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月27日 星期一
時間:2024-11-07 09:20:29
早上睡了個回籠覺,收到焦小蕻信息:如果有空,晚上7點在紅祠小區弄堂口碰頭。r白天一直在收拾屋子,其實昨天已将家具基本歸位,多年養成的習慣是,當日事盡量當日畢,包括堅持了很多年的日記——反正最後總得完成,何必拖延——這房間和東映小區那間差不多大,也還是那些東西,所以并沒很強烈的陌生感,隻有站在後窗時,拐彎的洗筆江才提醒我這是新家。r在紅祠小區對面,是一個舊式街區,沿街有幾家店面,穿過馬路去一煙雜店買了煙。發現隔壁其實是家咖啡館,之所以被忽略,是因為沒醒目的招牌,一長排木質窗框,看着像住戶,走過去,才看到門上鑲了塊鑄鐵銘牌:米開朗基羅咖啡館。r焦小蕻在視野中出現了,我朝她招招手,她穿馬路過來,抱着那隻紙箱。r“這兒有家咖啡館,進去坐一會兒吧。”我接過紙箱。r“你倒是眼尖,我住這兒都不知道呢。”r“你不是剛調回市區嗎,可能新開不久吧。”r“有可能吧,那就坐一會兒,正好有件事跟你說。”r米開朗基羅咖啡館是扇窄門,抱着紙箱側身而入,室内有三四個客人,燈光是橘黃的,有點偏橘紅,天花闆上的吊扇在轉,迎面是一堵書牆。軟椅和矮幾看似随意地扔在三十多平方米空間裡,有一面是落地窗戶,一對單人沙發面對而放,中間擺了矮幾。窗外是個天井,有些盆栽,幾挂垂吊植物吊在半空,藤葉要穿過玻璃探進屋内似的。r一個戴白色長舌帽的男人,站在粗壯的懸枝前,一隻鴿子那麼大的鹦鹉,右爪被細鍊系在懸枝上,俯視着主人。他轉過身來,白襯衫束在牛仔褲裡,頭頸上挂着沾滿油彩的圍兜,拿着油畫筆,未完成的油畫斜在身前的畫架上,是一幅女士肖像。r“歡迎兩位光臨。”他的聲音像從肚子裡發出來的,渾厚神秘,很像某個想不起名字的配音演員。r“降E大調夜曲,好聽。”焦小蕻坐在單人沙發上,背景音樂仿佛散開的紗籠。r“好耳力,一聽就知道是肖邦,”長舌帽男人露出微笑,“兩位喝點什麼?”r“給我來杯清咖。”我在焦小蕻對面坐下來。r“有沒有熱巧克力?沒有的話來一杯奶咖,一塊方糖。”她看着那隻鹦鹉。r焦小蕻給我帶來一個好消息,縣教育局同意網開一面,不再處分,直接将我的檔案退回到戶籍所在地。r“他們怎麼同意退檔了?”r“我舅舅在市教育局,幫忙通融了一下。”r長舌帽男人端來了兩杯咖啡,一杯藥湯色,一杯奶麥色。r“方糖茶幾上有。”他提醒了一句,退到斜對面的畫架前,琢磨着如何下筆。r“謝謝你。”我抿了口藥湯色的咖啡,微苦從舌尖滑進喉嚨。r“一跟舅舅提起,他就說知道你的事,你現在是教育系統名人了。”r“這事确實做得毛糙。”r“本不想管的,想想總歸是因我而起,唉,說起來喜歡一個人也不是錯。”她剝開方糖,放進奶麥色咖啡裡,用細勺慢慢攪動着。r“是啊,喜歡一個人也不是錯,很高興你能這樣想。”r“不過,喜歡是一回事,強迫别人也喜歡是另一回事。”她瞥了我一眼。r“既然你舅舅在市教育局,當初為什麼舍近求遠去了陰陽浦小學?”我挪開了話題。r“世閣想留在陰陽浦,既然嫁給了他,總得住在夫家嘛。”r“完全沒想到你是世閣妻子,發生那樣的事,真讓人難過。”r“唉,說到底,這樣的悲劇世間每天都在發生,隻是概率問題。”r“想不到你這樣理智。”r“不理智又能怎麼樣呢,你不知道我有多傷心。算了,不說這個了,接下去你有什麼打算?”r“反正自然博物館是不會再回去了,最近要和一個客戶談合作,可能的話,做一個自己的标本工作室吧。”r“很好奇你怎麼會選擇這一行,每天與動物屍體打交道?”r“沒這一行,扁豆還能複活?雖然複活是打引号的。”r“你會不會為了得到一個标本去殺生?”r“我不殺生。”我撒了個謊。r“我不信,沒有不殺生的标本師。”r“好吧,殺過。如果你介意,以後就不殺了。”r“殺不殺和我沒關系,别扯上我。”她抿了口咖啡。r“我也很好奇,你是怎麼認識世閣的?”r“我們都在音樂學院上學。”r“原來是這樣,比我想象的簡單。”r“雖然在一所大學,一直是不認識的。我在民樂系,他在鋼琴系,比我高一屆。大二我嘗試作曲,創作了一首民樂曲《蘆花流水》,獲得了省大學生音樂節原創銀獎,金獎是他作曲的《陰陽浦月夜》。領獎時見面我就對他有好感,但女生矜持,他也比較内向,沒什麼交往,也沒留下聯系方式。後來他畢業了,再後來晚報上一則東歐陽村發現古琴的消息吸引了我,利用一個星期天,找到了東歐陽村,中間還迷了路,跑到西歐陽村去了。”r“村外的人不問路的話,确實很容易走岔,有些還以為歐陽村不分東西呢。”我說。r“對的。”她抿了口咖啡。r“陰陽浦的歐陽兩村,供奉的是一個宗族祠堂,家譜上最早的祖先是宋朝的一個節度使。西村是大老婆一脈,東村是小老婆一脈,按族譜,歐陽世閣還是我晚輩,曉字輩比世字輩長兩輩,他得叫我爺爺,這說明西村比東村人丁旺,多出兩代人來。其實陰陽浦小學姓歐陽的特别多,整個陰陽浦也就兩個大姓,一是歐陽,一是肖姓,小月肖。”r一個三十多歲穿淡藍色旗袍的女人推門進來,長舌帽男人放下畫筆:“外面下雨了?”r“很小的雨。”旗袍女人收攏了一把長柄傘。r我轉頭看落地窗戶外面,昏暗的院子,看不真切是否下雨。依稀感受到有一些雨絲,飄在那些盆栽上。r“我隻好從西村折回東村,走進村子不久,就聽到了古琴聲,循聲找到一間屋子,窗内望進去,一個年輕人在彈古琴,指法娴熟,彈得非常好,等擡起頭來,才認出是世閣。”焦小蕻的目光從旗袍女人身上收回來。r“小學讀書時,他就能彈一手好琴了。說也奇怪,一個老祖宗,曆朝曆代東村文化人就是比西村多,西村多的是莊稼漢,我父親是西村第一個大學生,我是第二個,據說大老婆是發迹前娶的,沒什麼文化,小老婆是後來納的大家閨秀,後代中不是舉人就是秀才,要不就是琴師,世閣家的琴藝傳了好幾代了。”r“他是一脈單傳,人一死,琴藝就失傳了。”r“就像每天有物種滅絕,每天都有手藝消失,我師傅曾仿制出能讓人體不腐的古代防腐劑,後來生病出走,給我留了一瓶仿制品,卻不把配方留下來,說要是配方留在世上,标本制作這門手藝就會失傳,我雖不理解,但也尊重他的選擇,這是一件無可奈何的事。”r“嗯,我有點累了,想回家了,走吧。”r我去結了賬,走到門口,長舌帽男人提醒道:“别忘了那隻紙箱。”r我跑過去,将紙箱抱在懷裡,旗袍女人沖我笑了笑:“你女朋友真漂亮,有空常來呀。”r焦小蕻已在門外,不知有沒有聽到這一句,應該是聽到了。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