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牽着外婆的手,享受着心靈的自由

時間:2024-11-07 08:32:46

田野,把山推向四周,把房子推在山腳,留出大片空地給自己。有些房子躲在小山後面,一聲不響地露出半截小路,給田野提個醒,裡面還有人家。

r何豔新老人家的門松松垮垮地關着,一條小木椅子壓着門,不讓雞、狗入内。喊了幾聲何老師,裡面才有動靜,有人在屋子裡,拿掉椅子,門開了。

r又見到了老人,她感冒了好幾天,沒以前那麼活潑,精氣神浮在不穩定的狀态層,好在說到任何事情,那些事情都會來到她的面前,讓她說出來。

r老人搬出長條木凳,坐到屋外。橫條紋,薄外衣,緊身褲,黑白點點。她清瘦,人精神,笑中帶點點拘束,遇到陌生人,放松中有防備,挽了點衣袖,坐姿随性。

r第一次見到何豔新老人,她把自己的心封藏在人們進不到的地方,她心裡安住着一個膽怯的小女孩,“她”知道有陌生人來,藏進裡屋,躲在靈魂的光線中,偷偷地看着外面的陌生人,聽陌生人說話。

r何豔新老人是位孩子,是位随和、親切的老人。

r與老人聊天,機器架在房子外面那塊小坪裡,不斷地有雞、狗優哉遊哉地出現在鏡頭裡,還有小孩,從鏡頭前羞羞澀澀地走過,用茫然的眼睛看着鏡頭。幾十年了,老人習慣了各種鏡頭,與老人關系親近後,她更是無所不談,也談得随意而忘記鏡頭的存在。老人笑起來很放松,兩隻眼睛顯得更小了,沒了牙齒,笑的時候,嘴也向裡笑,一頭白發,童心爽朗。

r談到過去沒有飯吃的苦日子,心情随之沉重。

r何豔新老人,1939年出生,但身份證上寫的是1940年。

r1939年八月初一,何豔新出生在她現在的居住地:河淵村。

r1943年,她的父親被一戶有權勢的人家殺害了,何豔新家裡窮,天理在何豔新家,但公平和結果,自然由有權勢的人家說了算,父親被殺,還被抄光了家,家裡稍微有點用的東西,都被搬走了。

r父親不在了,房子空了,屋裡到處散發着凄涼的氣息,母親不斷地哭,哭了幾天,姊妹來勸,再哭,就沒命了。

r沒了柴來點火,沒了鍋子,沒有米。

r外婆知道母女生存到了絕境,就要她們回田廣洞居住。母親抱着四歲不到的何豔新,回到外婆家生活。

r一晃就是十多年。

r“土地改革”,農民開始分田地。母親先一個人回到河淵村,分到了屬于自己的那份土地。母親一個人,在河淵村種田、種地。這位苦命的女人已經守了十多年的寡。

r十四歲以前,何豔新一直住在外婆家。

r母親改嫁具體是哪年?

r時間來到老人面前,何豔新回憶着,她記不得了,根據推算和估計,可能是1953年。

r“時間,我記不得了。我記不得時間。”

r母親再婚後,十四歲的何豔新離開田廣洞,離開外婆溫暖的家,回到河淵村,她知道母親組建了新的家,有一個自己陌生的男人,要她叫爸,她不能接受。

r回到村裡,何豔新堅持一個人住,一個人生活,她不希望自己的母親改嫁、再婚,她不想與母親那一家人住在一起。

r她,一個小女孩,十四歲,自己生火做飯,天黑了,她早早地關上門,自己爬上床,拉開被子,遠遠地吹滅木闆上的燈,黑漆漆的,馬上閉上眼睛,睡覺,讓夜晚的黑包裹着自己。

r生活了一年多,外婆、舅舅,村子裡的伯伯、叔叔等親戚都勸何豔新。

r“你媽媽也不容易,是個受苦人,你就應了他們,與你的媽媽生活在一起吧!”

r十九歲,媽媽給何豔新許了一戶人家,就在河淵村,她不喜歡母親的安排,母親是想自己老了,沒了依靠,就把自己的女兒嫁到本村養老。沒人問過她本人,願意這門婚事嗎?喜歡這個新郎嗎?沒人與她商量,她隻是被告知。

r她看見山上的白色小羊,被主人抱着,送給鄰居家。她就是那隻小羊,她用女書輕輕地唱出自己的苦,唱給飄過的雲聽,唱給陽光聽,陽光溫暖,黑夜來臨,陽光不見了。

r新郎大她一歲,高中快畢業了,想考大學,老師也不讓他結婚,新郎本人也不喜歡這婚事。

r一個下午,何豔新偷偷寫信給準新郎,要他不要回來完婚。

r結婚那天,新郎真的沒有回來,在學校照舊讀書。

r夜裡,新娘的姊妹們聽長輩們在議論,明天去學校把新郎抓回來。

r姊妹們把消息告訴了何豔新。

r一大早,抓新郎的人出發了,新娘何豔新也有了自己的新打算。接近正午,新郎低着頭,白白淨淨地走在幾兄弟的中間,前後稀稀拉拉的幾個人,一個小隊伍,回到河淵。

r新郎抓回來了,新娘又不見了。何豔新天沒亮,就跑到村裡的一位姊妹家裡,藏了起來。

r第三天,何豔新從姊妹家裡出來,左右無人,就閃進巷子裡,像從很遠的地方回來。名正言順地回到家,見過母親和來家裡探聽消息的親戚。

r這裡的風俗是結婚三天後女兒回娘家,懷了孕,再回到夫家長期居住。沒懷孕,就一直住娘家。平常,逢年過節,新娘像走親戚一樣地回到夫家。

r何豔新走親戚,就走到外婆家,陪外婆過節,誰也不好說什麼。新郎也不回家,他想考大學。後來考軍校,因為視力不好,沒被錄取。第二年,他還想複讀,家裡父母不同意。

r“我們三年沒有‘結婚’,真的,沒有同房,不是因為性格,是決心。”

r她堅決地說。

r三年,他們是名義上的夫妻,他們各過各的生活,他們的生活也沒有太多交集。

r何豔新過了自由快樂的三年。偶爾在夫家住一天。

r雙方父母不知道這些事,新郎的媽媽有擔心、有怨言。

r“結了三年婚,也沒懷上孩子。”

r青年何豔新,無所懼怕。

r“沒有孩子,是祖墳風水不好。”

r母親為外孫的事,也經常哭。

r“怎麼辦?三年都沒有孩子。”

r何豔新的姊妹,還有一位知心的伯母,知道他們沒有同房,外婆也知道何豔新不同意這婚事,她們後來就悄悄勸何豔新,可憐你媽媽吧!她也不容易,你就依了她吧!

r結婚三年,退婚不現實,離婚也不行。各種壓力都有,何豔新與新郎商量,最後,在第四年,他們才正式同房、結婚。

r何豔新生的第一個是女孩,是大姐。第二個是男孩,是大哥,排行老大,在江永,女孩是不參與排行的。接下來是二哥、三哥。老四,養到三歲,沒能養活。現在在北京工作的何山楓,排行第五。後面還有一個小妹妹。何豔新共生了七個孩子,現在是六兄妹。

r老的、少的,一家十多号人。生活的壓力,一年比一年重地壓在她身上。累得沒日沒夜,太累了,她就一個人跑過家門前的大片稻田,兩邊的谷穗向小道上壓過來,路都快看不見了,她熟悉這條田埂,她知道哪裡寬,哪裡窄,哪裡的地勢往左斜,哪裡有一個放水口,要跳過去。她跑到山這邊,這裡有三棵古樹,村子裡沒人知道有多少年頭。這裡少有人來。她氣喘籲籲地坐在樹根上,旁邊的雜草和樹枝,完全遮擋了她,她像一隻兔子,藏在茂密的樹林裡,沒人看見,沒人知道。她蹲下來,就聽見了平常聽不見的聲音,三五隻蟲子在草叢裡一聲緊一聲地說話,她聽見鳥的翅膀扇動樹葉的聲音,光流淌在樹葉上,灑落在樹林裡,幾隻無名的小蟲子,從落葉底下鑽出來,跟着陽光走,尋找露出地面的那絲絲生機。她總是想,從出生,到現在,沒有多少快樂的事情,她也知道任何快樂的事情與壞事情一樣,都不會長久,都會過去,一切都會過去,可她,從成家開始,就為自己的一口飯,為女兒的一口飯,為兒子不被餓死,為老人有東西飽肚子,隻為這一口飯,她青春的氣力已經用盡了。明天渺茫,就今天,也是紅薯大半、不多的大米,摻和煮在一起當飯吃,菜裡的油,隻能放一點點,肉,她也不知道有多久沒有吃了,這才想起,再過幾天,是三兒子生日,要擠點錢出來,去縣城裡買點肉,給孩子們嘗嘗了。她真不願意去想,這麼累,天天如此,竟然,肚子都難填飽。女書歌謠的旋律在樹林裡随着一片片樹葉的飄落而慢慢地飄出她的身體,随樹葉,在陽光裡細微地擺動,她熟悉的女書歌謠,她聽着,聲音又回到她身體裡,她輕輕地唱起外婆最喜歡的那首《花山廟》,那麼長,一句句,一聲聲,聲音飄進樹林,驚醒所有的植物,每一個節奏,每一個字,她竟然全沒忘記,她唱着,眼淚嘩嘩地流,歌裡的生活比她更苦,她看見那些女書字,一個個,與落葉一起,鋪滿了整個樹林。隆起一座座房子,是宮殿,她是裡面最美麗的公主,裡面有她最愛的人,孩子們、家裡所有人,都在,都幸福地做着自己喜歡的事情。

r陽光走了,她要回家了,大兒子,站在田那邊,喊媽媽。

r站起來,她狠狠地又下了決心,為了有飯吃,必須繼續想方設法地去掙錢。

r村裡很多人去挑礦賺錢。何豔新去了,給鄰鄉銅山嶺礦挑石頭,她與男人們一樣,每擔挑一百六十多斤,四毛錢一百斤。

r“拼命地挑。”

r那年,她是三個孩子的母親,女孩一個,男孩兩個,分别是六歲、四歲、兩歲。丈夫在學校教書,不在河淵村。每天淩晨3點,何豔新摸黑起床,煮熟一鍋飯,放在家裡,菜是沒有的。誰想吃了,就從裡面抓了吃。擔心孩子們掉進村裡的池塘,就把他們都反鎖關在家裡,給大姐一個桶,告訴她,弟弟們如果要拉屎撒尿,就拉在桶子裡,桶子放在角落裡,每天晚上,何豔新回家,桶子不是在屋中間,就是在門旁邊。

r挑礦就是一整天,天黑,才回家洗衣、做飯。關在家裡的孩子,就由六歲的大姐哄着兩個弟弟吃飯、睡覺。直至今天,長期以來,家裡有什麼體力勞動的事情,大姐也是很顧着大家。

r大姐嫁在道縣。

r何豔新老人一直住在河淵,群山之中,一個悄無聲息的角落。

r因為女書,她去過很多地方,北京、長沙、日本、台灣。日本和台灣去了兩次,去台灣是結交姊妹劉斐玟邀請的,去日本雖然沒寫《結交書》,也是親如姊妹的遠藤織枝教授邀請的。遠藤織枝是用對等的情感把握到了女書最顫抖、最細微部分的人,這樣的人,當今為數不多。

r平常,劉斐玟學女書,她要何豔新老人坐在旁邊,她一邊打字,一邊讓老人核對漢字與女書字翻譯是否正确,有沒有錯。遠藤織枝就不一樣,她隻要何豔新老人把女書字寫出來,就算完工,餘下的,她自己來翻譯。

r何豔新老人參加過不少的女書活動。

r“活動怎麼樣?有什麼感覺?”

r“記性不好,過了什麼日子,也不知道。”

r她不斷強調,現在記性不好,腦筋也不好使了。

r第一次去日本,是1997年。何豔新老人與女書研究者們交流女書,主講人是何豔新。遠藤織枝,請老人寫出具有遠古風骨的女書字,大部分女書字,提前很多天的晚上,老人在家裡,就寫好了,她也不知道自己寫了多少個晚上。挑了些稍微滿意的,帶到日本,給大家看,寫得不滿意的,直接撕了,變廢紙。何豔新,完全沒有日本藝術家草間彌生一半或十分之一的自信。她總感覺自己的字寫得不好,唱得也不好。

r在日本,大學裡的那場主講,老人唱女書歌,是大家所期盼的。在不大的會議室,研習者端坐,老人像在閣樓中,外婆站在旁邊,她唱的女書歌謠,與外婆的聲音融合在一起。學者們輕微一顫,飛翔的心,突然下降,真實地落在中國南方大山的陰影裡,女性困苦的田地,發着芽,傻愣愣地感受冷風中絲絲滑滑的暖和勁,立春了,天氣轉暖。老人的每一次拖音,沒有具體的文字,她們看到了風中的淚是如何在春雨中暗自流淌,聲音清晰,如果沒有歌聲相引,她們聽不到水的流響。老人的歌聲,順時間的藤蔓,爬滿牆壁,人所共有的情感,超越了這白色的牆壁,超越了語言,這些聲音,即便在今天的南方,也如風,似有似無,消逝的聲音隐藏在樹林的幽暗裡,外婆也不知道,這些歌聲,是從哪個年代,哪個世紀,一些有着怎樣經曆的女人們唱出來的。老人的聲音,因為外婆的口傳身授,她把語音的曆史、河流,用一墨山水,畫在紙上,每一筆,都曆經百年,不是她一個人的書寫,是文化的河流,洶湧着,咆哮着,暗湧着。

r親愛的姊妹一直陪在老人身邊,何豔新感覺與在家裡差不多。在中國,在河淵,在日本,兩位老人也是坐在一起,說話,聊天,到村子裡到處轉,姊妹在哪裡,哪裡就不會寂寞。

r“因為我在那裡,她給我自由。”

r何豔新,是一個愛自由的老人,她們站在海邊,空茫至無的海水,反反複複地沖向堤岸。

r何豔新老人喜歡花,日本到處是花,每每到得花前,她會無目的地站在可以看見花的地方,心花怒放。

r半個月過去,老人突然心煩意亂、心神不甯。

r“睡覺,天天做夢,夢見老公死了。”

r雖沒有愛,但是自己的丈夫,在一起生活了一輩子,有兩人的關心、守護,感情是在的,她擔心他。何豔新到日本的淺草寺求簽,其中有一句:人事有爻訛。簽的大概意思是:

r“一條鯉魚跳上了岸。”

r她着急了,老人的理解是,鯉魚跳上了岸,沒水喝,那肯定得渴死啊。

r求簽後的第二天,何豔新就請求姊妹遠藤,讓她回家。她一定要回家。原本她們想在日本到處走走看看,也讓更多的一些年輕學生,近距離地接觸老人,感受女書。

r遠藤給老人買了回中國的機票。

r21日,何豔新回到河淵已是深夜,回到家。丈夫一見她,就問她要錢,脾氣比她去日本之前更大。丈夫把家裡的照片全撕了,一地的照片:一角捧花的手;土布衣袖;字的一斜線;牆上證書的半個字——撕碎的照片到處都是,各個時間具象地攤了一地,缺胳膊少腿地匍匐在地,或向天張望,或痛苦不堪,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情。

r22日,天剛亮,長途跋涉的何豔新還在夢中,媳婦告訴她。

r“大去了。”

r“不會啊,昨天講話還那麼神氣,還罵人!怎麼會死了呢?”

r何豔新對媳婦說。

r“真的很靈,那簽。”

r回憶當時,說這話,她神情認真,神思固定在日本,站在廟裡,院子一角,看簽的那一刻。

r何豔新丈夫何德貴,老高中生。以前是位教書先生,教了七八年,工資太低,沒辦法養活一家十多口人,時間大約是1965年,何豔新支持丈夫辭職,回農村種田,鐵飯碗不要了。

r何豔新對事情的回憶,都沒有準确的時間,事件在,時間于她,是一個圓點,很久以前、昨天、今天,甚至明天,都在這個小黑圓點裡,事就是事,與時間沒關系。

r她與丈夫沒有留下合影。

r“全被老公給撕了、燒了。”

r包括何豔新的單獨照片也燒了不少。丈夫生病前,他們沒吵過架,自從丈夫得了胃癌,做了手術,又轉為肝癌後,丈夫性情大變,他天天打何豔新,撕毀家裡的東西。

r“他像個瘋子一樣,有事沒事,就打我。”

r丈夫去了,痛苦也随他消失了。

r“病中的他,也是受罪。”

r何豔新的苦日子也像是到了頭,她心情逐漸舒朗,厚厚雲層,一點點,被風吹走,一點點,露出陽光,照在生活的石闆路上。沒有男人的日子,生活比之前更苦了,她繼續種了四畝田,五個孩子要養。

r不種田,全家沒得吃,老老少少十多張嘴,靠田來活。

r“你們說,我能不老嗎?”

r老人總是感歎自己比同齡人顯老。她瘦小,神氣像村口的大樹,磅礴茂盛,怎麼看,都不像深山裡的老太太。她見過世面,見過生命初始的流光溢彩,見過缤紛落葉的生命。

r如果老公在世,她哭哭啼啼地過日子,有人來采訪她,要她寫女書,她是不會寫的。

r“寫沒用,越寫越傷心,還是不平靜。”

r何豔新老人的生活,曆高峰、近懸崖、達平地,一個節拍躍起,又落下。

r植物,緩慢生長,彰顯生命之力,顔色濃郁至流動,顔色簡樸至枯黃。

r老人去了兩次北京。

r一次是小兒子何山楓接她去住了十個月,住得很不習慣。

r“進門,把門關掉,一個人都不認識。”

r農村老人們對城市的排斥,莫不如此。

r長城、頤和園、故宮,北京的景點,何豔新老人都去過,煙雲一般,不記得了。

r之前去北京,是清華大學趙麗明教授邀請何豔新,請她去幫助翻譯、整理、編撰《中國女書合集》(第五卷何豔新作品集)。2002年年底到2003年年初,老人像位年輕的女學生,與女學生娃娃們一起住在女生宿舍裡,吃學生食堂,有幾位一起編輯女書的女學生,天天陪着老人,看女書、認女書字、寫女書字、吃飯、睡覺。

r清華大學的多位學生,跟老人學女書,老人翻譯了多少女書字,她們就認識多少,學生娃娃不會說江永土話,所以不會唱女書歌,不會讀女書字,隻認得。

r第二次,老人2月27号到的日本,3月7号回國,11号下午,日本因大地震,引起海嘯。何豔新老人可愛地認為海嘯與自己到日本有關。

r“每次去日本,征兆都不好,都會發生一些不好的事情。”

r以後,她就不太願意去日本了。

r新年,好朋友劉穎,日本成城大學教授,從日本來到江永,把老人接到縣城,兩個人在一起住了幾天。希望老人今年再去日本,她說,怕冷。

r前年,去日本的手續都辦好了,也沒有去。

r“太老了。”

r老人抹不掉頑固的想法——日本,每次去,都會有大事情發生。

r在沒有電話的年歲,幾姊妹相互寫信問候,何豔新用歪歪斜斜的女書字寫信,遠藤織枝和劉斐玟用女書字回信。一扇、一劄,都是對平常時日的贊歎和想念。

r2014年,老人76歲,從閣樓下客廳,水泥梯級上踩空,摔傷腰骨,躺在床上。孫女蓮梅和大姐照顧她,三哥也回來了。

r“人老了,不行了。”

r在台灣的姊妹劉斐玟和日本的遠藤織枝,轉飛機、坐汽車,到村子裡來看老人,看到姊妹,老人不斷地流淚。一年不見,遠藤織枝說何豔新真的老了,去年見,老人還有牙,現在牙全沒了,頭發也全白了,真顯老了。

r“牙齒沒有了,唱歌沒之前好聽了,漏風。”

r老人唱完,總要嘲弄自己一下。遠藤織枝與何豔新年紀差不多。

r“她看上去很年輕,四十多歲的樣子,臉上都沒有皺紋。她喜歡爬山,叫我去爬山,我上不去了啊。”

r總會有一些人,各種各樣的人,敲開老人的門,有些是政府領導帶來的,有些是自個兒找來的——向她學女書!

r老人喜歡人來學,白日裡頭,她做的夢就是:在村裡開一個女書班,免費教女人們學、唱、認、寫女書——夢,現在還在做着,沒有實現。

r老人家裡很破,很舊,雖如此,家裡還是來過很多國家的人,日本、美國、加拿大、意大利等等,采訪的、拍攝的、學習的、想念她的,什麼樣的人都有。有一些莫名其妙的人,換其他人,都不願意聽,老人不這樣認為,她有自己不一樣的思路。

r話說,是來自雲南的人,自稱博士——也許真是博士,也許完全就是真實的,也許一切是謊。來者二十七八歲,叫周立夏,或者叫朱離霞,普通話不準确,各種可能都有,說不準具體是哪幾個字,反正就有這麼一位,他是拍片的?攝影的?還是搞電影的?老人說不上來,分不清這些行業的區别。隻說要幫老人看看風水。

r他沒給老人留電話,他就來了河淵村一次。老人帶他上了旁邊平房的屋頂——來了信得過的人,她都帶上去。那人看了看何豔新墓地的風水,說要“做光”,類似于開光、做法事,何豔新相信他說的——墓地,風水好。可老人不想做法事。那人接着說,您百年之後葬在那裡,你兒子就會當官。

r“他說這個,我就不相信他了。”

r前面的話,老人都信,好像就後面這句,露餡了,老人認為不可靠。

r去年晚上——具體哪個去年,不要問老人,老人會給你掐算一番,然後告訴你,不記得是哪年了。

r晚上,老人被一種聲音驚醒,聲音越來越大,側身,又坐起來,仔細分辨,聲音是從大門傳來的,開始以為是蓮梅家的狗在撞門,再聽,聲音不對,是有人撬門,老人怕啊,坐在床上,不敢下來,黑暗中有一種恐懼,蔓延,漲滿了房間,她手抓着床沿,不讓身體抖得太厲害。

r“誰啊,誰啊。”

r她喊叫。外面的人,知道家中有人,聲音就沒有了。

r那年去北京,住了十個月,回到河淵村,家裡的被子、床單,全被人拿走了。老人說的拿走了,就是被偷了。

r十年前,何豔新還是種田,農村就靠這個活,飽肚子,她帶了五個孫子。

r“現在不行了,沒氣力了,帶不動了,那時,真是苦了,生活困難,全靠種田。”

r大孫子在江永一中讀書,另外一個孫子在廣州打工。四個孫子,兩個孫女。

r假期與老人住在一起的,有兩個孩子。

r小孫子穿校服,挎肩背一小竹簍,手拿長竹竿,前面綁張小網,出門,去池塘、小河裡抓魚。

r老人,老村子,新村子,到處走動。山下的田地裡,村子的巷子裡。

r雞、鴨、狗、人,走在青石闆路上。老人,走在後面,上山撿一些枯了的樹枝,做柴火燒。要不了十分鐘,就撿了一小捆,夾在胳肢窩裡。下山,綠山中,老人手中的灰色枯枝,随光線移動,挪動。她像一支筆,從綠色裡硬生生地搬出一小捆灰色來。

r年少之時,她與外婆一起,經常寫女書,讀女書,别人的痛苦,别人的生活經曆,激蕩着她奔湧的心靈。

r說得最多的是:

r“做媳婦,不自由,要給婆婆倒洗臉水、洗腳水,做飯前要問煮多少米,煮多了、煮少了,都要挨罵,沒有自由。”

r男女,區别很大。女人不能坐在家裡與其他男人說話。

r丈夫打、婆婆罵,是常事。

r她不喜歡這些。

r她喜歡待在外婆身邊,聽外婆唱歌,聽着聽着,她看到外婆的淚水,流下來了,詫異地看着,痛苦扭曲着爬上外婆的臉,陰郁,凝重,她好像懂了,什麼是女人,她愛着外婆,與外婆待在房間裡,她感應到了知性、善良的氣息。

r說起母親,老人的笑,故作輕松。

r“家裡,我也是受媽媽壓迫的,事情都是媽媽說了算。”

r她們那一代,是不自由的,她羨慕現在,自由戀愛,自由地出走、說話、聊天,做自己喜歡做的事情,與自己喜歡的人在一起。

r她喜歡自由,十二三歲,稍微看得清世間的事情,日日夜夜與外婆在一起,牽着外婆的手,她享受着自由的快樂,後來,一直到老,她始終剛硬地,盡可能多地,保持自由。

r自由地呼吸。

r因為她懂女書,之前,政府每年每月給何豔新她們這批女書傳人,一個月補助五十元錢,後來,增加到一百元,現在每月兩百元。

r你與老人話别。

r是第幾次告别?你也忘記了,時間其實不重要了,時間,其實,是一個記号。

r你要走了。

r一大袋土特産——粗的紅薯粉,繞成一大捆。紅薯是老人自己種的,粉是老人去别人家裡專門磨成的。幹竹筍,一根根紮成小捆,是蓮梅在山上采摘的。

r“用水泡好,然後炒着吃。”

r90後的蓮梅會做菜。

r“一半給你,一半轉給山楓。”

r已經裝了一大袋,老人,又從樓上抱下來一大捆。

r離開老人,回到北京。

r整理資料,各種問題,像些調皮的小孩,左蹦右跳,跳出老村子,站在巷子口,看着你手中的機器,不讓你過去。

r老人在影像裡唱了一句歌謠,很熟悉,不知道什麼意思。你把這些問題寫在一張紙上,下次見到老人,你再一個問題、一個問題地請教她。

r老人盯着你,回答那些于她根本不是問題的問題,有時候,老人直接拿過紙來,自己看問題,自己回答你。

r每次,老人都會翻出一些過去的照片。看到自己五十多歲時的照片,笑得像個孩子,八十歲的她,在相片外面,看着裡面笑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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