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月18日 星期六
時間:2024-11-07 09:19:28
擡腕看表,9點05分,搬家車在弄堂口出現,與約定的時間基本吻合。幾乎同時,早班郵遞員飛馳過來,停車塞件,飛馳而去——瞥見正将一封信塞進我的信箱,連忙勸阻:“别塞了,給我吧。”r是羊一丹的回信,郵票圖案是一名穿舊式軍裝的軍官。從郵戳看,應該是收到我回信的當天就寄出了。趁着搬家車掉頭,拆開淡黃色信封,薄薄一張紙,相比信中字迹,簽名是經過精心練習的。這是許多人的嗜好,字一般,簽名卻龍飛鳳舞。因為沒塗改,紙張十分幹淨,文句看似一蹴而就,可我甯願相信是寫完草稿後謄寫的。r除了寒暄,大緻意思是,如果我不反對,她将在下周來拜訪。尋呼機号碼128-663391,讓我發信息給她确認是否可以見面。r我當然希望見面,把信塞進褲袋,準備抽空給她回條信息。r今天流程略複雜,先将東映小區的家具和生活用品搬到海虹小區,然後去陰陽浦小學拿回魚竿、書、換洗衣物,以及兩隻标本工具箱。新住處并不大,那些床櫥箱桌沒多餘面積可放,退給二手商店的話,基本是廢品價,刨去運費所剩無幾,還是扔在宿舍算了。r昨天打了一天包,一些遺落物借此重見天日,一把梳子,一隻不鏽鋼湯勺,幾本卷起來的書,最多的是硬币和角票。書櫃底部掏出一團織物,是一條兩米多長的絲巾,髒污之前,它是蟹青白,絲綢細膩的質地容易折光——有時呈玫瑰灰色,有時呈藕色——印着墨色的工筆枝葉,點了幾粒朱紅色花苞。這是入職自然博物館後,用第一個月工資給蘇紫買的禮物,同時給父親買了兩瓶好酒,給祖母買了她最喜歡吃的蜜棗和雲片糕,就基本花完了。r蘇紫很喜歡這條絲巾,她有很多系紮法,用得最多的就是随意繞在脖子上,讓尖形下擺垂在腰間,絲綢的沉墜感經過胸前,起伏成曲線,我就把她摟過來,腦袋埋進去。她胸不大,和纖瘦的體形匹配。大四時我第一次看見她乳房,那時我們已相戀半年,有過洗筆江邊的牽手,有過電影院的接吻,在校園初秋的樹林,我嘗試解她胸罩,緊張得掌心出汗,她小小反抗了一下,讓我得逞了。含着乳頭,淡而無味的香氣彌漫在口腔裡,感動得要哭。順着細滑的背部往下,剛觸及緊實的臀部,她攥住我的手,阻止了我繼續入侵。r過了幾天,趁下午沒課,把她帶回了家,當然是有預謀的,她當然也是知道我的預謀。坐在公交車上,突然變得陌生,不敢看對方。下車她碰我手臂:“我還是不去了。”我低着頭,顧自往前走,她跟上來,一路上我們避開對方的肢體,而不是像平時那樣依偎而行。從進入小區到家門口,是漫長的一百多米,呼吸完全跟不上心跳,乃至于踏上樓梯時,幾乎要虛脫了。r門一打開,轉身抱住她,一個快要窒息的吻,使我們适應了緊張。她踮起腳尖,輕盈得仿佛用一隻胳膊就能撈起,我加快動作,似乎怕她反悔,當她上身裸露,我像一面旗幟将她覆蓋。雖然期待接下去的步驟,卻發現心裡住着一個懦夫,喘息中的靜默,終于鼓足勇氣探入她裙底,她瞬間僵硬,瞬間癱軟,我們是彼此的童男童女,沒有海誓山盟,那一刻,身體的銜接與撞擊就是海誓山盟。r時至今日,我不願過多回眸這段戀情,從初識到略顯忸怩的追求,然後落入俗套的卿卿我我,相比那些無疾而終的校園愛情,我們屬于為數不多的畢業後仍在一起的情侶,沒有因為異地戀或其他原因分道揚镳,直到那一幕夜色中暗度陳倉的畫面,讓一切土崩瓦解。r那是老鷹去巴西前召集的冷餐會,放在拐角音樂茶座。很多同學都來了,蘇紫沒跟我一起,約了衛淑紅和錢麗鳳前往,我先到一會兒,當三姐妹推門進來時,仿佛重現了當年來校話劇社應聘的那個晚上。白襯衫牛仔褲的衛淑紅最先出現,蘇紫走在一側,米色無袖長裙,淺褚色高跟鞋,長絲巾繞在頭頸裡。殿後的還是錢麗鳳,沒主見的她始終扮演跟屁蟲的角色。r為這次活動,拐角音樂茶座調整了布局,軟椅和小圓桌被壘在卡座那邊,騰出可供二十多人走動的空間。右側吧台區,兩張方桌拼成的長桌上,除了啤酒、紅酒和飲料,并排放着七八隻不鏽鋼托盆:水果沙拉、炸雞翅、小牛排、椒鹽蝦、煎海魚、披薩以及各種小蛋糕,宋姐客串主持,說為了操辦弟弟的冷餐會,幾乎跑遍全城西餐館,最後選中了大名鼎鼎的優優西餐館的菜單。台下大叫,好姐姐好姐姐。在起哄聲中,她唱了一首鄧麗君的情歌,将話筒交給老鷹。r老鷹拿啤酒瓶,踏上挑高的歌台:“今天和同學們别過,下次不知何時還能聚這麼齊,所以廢話少說,一醉方休。”r說完,灌了自己一杯啤酒,喝得太猛,響嗝令立式話筒傳出回聲,石膏镂花吊頂似在輕顫,燈影中的發泡壁紙愈加泛黃。r他抱起吉他開始彈唱,嗓子很像那個美國大胡子大叔,缺點是模仿痕迹太重——當然,作為一個串場歌手,越亂真越容易獲得喝彩,畢竟台下不是音樂考官,而是聽熱鬧的,隻要能搖頭擺尾跟着哼唱就行——《盧比,别将愛情帶進城》《鄉村路帶我回家》《她信我》,或許還有一首《賭徒》,都是老鷹肯尼·羅傑斯的名作,也是他的保留曲目。r作為室友,這些歌聽得耳朵都快長出老繭,大學四年,和他算不上兄弟,也還投契。事實上,我好像也沒那種情同手足的同學,有幾個要好的,也不厚此薄彼。畢業後,除了少數讀研的,都找了正經單位去上班,老鷹一直靠駐唱謀生,屬于特例。說起來,我當标本師已有很多人不理解,覺得該搞科研,以後像父親一樣當教授。而老鷹的選擇更驚世駭俗,世俗社會就是這樣,需要每個人循規蹈矩,容不得一絲秩序的冒犯。我是支持老鷹的,每個人都該有夢想,正如标本師比教授更符合我的願望,哪怕絕大多數人認為教授更體面,也是絕大多數人的想法,和我無關。所以,至少在實現自我這件事上,我和老鷹是一種人。r冷餐會持續到深夜,偶有同學提前告退,大部隊始終在堅守。很多人喝多了,有人摔碎了盆子,有人踉跄跌倒,有人嘤嘤啜泣,有人微醺迷離。長桌上擺滿的酒都剩下空瓶,老鷹四仰八叉躺在卡座上,吉他滑在一邊。r這個過程中,宋姐擎着高腳酒杯坐在角落——顯然,今晚她是多餘的人——安靜地看着大家胡鬧,将現場弄得一片狼藉,她沒有生氣,臉上是恬靜的微笑。偶爾和我目光相對,像在看一個弟弟,而不是情人。反倒是我慌亂躲開,生怕蘇紫看出端倪。我酒量不大,也不喜歡過于喧鬧的氛圍,所以喝得不多,但還是有點犯暈。宋姐今晚穿粉色連衣裙,白皙的手臂和小腿修長纖細,像睡蓮般妩媚,我不敢看她,又忍不住偷眼看她,欲望俨如野草暗自生長,情知她裸體并沒穿戴整齊時那麼有魅力,卻壓抑不住想占有她的沖動,轉而又産生對蘇紫的負疚之情,扭頭去看蘇紫,她一直和錢麗鳳衛淑紅湊在一起,此刻臉色绯紅,已不勝酒力。我起身走過去,對她低聲耳語:“少喝點,别醉了。”她哦了一聲。我走到門外,一根煙還沒抽完,門被打開,聽到裡屋有人喊:“都愣着幹嗎,快打電話叫救護車。”一個叫姚文潭的同學被擡了出來,就在剛才,這個腼腆的話劇愛好者,曾演過禦前大臣波洛涅斯的白面書生栽倒在地,喪失了意識,我趕忙扔了煙,想參加救護,卻不知該做什麼。過了六七分鐘,一輛救護車呼嘯而來,護工将姚文潭搬上擔架,隻能有一個親友陪同,宋姐喝得最少,又是音樂茶座主人,便上了車,救護車掉頭駛向兩公裡外的東區中心醫院。r時值深夜,已無公交車,除了醉倒的同學,餘下十多個同學步行去醫院探視。走到半途,我才發現蘇紫沒在,衛淑紅也沒在,倒是錢麗鳳跟在後面,見我掉頭,跟上來,還是那副很沒主見的樣子:“歐陽,文潭不會有事吧?剛才醫生說一隻瞳孔已經放大了。”r“這麼嚴重?我剛才離得遠沒聽清。”我口氣也有點忐忑。r“真有個三長兩短,可就樂極生悲了。”錢麗鳳嘴角一耷。r因為擔心,大家連奔帶跑像急行軍,一刻鐘就趕到了醫院,宋姐正在收銀窗口繳費,一看她沮喪的神情就知道情況不妙,果然她奔過來問:“誰知道姚同學家住哪兒?開顱手術要家屬簽字。”r有兩個知道姚家住址的男同學扭頭就跑,宋姐忙叫住他們:“時間就是生命,我去跟醫院商量用救護車接送。”r在焦急的等待中,幾乎沒有人說話,大家都在後悔,又不知該埋怨誰。每個人都參與了狂歡,等于每個人都是同謀,即便姚文潭蘇醒過來,也無法怪罪别人,酒是自己喝的,沒人灌他。半小時後,姚文潭父母出現在手術室門外的走廊,姚父臉色慘白,姚母已哭得喉嚨嘶啞。r因為開顱手術死在無影燈下的概率很高,所以不但沒有人離開,那些醉醺醺的同學也陸續趕來。老鷹大概是淩晨三點到的,又過了一會兒,蘇紫和衛淑紅也來了。走廊裡的氣氛壓抑到極點,大家都不想說話,我走出大門,蹲在階梯上抽煙,腳蹲麻了,續了根煙,在醫院的群樓間行走,酒已完全醒了,星空看上去如此遙遠,卻能一下子夠到似的。r經過一個自行車棚,聽到有人說話,本已走了過去,發現那個男聲耳熟,蹑手蹑腳退回去,躲在大鐵門後傾聽。r“放心,文潭不會有事的,哪那麼容易就死了。”老鷹的洋腔洋調很好辨識。r“以後再不能這樣喝酒了,太可怕了。”很熟悉的女聲,卻一下子想不起來是誰。r“誰知道會發生這種事,小概率事件。”r“你為什麼一定要去巴西?”女聲竟然是蘇紫。r“巴西有黑人靈歌,有拉格泰姆,有很多拉丁音樂元素。”r“這一去,不再回來了吧?”r“最終我還是想去美國,你知道,我想成為真正的音樂家。”r“你從沒愛過我,隻愛自己。”r“有歐陽愛你就可以了,别那麼貪心。”r“是我自己犯賤。”r“你咬疼我了。”r“咬死你這臭流氓。”r“别鬧了,走吧,離開太久不好。”r他們一前一後從自行車棚出來,我全身僵直,想沖上前,但忍住了,就像吞服了某種麻醉痛苦的迷藥,我回憶了全部對話,甄别每個字句,在腦子裡複述又複述,直到完整地印刻在腦際,用刀鋒也無法挖出。r一陣穿堂風呼嘯而過,揚起的塵埃中有樹葉和廢紙片,一條扭動的白蟒狀物忽起忽落,旋入了鐵門底部,探身将它撿起,正是蘇紫的長絲巾,剛揉成一團塞進褲兜,蘇紫已追過來,我躲得更隐蔽一些,從鐵門罅隙往外窺探,她崴了腳,啊呀一聲蹲下,緊随而來的老鷹扶住她:“沒事吧?”r“沒事,我的絲巾被風吹跑了。”蘇紫揉着腳踝。r“黑燈瞎火哪兒去找,腳沒事就好,回去吧。”r“那是歐陽送我的,不知道哪來的妖風,讨厭。”r兩人轉身往回走,我沒再返回手術室門前的走廊,要知道,我和蘇紫已開始談婚論嫁,她的出軌并無任何征兆,我完全不能接受這個事實。當我離開醫院,漫無目的地走進黑夜時,姚文潭的生命正在圈上休止符,這是天亮後才知道的噩耗。開顱後發現,姚文潭的中樞神經發育存在缺陷,簡單來說,屬于腦溢血高發人群。這樣的病人須恪守有規律的作息,避免情緒巨大波動,切忌煙酒辛辣。遺憾的是,姚文潭生前并不知道自己的隐疾,身邊的人也不覺得他有什麼異樣,現在回想起來,有幾次他扶着腦袋說頭暈,大家也沒往壞處去想,誰沒個頭疼腦熱呢。r悲哀的消息讓怨恨暫時擱在一邊,接下來的幾天,我和同學們協助姚家籌備喪事,大家情緒低落,陷入到人生無常的虛無之中。r因為預訂了昂貴的國際機票,沒來得及參加追悼會,老鷹就飛去了裡約熱内盧。他率先拿出一千元組織了募捐,是所有同學中捐款最多的。他的遠走他鄉使複仇缺了一個主角,一度我後悔,為何那晚沒沖上去,哪怕扇他一記響亮的耳光。我慶幸沒那麼做,雖然我性格中有易于沖動的成分,雖然還沒有詳盡的計劃,但對待此事,我希望像做一件珍稀動物标本般臻于完美。面對蘇紫時,我僞裝成什麼都不知道的樣子,火山爆發前的平靜是可怕的,連我自己都感到恐懼。r我試圖厘清一切的來龍去脈,老鷹勾引蘇紫,難道是察覺了我和宋姐的私情?我一向謹慎,相信沒露出蛛絲馬迹。退而言之,即便露餡,表姐的私生活又何須他來清算。況且,蘇紫并不是他喜歡的類型,他當初追的可是衛淑紅。讓我黯然神傷的是,對話中能聽出蘇紫是喜歡他的,如果一個漂亮姑娘投懷送抱,即便不是喜歡的類型,男人也不會拒絕。每想到此,對蘇紫的怨恨就無法遏制,情知和老鷹無果,卻甘願飛蛾撲火,隻是将我預留為婚姻的歸宿。r書櫃底部突然出現的長絲巾令我手足無措,我以為它已遺落在金堡島,或回航的海面上。總之,沒理由還在房間裡。我看着它,像看着一個附在絲巾上的鬼魂。慢慢地,耳朵裡湧來了水聲,不是潺潺之溪,而是澎湃的浪濤,蘇紫絕望的呼喊由此及彼,消失在白蒙蒙的水霧裡。昏厥之前,我抓過一隻枕頭,把腦袋埋進去,緩解耳朵裡的炸裂。等這一波幻聽過去,腦子雖然暈眩,卻可以确認,這一次,我終于撕碎了它,若不是焚燒會産生腥臭,必将其燃成灰燼。r弄堂口逼仄,餘地有限,搬家車進退幾次,才将車尾倒了進來。沒搬多久,錢阿姨來了,是我通知她來拿鑰匙的。她又念叨了幾遍兒子複員的事,對催促我搬家表示歉意。我怕她又提蘇紫,就把鑰匙塞她手裡:“麻煩錢阿姨給我照看一下,我去買包煙。”r“去吧,我幫你看着。”錢阿姨總是樂呵呵的。r去小麗花店旁那家不具名雜貨店買了包煙,點燃一根剛要抽,看見宋姐站在拐角音樂茶座門口,和一男一女說話,隻要一側臉,目光就和我相對,我低頭離開,須知,之所以這麼快決定搬家,一個因素就是想結束這段關系。我一直懷疑,蘇紫是否知道我和宋姐的事,若知道,出軌反而符合邏輯。若不知,同是背叛,五十步笑百步,也是現世報。r基于此,在新的感情開始前,我希望和過往做一個切割,不是出于道德,而是在意識深處,我有恐懼。r拐進小區時,好像聽到宋姐叫我,我沒回頭核實,這當然不夠坦蕩,即便再不相見,也可以有一個告别。r返回弄堂,和錢阿姨閑聊,不知怎麼她把話題扯到了最近的菜價,說青菜都吃不起了。我跟着她的情緒抨擊了幾句政府,她卻幫政府說起話來,将責任推給了天氣:“可能是這些日子雨水多,菜都給澇了。”r我笑了笑:“待會兒我就跟車走了,屋子怕來不及打掃了。”r錢阿姨擺擺手:“不用打掃,馬上準備裝修了,給兒子當婚房。”r“兒子有對象了?”r“沒呢,先裝修好再說,你也幫他留心着。”r錢阿姨朝弄堂口走去,宋姐站在那兒,應該來了一會兒,我忙将目光避開,她也裝作沒看見我,轉過身去。r搬家車駛出小區,我坐在駕駛室,用餘光去看拐角音樂茶座,鐵門緊閉。想起第一次看到那個穿一襲素色旗袍白色高跟鞋的小鄧麗君,心裡突然一酸。r傍晚收到焦小蕻發來的信息:家搬好了沒有?我想把扁豆寄存在你那兒。r去公用電話站給她回了信息,告訴她已搬好,扁豆随時可以拿過來。同時給羊一丹回了一條:下周你抵達後,我們再确定在哪裡見面。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