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十一,墳場
時間:2024-11-07 08:54:52
西歐的秋總有火焰般的熱烈,時值聖靈節前夕,大地最後的一襲盛裝,如寫實唯美畫派筆下的風景畫。極目四處,層林盡染,如煙如霞。罂粟花期已過,否則牆外原野那片殷紅如血的花海,更是壯烈豪邁。此刻,在薄霧如紗的傍晚,那明暗裡的斑駁卻是輕淡如莫奈不經修飾的随意了。站在寂然的墓場,看牆外白牆綠瓦的村莊,竟有種恍惚,似乎,活人和亡靈的世界,就一牆之隔?r眼前這個被戲谑為露天雕塑館的地方,處處石棺雕塑,碑閣亭台,從身邊的朝遠處鋪開,一直到塵垢彌蓋的圍牆邊。地裡建築錯落有緻,形态各異,文藝複興乃至大英維多利亞時期的建築藝術,不失時機地應用在墓碑和棺椁上。常年風雨洗刷,垢藓侵蝕,大理石材的靈柩和墓碑已然變色。這些埋在地下的人也許不曾謀面,然今集會到這裡,就比鄰而居了。緊随靈柩的雕塑多少現了死者身份,生前為面包師的,墓碑旁塑一面案台、一具烤爐并幾架子面包;酷愛閱讀的,于石棺上以青銅鑄一部處于翻閱狀的大書;拉琴的立一把尊貴雅緻的提琴——威廉的墳上,是一艘按着家中帆船為樣本而刻的縮微版雙桅船。r此刻,蘇語站在刻着威廉夫婦名字的墓前,似乎才漸漸确認和他們永别的事實。一如之前埃薩和她所說,她不相信威廉的離去。起初的威廉,在地面上的标記是一堆稍顯赤紅的新土,邊上插着寬大的木質十字架,和團在架子前的花叢。這一切看起來是那樣抽象,完全無法和威武的威廉畫等号。她潛意識裡老和自己說,威廉出遠門去了,背着他的水服和蛙鞋到太平洋去了,很快會回來的。直到殡葬公司的人上門催收喪葬和石棺制作費用時,她才從虛幻中醒來:威廉是真的不在了。r“人活着或死去,是有既定形式的。”埃薩說。她才明白,一個人的降臨和離去,是滿盈盈和空蕩蕩的區别。r應該說,埃薩是了解且在乎威廉的需求的,起碼現在是這樣。她認為威廉對繁複而古典的修飾是懷有某種情懷的。平實刻闆一覽無遺的東西總讓人心浮氣躁,而織品般精于細節的,則讓人感到安甯和撫慰,哪怕毛茸茸的葵花蕊般爽滑的綠苔。類似的話威廉偶有說起。鑒于此,她認為需要在威廉的墳墓建造上費些心思,于是,安德烈請來石棺設計和雕塑師,為工藝古典且講究的棺椁墓碑盡力,并要求在墓碑上雕下一環荊棘花冠。此舉源自威廉生日時給自己寫的一首短詩,安德烈是給蘇語念過的,倒也記得幾句:r在我所歸塵土的荒野r十字架的海洋黃莺不見蹤影r荊棘編就的花冠r環繞頭顱r……r棺椁上所立的那本《聖經》,埃薩說,那是給她自己備的。她的話讓蘇語覺得怪異,畢竟她還健朗,精神矍铄的,怎麼就提前把自己的行頭備了呢?不過,這似乎并不新鮮,那墓碑上婚戒環扣的不少伴侶,就是這樣,一個生卒有期,一個隻寫生辰,那是說,他們夫婦,有一個已長眠地下,另一個還健在——比如埃薩,看她樣子,也許還有十年八年才到這裡來呢。不曾想,威廉才走,她就跟着來了,仿佛惦記着這本一直敞開的《聖經》。眼下,石棺上這部以鑄銅雕刻的典籍,其精湛的工藝幾乎可以亂真:輪廓清晰的書脊,敞開而線條有緻的扇面,層疊豐富且緊緻的褶皺。那是一本處于閱讀狀态的《聖經》,别着書簽的章節,正是彼拉多判定給戴上荊棘花冠并披上紫袍的章節所在。它讓蘇語想起凡·高油畫上的《聖經》,那是以《吃土豆的女人》和《縫衣女工》的混合色調畫下的傑作,現着油墨疊加的斑斓明亮。不曾想,威廉要求的這頂荊棘花冠——彼拉多給耶稣判罪後賜予的冠冕,也成了埃薩的荊棘蒺藜,啊,永恒的詛咒!r此刻,蘇語看着碑上那對相扣的銀色指環,一頭是威廉·莫爾爵士,一頭是埃薩·莫爾爵士,似乎,以愛情為名義的婚娶,起初是為獲得一個共造歡愛的權利,最終,卻是為謀得一個将自己埋葬的資格,一個歸于塵土的洞穴。不過,也不盡然,薩特和波伏娃沒有婚約,他們不也一起長眠于巴黎南部的蒙帕納斯嗎?倒是躺在拉舍茲的肖邦讓人歎息,那個坐在詩人屋頂上、裙裾翩然滿臉愁傷的女郎是曾經風情華麗的喬治·桑嗎?她和肖邦瘋狂癡戀一場,怎麼就不同歸一穴呢。又想起剛才看到的某位女士墓,按碑文所示,她葬于20年前,指環另一端的男性名字,沒見示有卒年。據說,來自波蘭的女人死于絕症,丈夫和她格外相愛,她走得早,男人難熬歲月孤單,和一女士相遇并以夫妻的名義生活,如今已是老年。這麼一來,男人的遺囑就讓人好奇了,他是吩咐司儀把他和後面的愛侶同穴,還是和久别的妻子共眠?在她旁邊,是依牆而立的長排墓碑,那是幾十個修女的墓位,她們沒有合葬的愛人,基督耶稣是她們共同的愛人。r女人沒有祖國,也沒有故鄉。所愛,即祖國,即故鄉。r這話米歇爾說的?r威廉葬下之後,埃薩偶爾會叫蘇語陪她到墓地來,比如,給威廉打掃門庭,或送來新栽培的花。當漸漸接受了威廉離去的事實,埃薩似乎也平靜了,不過,陰陽相隔讓她覺得自己孤單,威廉更孤單。她後悔當初因為缺乏勇氣去面對,以緻威廉入殓或下葬時沒有在場,而今,墓地蔥茏的樹木花草,一派峥嵘景象,其實,死亡也并非那麼可怕。她說。r埃薩逐漸和她講些他們曾經的生活。比如,他們最初在巴塞羅那跳蚤市場的相遇,相識和戀愛。還有,那些斑斓喜慶的複活節。曾經,就在一牆之隔的原野,他們常常攜孩子到這裡來撿彩蛋。那些年的複活節,威廉也有受邀運載彩蛋到近郊的這處原野播撒。每每遇到這樣的差事,克洛伊和露絲尤其激動。你們看,天空上播撒彩蛋的是我們爸爸,看到了嗎,他飛機上有好多彩蛋。克洛伊牽着露絲的手,昂起頭,指着飛機上噴繪的彩蛋。至今,埃薩依然懷念那樣的春天,那時人人慶幸戰亂之後,祥和重現,認為那是上帝在人類嘗盡苦難之後的垂憐。她語氣生動,情緒飽滿,目光裡竟稀有地現出孩子的快樂來,而她描述的景象就有了電影一樣的畫面:時值初春,麥子還沒種上——不,地都還沒犁起,依稀落着雪花的草被早已蓬起新芽。喜鵲般歡叫的孩子們,拽着爸爸媽媽的衣襟,亮着天使的眼睛仰望,見碧藍的空中現出一隻蜻蜓模樣的飛行物,橫起的兩扇翅膀在空中盤旋,物體表面被斑斓的彩蛋覆蓋。等到看清是播撒彩蛋的飛機時,孩子們呼叫着,奔跑着,追趕彩珠跳蛋。飛機低空滑翔,彩色的蛋粒密集如雨線,在空中織成斑斓的雨簾,落在草場上,蹦出一地的流光溢彩。飛機在空中畫出一圈一圈的圓,絢麗的彩蛋順着圓形軌道畫圈,彩色的雨簾落成垂幕,旋着圈兒落下。春天的原野,簡直要沸騰了……r(此處删節2600字)r埃薩說,他一直在歐洲的戰地公墓裡尋找他的莫爾爵士家族的人,以及他的戰友。r後來,他還帶她去看了别國的墓區,立着三色旗的法國士兵墓,區域同樣不小,最後,到了德國黨衛軍的墓地。當那遍地黑石頭鑿成的十字碑林嘩地進入視野時,她渾身哆嗦了一下。威廉說,德軍的屍體後來沒運回德意志,法國願意割土給他們安葬,隻是十字架不是美英将士的雪白色,而是刺眼的烏黑。蘇語記得,早前讀到盟國遠征軍的臂章設計,底色便是那樣的黑,以示納粹統治的暗無天日并蒙受的恥辱,而最終,複仇者以十字軍的利劍割血雪恥。r蘇語不會忘記,她頭一次見到威廉的情形——竟然就在這個墳場。那是多年前的一次戰争紀念儀式,作為中國留學生,她和一些同學也參加了。儀式之後,随中國使館人員到這個墓地來——這裡的戰争公墓裡葬有幾個來自中國的“一戰”勞工。那是頭一次,蘇語看到如此龐大的墓場:白花花的墓碑,白花花的十字架,蜿蜒大地。外墓場地上地下擁擠不堪,棺椁重疊骨盒堆積。有聽過“地下幾層樓”的說法呢,除了倫敦幽深的地鐵站,說的就是這裡了吧,地下層層公寓,在幽暗和陰涼中無限延伸開去,商場櫥窗式的建築縱橫規整,一窗一缸子幾束花,新鮮或凋敗的鮮花,更多是永不萎謝的塑料花束。那埋葬遺體的棺位,按上下高度,容四位一層,盡了人生的家家戶戶,便那樣棺棺相疊,中間隔着幾指厚的縫兒,那水泥閉封的自然是新舊不一的十字架和木棺,裡面躺着曾經裝飾華麗或樸素的家庭成員。沖出地面的石碑,是這家陰戶的大門,碑上羅列着長長的一排名字和生卒年份,排在上列的碑文已然古老,歲月的塵埃和老苔幾近把镂刻的名字覆蓋,甚至風卷的沙塵和常年的雨線削磨平了。誰說人死了就消失了呢,一個家族哪怕消亡,在這裡依然可見人家的隆昌衰敗,一似羅斯柴爾德家族的墓園,幾個銀行家占地超常的穴位、傲岸的石碑排列,就極具陣容,手藝非凡莊重奢華的雕飾,自然告訴駐足的活人,他們造訪的可是顯赫人家的門庭。r威廉一個異鄉人,到了這裡,他不僅要在人世建立家庭的族群,在這裡,似乎也要的。埃薩是出于愛戀和依随,還是體會了威廉的孤單而和他同眠此地?有人傳說,埃薩和威廉其實早在多年前就分居了,然如今,看着他們同穴共眠的安詳,蘇語不相信那些捕風捉影的流言。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