卻跟沒命似的,跑得大家空着手都追不上!要知道他背上可是背着一個大活人啊,他就不怕累死過去!他怎麼沒累死?那一刻,我是真的希望他累死!人哪,有時就是生得賤。越是得不到的,就越想要。得來容易的,卻不肯珍惜。我自己不也如此?鄭義和吳小歡每天屁颠颠地跟在我後面,我不是看都懶得看一眼?他們給我寫字條,表紅心,我卻隻覺得他們可笑。聽說我要下放,他們也跟來了,還跟到了同一個知青點,你們說煩不煩?我懷疑張敬之在公社裡把他們召集到一個點上,就是故意想讓他們繼續糾纏我!我哪點比她差?論長相,班上沒有一個女生能超過我,徐曉雯臉色蒼白,個頭比我低,走路輕飄飄的,一副“林妹妹”的病态相,又遠沒有林妹妹多情。眼神常年冷冰冰的,成天拉着一副苦瓜臉,對誰都愛理不理。我就想不通張敬之喜歡她哪一點。好笑的是,聽說班上有一半男生都迷她,真是活見鬼了,男生們怎麼都喜歡她這樣的病秧子?還有,徐曉雯對自己的家庭諱莫如深,說不定背後就有什麼政治污點!他們又不是豬腦,不會擱腦瓜子想一想嗎?我的父母可是響當當的工人階級,看不上我,張敬之遲早要後悔!我本以為一起到鄉下插隊,可以有更多的機會接近他,想不到的是,他比在學校時對我更冷淡!這些日子,我都快氣死了。他故意回避我,有時我主動靠近他,想和他說幾句話,他卻理都不理。我把箢箕放在他的面前,想讓他幫我鏟幾鍬土,他也裝沒看見,自顧自挑着箢箕去上堤。真是氣人啊!總有一天他會後悔的。他會明白,這個世界上,我才是最合适他的女孩,徐曉雯不過是他在路邊遇到的一棵艾草,聞起來清香,嚼起來苦澀。等着瞧吧,我相信他總有一天會明白這個道理的。那種整天泡在泥湯裡的日子終于結束了。經過二十多天的防洪,水總算退去,本以為可以喘口氣,稍事休息幾天,但更嚴酷的事還在後面等着我們。成片的水稻早已熟透,正不堪重負地彎垂着身子,等待我們的收割。雙搶,我是在體會了它的艱辛後,才懂得它對農人的意義。對于江漢平原的人們而言,它是僅次于抗洪的另一道生存命脈。水稻是平原人的主糧,也幾乎是他們唯一的口糧。他們種植大麥和小麥,卻幾乎不吃面粉——面粉除了年關用來炸制麻花之類的點心外,隻在每年的端午節和中秋節裡,一家人買上幾兩肉包上幾個待客的肉包子。米,就關系着平原人全部的生計,關系着他們每個日子的苦樂。還在大堤上抗洪時,巫書記就天天在念叨,如果河水再不退去,我們這一年就将顆粒無收。“顆粒無收,我們就得餓死,就得出去讨飯!”每天,巫書記咬着他那尺餘長的銅煙杆,望着渾黃的河水,在大堤上焦急地踱步。雨不停,水就不會退。水不退,水稻就會趴在水田裡發芽,這就是我們面臨的嚴酷現實。所幸上天隻是對我們進行了一次虛張聲勢的恐吓。有一天河水突然退去了,它退去的速度就像漲起來時一樣迅捷,以至于我們都懷疑是不是哪裡的河堤又潰了口,為我們悄悄分了洪。這個年年都遭遇洪水威脅的湖區,它的上遊便是平原上有名的分洪區。據說為了保住A縣這個産糧大縣,分洪區每隔幾年就要分一次洪。魚米之鄉的富庶,是靠分洪區的人民犧牲他們田地與房屋換來的。我們三十多個新老知青每兩人一組,被分派到星光大隊的十六個生産隊,參加各隊的雙搶。分組是抽的簽,我和楊柳抽到了一組,被分到了第七生産隊。因為我們兩人都是新知青,沒有收割經驗,被安排到較為輕松的脫粒組。頭一次,我目睹一個孩子的死亡。從某種程度上而言,我變相地充當了殺害這個孩子的兇手。這成為我一生都不願面對的慘痛記憶。那個不到七歲的男孩,是一個地主的兒子。從見到那個孩子的第一眼起,我就看到了那種熟悉的眼神——因不光彩的出身給童真的心靈造成的自卑與羞怯。那樣的眼神裡深藏着某種無辜:弱小的孩子面對強大的敵對世界所特有的無辜,讓我情不自禁地想起丢失的弟弟。那孩子穿着一件由大人的舊衣服改成的紅汗衫,正坐在生産隊的禾場上玩一把稻草。離他不遠的地方,有一群孩子在互相打鬧,他遠遠地注視着他們,樣子顯得可憐而孤單。他手裡抓着一把剛脫完粒的稻草,稻草被他分成三小股,其中的一頭被他踩在腳下,手指在目光的無視下,下意識地動作着,心不在焉地編着一根稻草辮。我和楊柳走向他時,那孩子興奮起來,他的眼裡露出好奇和渴望,但是很快,又變得自卑和膽怯。我走過去,在他面前蹲下,笑着問:“小朋友,我是知青姐姐,來幫你們搞雙搶,知道隊長在哪裡嗎?”小男孩的臉立即紅了,他回過頭,用手往前面的人群中一指,語速飛快地說:“那邊,穿海軍衫的就是。”我擡起頭,一塊小石子樣的東西猛然從我眼前飛過,子彈一樣射向小男孩的額頭,他随即用手捂住了,鮮血很快從小男孩的指縫裡滲出來。我憤怒地轉過頭,看到一個稍大一點的男孩手裡拿着一個彈弓,正虎視眈眈地看着我們,顯然小男孩頭上的包是他的傑作。他有些驕橫地說:“不準和他講話,我帶你們去找隊長!”楊柳也生氣了,他大聲斥責道:“你幹嗎拿小石子打他?”“他是地主的狗崽子。你們不要和他講話!”那孩子捂住受傷的額頭,悄悄地哭了。他眼裡含着淚,膽怯而驚恐地看着我們,很快,他低下了頭,将身子轉過去了。我的心莫名地痛起來。我掃視着周圍,禾場上一片忙碌,誰也沒注意到那個襲擊的孩子,當然,更沒有人注意到受襲的孩子。我摟住那個孩子,輕輕地拍了拍,從口袋裡掏出兩粒奶糖迅速地塞進他手中。小男孩吃驚地看着我,卻不敢伸手去接。我将奶糖塞進他的口袋,小聲安慰:“别哭,做個堅強的小孩!”小男孩擡起頭,不解地看看我,點點頭。他笑了笑,眼裡依然含着淚花。兩滴眼淚被笑容擠出來,順着他的小臉慢慢滑下。他的小手從額頭移開了,手心裡滿是血迹,看起來他傷得不輕,額頭仍在往外滲血。我掏出手絹,輕輕地擦去他臉上的淚。他的額頭上已迅速鼓起一個小包,被擊破的地方流着血,我用手絹輕輕地按住他的傷口,小聲問:“你叫什麼名字?”“叫小軍。”孩子的聲音有些哽咽。我鼓勵道:“小軍是個堅強的孩子。一會兒到姐姐那裡去玩,好不好?”他點點頭,手放在衣服上蹭了蹭,然後伸進放糖的口袋裡。他的紅衣服上留下了一些深顔色的血迹,像不小心弄上去的番茄汁。楊柳也蹲下來,輕輕地摸了摸他的頭,然後黑着臉向那個扔石子的孩子走去。那孩子似乎有些怕了,臉上完全沒了剛才的神氣。他說:“他本來就是地主的狗崽子!”那樣子有些委屈。楊柳說:“你以後不準欺負他!”那孩子不情願地點點頭,說:“我帶你去找隊長!”說完,在禾場上快速地跑起來,像箭一般地沖進人群中。很快,他拉着一個穿海軍衫的年輕男子過來了,孩子一邊用手指我們,一邊對年輕男子說着什麼。穿海軍衫的年輕人向我們走來,老遠就向我們伸出了手:“歡迎你們!我是七隊的巫隊長,你們就叫我小巫吧。”巫隊長看上去比我們大幾歲,中等個兒,有一副輪廓分明的臉和一身黑得發亮的肌膚。我和楊柳一起對他笑着,楊柳說:“我們來向貧下中農學習!”巫隊長笑了,露出一口潔白整齊的牙齒。我們被帶到脫粒機旁,禾場的上空喧騰着手扶拖拉機熱騰騰的噪聲,空中夾雜着人們忙碌的叫喊,脫粒機的轟鳴震耳欲聾。巫隊長指揮我們把谷捆打開,耐心地教我們如何把稻子放在脫粒機的轉鼓上。我發現巫隊長特别愛笑,笑時露出一口好看的牙齒。一個農村小夥子居然有一口如此潔白的牙。那牙密密的,細細的,從大到小,齊齊地往裡排開,宛如兩排隊列整饬的士兵,透着一股子可愛的親切。楊柳好奇地問他:“你們大隊姓巫的人很多嗎?”“沒有啊,全大隊就我們一家姓巫。這個姓很不好聽,是吧?”巫隊長笑了。楊柳和我對視了一下,下意識地“哦”了一聲道:“這麼說,你是巫書記的——兒子了?”巫隊長不好意思地笑了,說:“我和巫書記雖然是父子,也是同志。在家裡他是我父親,在工作中,他是我的領導。”脫粒機發出陣陣隆隆的巨響,谷子在轉鼓上飛濺起來,金雨一樣撒落在禾場上,禾場上一會就鋪滿了厚厚的一層稻谷,黃燦燦的,空氣中散發着新鮮稻谷特有的香味兒。我好奇而又興奮地看着眼前的一切,心中湧起一種從未有過的激情。我的工作是把脫完谷粒的稻草捆好,按巫隊長示範的樣子碼成草垛。那個叫小軍的孩子是什麼時候來到我身邊的,我全然不知。有一刻,我感到有隻小手拉了一下我的衣襟,是小軍。他額頭上的血已經凝固了。因為忙,我隻是對他笑了笑,繼續把捆好的稻草往草垛上碼。後來,越來越多的小孩子到了我身邊,他們在草垛上爬來爬去,興奮地玩兒着。我注意到小軍起初還躲着他們,後來就和他們玩到一起了。草垛越碼越高,孩子們也越爬越高,兩個大點的孩子甚至主動幫我碼草垛,我也樂得他們幫忙。其中的一個就是那個用彈弓襲擊小軍的孩子,他好像已和小軍和好了。第一個草垛碼到兩米多高時,我開始碼另一個新的草垛。孩子們在碼好的草垛上爬來爬去,開心地玩着,大聲嚷嚷。我不太能聽得懂他們的口音,慢慢我就忽略了他們。小軍是什麼時候不見的,我一點也不知道。收工後,一對年輕的夫妻找到我面前,問我有沒有看到他們的兒子。他們的樣子很謙卑,母親對我讨好地笑着,父親說他的兒子穿的是一件打了補丁的紅汗衫。我說:“是那個叫小軍的孩子嗎?”女的趕緊點頭,感激地對我說道:“小軍跟我說了,你給了他兩顆糖,他很喜歡你。”男的也朝我彎彎腰,以示謝意。我告訴他們我是看到過小軍:“不過,他們好多人在一起玩,爬草垛,我一直忙,沒太注意。收工時,他們就散了。”“哦!那我們再找找看。”那對夫妻趕緊走了。這天晚上,我和楊柳留在巫書記家吃飯。巫書記對我們很熱情,準備的晚餐很豐盛。桌子中間擺着一大碗蒸臘肉,臘肉切成整齊的方片,肥瘦各半,香氣撲鼻。肥的閃着油光,瘦的透着金黃,一下就勾起了我們的食欲。一隻大海碗裡盛着鲫魚和雪白的鲫魚湯。有一道菜很特别:野韭菜炒雞蛋。我從來沒有吃過這麼香的炒雞蛋。巫書記說:“這東西是野生的,在你們北方叫野蒜,我們這裡叫野韭菜,一般長在棉花地裡。炒雞蛋非常好吃。這是我今日叫丫頭們專門去挖回來的。”巫書記用手指了指他的兩個小女兒。大的那個和我弟弟差不多大,小的那個才七八歲,鼻子下面還拖着兩條清鼻涕。也許是怕我和楊柳聽不懂,巫書記的本地方言裡偶爾夾雜着一點普通話。楊柳問:“您去過北方?”巫書記慈愛地看着我們,略有些自豪地說:“我呀,不僅去過北方,還出過國呢——我打過朝鮮戰争。”難怪。他說話的樣子和當地人總有那麼一點不同。巫書記興緻很高地給我們說了一些他在戰場上的逸事,把我和楊柳都聽得驚住了。故事好聽,飯菜更是豐盛,我們都情不自禁地多吃了兩碗。楊柳感歎地說:“在武漢,我們也隻有過年前後才吃得上臘肉。”巫隊長說:“在我們這裡,過完年,每家每戶都會留一塊臘肉,把它裝進壇子裡,埋在地底下。這塊肉就叫‘雙搶’肉。挑堤時都舍不得吃,隻有到‘雙搶’時才會拿出來,‘雙搶’的勞動量大,吃點好的,人才頂得住。農村生活苦,難得吃上肉。有了這塊臘肉,農村的日子就不是那麼苦了。今天你們是貴客,面子大,我媽才舍得拿出來吃的。”巫書記又指着桌上的鲫魚湯說:“這鲫魚是養在稻田裡的,又叫稻田魚,比水塘裡的好吃,它的肉格外肥嫩,煮出來的湯是甜的,你們嘗嘗看。”那湯果然鮮甜無比。比我們來的那天在公社院子裡吃的湖鲫更美味。“我們平原上的日子苦,鄉下買不到肉菜,我們也沒有肉票。一到農忙,人的身體就吃不消。吃不消怎麼辦?提前就要做好準備。雞蛋可以攢,魚呢,自己養。秧插下去不久,就要把魚苗放進去,割谷時就有魚吃了。再不夠吃,就讓孩子們去田間地頭尋。抓青蛙,踩鳝魚,挖野韭菜。總是要把這段苦日子頂過去。這些魚蝦鼈蚌野韭菜什麼的,在我們這裡總是有的。”也許這就是對我們的再教育吧?平原人有自己的智慧,有自己過日子的方式,除了驚奇和感歎外,我和楊柳都覺得受到了“再教育”。小軍的父母就是這時闖進來的。“巫書記,小軍他,真的找不見了。”他們臉上的表情裡透着不安和焦慮。巫書記起身,從屋角拿起一個話筒,對着話筒喊了兩聲,外面的高音喇叭裡立即傳來巨大的回聲:“七隊的社員們聽好,七隊的社員們聽好,王小軍不見了,大家都幫着去找找。”這天晚上,包括我和楊柳在内,七隊幾乎所有的人都參與了尋找小軍的行動,但是,一直到深夜,人們也沒有發現小軍的影子。就在人們已經放棄尋找準備回家時,一個叫紅旗的孩子突然對自家的大人說出了真相:“小軍掉進知青姐姐碼的草垛裡了。”那孩子說完就吓得哭起來。人們打上火把,重新朝隊屋前的禾場上聚集。掀開那個兩米多高的草垛,人們果然在裡面刨出了小軍。小軍已經死了,是被稻草捂死的。他的臉色青紫,臉上粘着幾片稻草的碎屑,一雙眼睛冤屈地瞪着這個世界,似乎帶着無盡的困惑。他的一隻手裡緊緊地捏着我給他的一顆奶糖,另一顆奶糖則被他死死地咬在嘴裡,奶糖的汁液從嘴角淌出來,将幾片稻草葉牢牢地粘在臉上。小軍的父親用盡力氣,也沒能掰開他的嘴,将那塊奶糖取出來。草垛是我碼的,是我把小軍碼進了草垛裡。依稀中,我仿佛聽到一個孩子在哭喊:“草垛壓死人了!知青姐姐壓死人了——”我眼前一黑,頓時栽倒在地。我是在聽到高音喇叭的通知後趕到七隊的。我們趕到七隊時,徐曉雯已被公社派出所的民警帶走了。不知是誰報了警。實際上,六隊與七隊隻隔着一條淺淺的河溝。早上我還在為楊柳和她分到一個隊懊惱不已,沒想到第一天下生産隊,她就出事了。一個孩子死了,據說那孩子的死與她脫不了幹系:他死在她碼的草垛裡。我們趕到時,出事的孩子家門前已擠滿了看熱鬧的人群,人們正在七嘴八舌地議論徐曉雯被派出所民警帶走的過程。“警察開的摩托車,三個輪子的,把她帶走了,巫書記也一塊去了。”“畢竟死了人,這事鬧大了,恐怕要判刑。”“這算不算過失殺人呢?”聽着這些議論,我熱血上湧,沖過去一把抓住楊柳怒吼:“楊柳!你他媽的給我說清楚!”楊柳有些發蒙,好像還沒搞明白我為什麼對他發脾氣。我吼道:“這是怎麼回事?你們不是一起下的七隊嗎?徐曉雯她怎麼會殺人?出事時,你不在旁邊嗎?”楊柳垂頭喪氣地道:“我們當時都在勞動,沒有注意到那個孩子。”“你是死人嗎?你不是跟她在一起嗎?怎麼連這樣的事兒也沒看到?”我揪住楊柳的胸襟,恨不能一把将這個懦弱的家夥撕碎!這一刻,我真想殺了楊柳。她怎麼會和這個草包分到一個隊!沒想到楊柳居然瘋子似的反過來揪住我的前胸:“你相信她會殺人?她是殺得了人的人?”他顫抖着嗓子朝我喊。我不再理他。我當然不相信她會殺人。她怎麼可能殺人?何況那還是個孩子!我強烈要求查出事情的真相。我們一群知青圍聚在一起,大家疑慮重重,憤憤不平,紛紛喊着要七隊交出人證。此時,人已越聚越多。我沖着人群激動地喊道:“七隊的鄉親們,你們有誰看見徐曉雯把那孩子碼進草垛裡了?有誰?誰能做證?”那個叫巫志恒的青年走過來,他說:“我是七隊的隊長,我們誰也沒看見徐曉雯把小軍碼進草垛裡。大家先冷靜一下,我相信公安一定會弄清楚這件事的。”随後,他沖人群中招了下手:“紅旗,你過來!”他沖我轉過頭,說:“事情是他說出來的。”一個七八歲的孩子向我走來。他站在我面前,雙肩抖動着,一雙眼睛十分驚恐地看着我。我捋平自己的情緒,在那孩子面前蹲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