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聯想中國(1)叙事曲

時間:2024-11-07 08:04:08

1985年,或1986年,柳傳志第一次到長城飯店參加IBM代理會,亮馬橋的長城飯店剛剛開業不久,到會的大部分是官方機構,聯想不過是一個剛剛成立兩年不到的民營企業,拿到代理資格已非常自豪。柳傳志記得自己那時連像樣的衣服也沒有,穿上了父親的呢子大衣,到了長城飯店,先是坐公共汽車,快到長城飯店了下來,打了個出租車,表示是坐車到的。以為有人在門口迎接,結果一個人也沒有,柳傳志後悔打了車。到了會議廳,柳傳志脫了大衣,裡面穿的也是父親早年的咖啡色西裝,包括領帶。一切好像不是八十年代而是三十年代,像上海灘。會間有茶點,第一次參加這樣的會,第一次看到點心可以随便吃,柳傳志就忍不住了,大吃起來。多少年後回憶起來,柳傳志都覺得那點心好吃,不少是沒見過的點心,那時完全想不到有朝一日會收購IBM,更别說做IBM那樣世界級的企業的領袖。柳傳志記得那時IBM雖有中文環境,但非常不好使,不适應中國的辦公環境,那次會上他向IBM高管推薦聯想漢卡,對方極其傲慢,你為他好,你是在幫助他,看上去你倒是在求他。

r大公司就是大公司,高山仰止,你能傍上做一個小小的代理就不錯了。但柳傳志這點好,承認對方的實力,尊重甚至崇敬對方的實力,沒二話,但同時也把自己做好。每一次感到對方的傲慢,柳傳志都在心裡增加一分決心,一種意志,一種無法形容的東西。

r柳傳志1944年生于江蘇,童年随在中國人民銀行工作的父親進京,在達智橋一所小學讀書。達智橋位于宣武門外大街,西至校場五條,清朝以前達智橋本不是胡同,而是一條河溝,與從宣武門向南流的河溝彙合在一起,在兩溝彙合處建有一座小橋。1898年達智橋是“公車上書”的地方,是年康有為在達智橋的松筠庵主持起草了著名的“萬言表”,即“公車上書”,堪稱中國現代史的開始。1966年柳傳志畢業于西軍電,也就是中國人民解放軍軍事電信工程學院,後改為西北電訊工程學院。中國有兩大軍事學院,一是哈工大,一是西軍電。畢業後任職于國防科工委十院四所、中科院計算技術研究所第六研究室。“十年浩劫”,柳傳志幾乎荒廢了科研,所幸倒是讀了一些書,1976年四五運動,他在天安門寫過東西。中科院有個109廠,在悼念周總理的日子裡打出了四塊大石牌,書有“自有擒妖打鬼人”,影響頗大,後來科學院廣播這是反革命事件,到109廠抓人,并且派了工作組。派了工作組就是審查,揭發,抓人,說石牌如何反革命,如何猖狂。計算所也派駐了工作組,也要抓人,“四人幫”黑雲壓城城欲摧,那種情況下,柳傳志卻不可思議地用左手給109廠的人寫了封信,就一句話:“我堅信,擒妖打鬼人,自然不怕鬼來抓。”署名“革命群衆”,在當時成為一件大案。這個舉動雖然不能和“公車上書”相比,完全兩回事,但某種血脈是一緻的。1983年柳傳志由計算所調到院幹部局,認識了保衛局的人,知道這案子還一直在那兒,一直沒破。柳傳志那封信是在白石橋路邊一個郵筒發出的,又用了左手,很有一些反偵察能力。膽大,心細,周密——到底是因為膽大才心細,還是因為心細才膽大?對柳傳志已很難分辨了。而這兩者之上是什麼呢?

r無疑,柳傳志是一個能夠把握大勢的人,時代的關口到了什麼地方,他會義無反顧且又極審慎地做出抉擇。他是那種敢做抉擇的人,他調到幹部局有兩個原因,一方面是他自己的原因,他看到所裡的問題,研究出的東西總是束之高閣,于實際毫無用處,事實上非常荒謬,而他又不是一個能改變課題的人。一方面是幹部局的原因,上面看他是個人才,有人望,有辯才,準備在仕途上重用。這兩種原因柳傳志都非常清楚。但更加或越來越清楚的是仕途不是他的路,時代在發生變化,大勢已清晰可見:那就是陳春先走出了科學院,“兩通兩海”已打破體制,表現出一種活力,且這種底下的活力與上邊的活力是一緻的,這是大勢,雖然充滿風險,但是是大勢。

r而且,還有一個原因,就是那時也真是太窮,太窘迫了,物質匮乏到難以想象的程度,人沒有尊嚴,能看到一點轉變的機會都會抓住。以住房為例,柳傳志是中國科學院的科技人員,在普通市井人心目中是高級人物——在高級殿堂工作的人自然是高級的人,但即便像這樣的人那時竟然住在自行車棚裡,連普通的筒子樓都住不上。自行車棚靠計算所的東牆根兒,房子高僅兩米,寬三米,頭頂是石棉瓦,腳下是水泥磚,“文革”結束,百廢待興人人期待安居樂業,多少年沒建住房,住房緊張,計算所一群急紅了眼的人,其中就有柳傳志,突然侵入了自行車棚的空間。自行車棚被分成一間間方格子,用泥巴摻着蘆葦稈填補四圍縫隙,在東圍牆上打出方洞當作窗戶,在另一面牆開出缺口,安裝門框。不久這片自行車棚改造的區域已有相當規模,有一條狹長的小巷貫穿,被進駐這裡的人戲稱中關村的“東交民巷”。真正的東交民巷在天安門附近,早年是外國人的租界、聚居區,比較洋氣,這些科技人員也真是會自嘲。自嘲不僅屬于市井胡同,也屬于機關大院,科研院所,是屈指可數的超越北京不同地域的統一的北京氣質。北京為什麼有一種統一的自嘲值得研究,顯然跟大不相稱的困頓有關,但這不是這裡要讨論的,有感興趣的人可以細考。

r柳傳志是1971年住進“東交民巷”的,夫妻兩人自己動手把房間四周糊上報紙,在頂棚架上了竹席,單位不分房,這就算有了房,像鳥兒一樣建了窩,在這兒生兒育女。房間有近12平方米空間,加上石棉瓦斜下來,再用油氈接出一塊,一共16平方米。一家人,加上老丈人、丈母娘全來的時候,最多時住過七個人。七個人十六平方米怎麼住?到底是科技人員,想出了又科學又巧妙的辦法。柳傳志夫人龔國興也是計算所的,兩人是大學同學,一起經曆“文革”,幹校,一同來到中科院計算所。計算所有四個大塊專業内容,一是做主機的,相當于現在的CPU,一是做存儲器的,存儲器就是把磁心穿起來,一個磁心通電一個磁心不通電,就變成了1和0,龔國興所在的室他們就是做這個的,然後把信号輸進輸出,用磁盤。剛才說的那是内存,還有外存,磁盤就叫外存,柳傳志所在的室就是做這個的,兩人不愧是夫妻檔。不僅在單位發揮智慧,多有配合,在家也一樣,空間小,家具全是折疊的,桌子,椅子,凳子,床,沙發全是折疊的,白天嘩啦一下全拉開,各就各位,晚上一合就變成一個個薄片。

r譬如床,是一個硬沙發型,分了三層,一抽拉,這就變寬,沙發背往下一按又是一塊,這樣變成床就可以同時睡三個人。同時床是可以架高的,原來那張正式的床可以吊起……凡此種種,變化多端,且異常精密,整個房間像一個高科技的空間,像計算所。通常是夫人出主意,柳傳志去實現,說白了就是夫人動嘴兒,柳傳志動手,這和他們在計算所分工也差不太多。再說句白話,上面一動嘴兒下面跑斷腿兒。夫人設計完了,實現的第一個問題是木頭從哪兒來?得去“偷”木頭,找到木頭還得找木匠,更複雜的是車軸什麼的哪兒弄去,柳傳志一沒轍了就去找他那幫複員兵,找一起踢過球的那幫人,也真是給力,每每都是那幫混得并不好的朋友解決了夫人一動嘴兒下面跑斷腿兒的問題。

r家裡越來越精密化,半自動化,自動化,就16平方米,再怎麼弄也就這麼大空間了,但不行,在柳傳志看來龔國興有個毛病,龔國興自己可不認為是毛病,就是隔一段時間,龔國興就要把家裡的東西換個位置,柳傳志就得給她實現,沒事就折騰柳傳志,何時看煩了,看膩了,就會出新想法。夫人這麼有“雅興”很大原因是有人給她實現,而且這個人不“忙”。柳傳志跟龔國興談自己想要下海辦公司的打算,夫人立刻同意,很看不上幹部局,也不是看不上幹部局,主要覺得柳傳志不是當官的人。這人主意太大,哪兒當得了官?科研也沒什麼出路,大多數科研成果被束之高閣,除了獎狀,不産生任何效益,整個所都沒啥出路,他有什麼出路?還不如幫她在家擺弄擺弄家具,翻點花樣。我們兩個雞蛋不能放在同一個籃子裡,龔國興說,柳傳志發現即使在這件事上妻子也是冰雪聰明,自己稍加引導,她便得出精準結論。柳傳志認為妻子留在計算所,他在外面闖,哪頭要是不行了都有後方,如果成功了會給家裡帶來希望。

r不能隻強調時代,人是活出來的,生活的東西比如“算計”同樣重要,甚至更重要,更有生長性,許多大道理是事後總結出來的,生活中的人不會基于大道理,而是基于生活,基于務實,生活之樹常青。而且兩人那種務實的精神既充滿着生活的紋理,也包含着某種哲學,無論後來柳傳志多麼輝煌,務實且穩健的進取精神都可追溯到這種具體的生活的紋理之中。

r另外,當時中關村辦公司的多是倒騰計算機,許多是計算所出來的人,像京海的王洪德,科海雖是陳慶振挑頭,但是賺錢的一個主力叫徐雲生,也是計算所出來的,不停地有人辭職到公司裡去,出去的多半是中專生,他們沒有什麼不能失去的,無負擔,實際操作能力都不錯,攢機器之類的事綽綽有餘。且他們一出去就掙了錢,比在所裡收入多出好幾倍。這可是實打實的,中專生怎麼樣?你大本怎麼樣?研究員副研究員怎麼樣?你們敢出來嗎?這些東西别看細微,都發生在生活的根部,是不可或缺的動力。所長曾茂朝看出來了,與其所裡的人到别的公司幹,不如所裡辦個公司。既是大勢所趨,又能聚攏人心,穩定隊伍。身在幹部局的柳傳志也正有此意,兩人一拍即合。

r柳傳志在所裡的才幹、人望都是曾茂朝頗欣賞的。實際上“四人幫”垮台不久柳傳志就已顯示出一些别才,那時科技人員可以業餘時間創點收,幹點私活,有了所謂的“星期天工程師”。那時有個雜志叫《八小時以外》,言外之意八小時以外是自己的時間,“四人幫”時期可不是這樣,一切都是國家的,連業餘時間也是國家的,所以那本雜志特受歡迎。事實上這也是撥亂反正的一個節點,即人民群衆生活開始走向正常,個人被允許有了一定自主空間。柳傳志得風氣之先,開始把自己做的成果拿出去推廣,他所在的室做磁帶存儲器,過去都是上交,現在也可推廣到别的單位用,掙的錢主要部分交所裡,一部分交給室裡頭,一部分就留給自己了,生活得到改善。業務大部分是柳傳志拉來的,這個别人還真不行,柳傳志的對外交往能力得到大家的認可,自然也就有了相當的話語權,在協調利益矛盾上他也表現出讓人認可的才能。利益是最不好協調的,牽涉到很深的人性,柳傳志這方面的天賦有目共睹。妻子龔國興早就看出這點,柳傳志已經憋壞了。柳傳志實際一直在找個人定位,個人出路,他曾想調到專利局,但曾茂朝舍不得柳傳志,按柳傳志的說法,曾茂朝愛才的方式就是不放人。但院幹部局也看上了柳傳志,這回曾茂朝攔不住了,也不敢攔。

r問題也在這兒,你是幹部局的人怎麼回所辦公司?他們會放嗎?幹部局是專管幹部的,曾茂朝哪敢叫闆!柳傳志一笑,自有辦法,讓曾茂朝隻管去幹部局要人,肯定放。曾茂朝半信半疑,不知柳傳志有何錦囊妙計,想象不出。但是試探着向局裡要人,果真就是放了,曾茂朝問柳傳志施了什麼法術,柳傳志還是笑而不答,隻說這是秘密。

r人事調動是那年代最複雜的事,曾茂朝不知道柳傳志有什麼辦法能讓幹部局放虎歸山,心裡沒底,但還是試着打了報告。而這期間柳傳志已胸有成竹地考慮和誰一起辦這個公司,誰來當頭,也就是總經理,開始串通所裡的人。柳傳志認為自己從幹部局回來做頭不合适,畢竟是所裡辦的公司,自己已是出去的人,想到一人:王樹和。王樹和做頭,他與張祖祥做副總,這樣搭幫最有利最合适。做事不能以自己為出發點,你合适了,事情未必合适,得有胸懷,該讓得讓。王樹和是所科技處副處長,是柳傳志敬重之人,且由一個副處長做公司總經理,公司也相應有某種地位。這點至關重要。(隻是王樹和家庭出身不好,曆次運動被折騰,前半生都是在恐懼和抑郁中度過,盡管表面上幽默,内心卻很怪異,公司剛成立僅八個月便突然抽身離開了公司。當時對公司和柳傳志打擊很大,公司正處于艱難時期,不知路在何方,不過客觀上也為柳傳志騰出了空間,這是後話。)

r柳傳志找王樹和談得最多,那時想說服一個人下海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平時說說可以,發發牢騷,但真要放下自己手裡的本職工作,特别是放下職務可要掂量掂量,但柳傳志說服了王樹和。接着是張祖祥,張祖祥是計算所第八研究室的副主任,計算機專家,既是計算所辦的公司,當然少不了計算機專家,是計算所的專家那就是全國的專家。當時正有中關村的公司想把張祖祥挖走,被柳傳志及時按住了。柳傳志第一次找張祖祥談辦公司的時候,從兜裡拿出一盒大前門的煙來,平常他們都抽兩毛幾的煙,海河什麼的,大前門的煙那時是三毛四的,那時隻要是一拿出這煙來,就是有事了。

r班子搭好,便是招兵買馬,雖說“兩通兩海”已将中關村的科技人員攪得人心思動,技癢難忍,但真要下海也往往是葉公好龍。柳傳志把王樹和與張祖祥拉下水影響很大,一個副處長,一個室副主任,無疑也是柳傳志的人事戰略,然後再憑着三寸不爛之舌與自己的人脈,一番緊鑼密鼓的串通,說服,動員,到1984年底,竟糾集了所裡的十幾個人,曾茂朝所長大筆一揮給了二十萬元開辦費,公司正式開張。所謂開張,沒有鑼鼓,沒搞任何儀式,就是公司可以免費使用計算所的傳達室,一間小平房。多少年後——即使是在北京五洲大酒店收購IBM那天,面對全世界的閃光燈,柳傳志也沒忘記那間幻覺般的小平房。回憶起來像幻覺,當年可不是幻覺,不再是傳達室的小平房騰空後,空空蕩蕩,滿是灰塵。公司在灰塵中召開了第一次全體會,而會議的第一個議程是搬運桌椅,打掃衛生。一通暴土揚塵的忙活之後,大家在三個長條凳上坐下來,沒有任何人有專門的辦公桌椅,總經理、副總經理也沒有,就是三個長條凳。

r會議第二個議程是公司幹什麼。既是科技公司,當然要做科技,但這隻是方向,二十萬元的開辦費不可能馬上用到科技開發,當務之急是賺錢,如果不趕快掙錢,人吃馬喂二十萬元很快就會花光,到時散攤子,大家真要再回所裡不是件容易事。雖然說好萬一公司垮台大家還可回所,所裡仍保留着大家的位子,但好馬不吃回頭草,這一出來就是斷腕,實際是回不去了。

r大家七嘴八舌,集思廣益,雖然具體幹什麼不知道,但有一點是知道的,那就是幹什麼掙錢就幹什麼,先賺了錢再說,有了資本再說。這是那時公司通行的辦法,而且時代也具備賺錢的條件:拜許多年計劃經濟所賜,整個八十年代是短缺經濟時代,物質匮乏,商品經濟不發達,很多就算是日用品的東西你就是有錢也買不到,不是要本就是要票,這樣的情況下,要是誰弄到什麼就可以賺上一筆。倒賣鋼材吧,這樣能掙大錢,誰有路子?還是小商品吧,這樣穩妥,占用資金不大。電子表怎麼樣?對了,旱冰鞋現在很新潮,哎,聽說運動褲衩好賣,得了,冰箱彩電現在最缺了,誰有路子?大家議論紛紛,全是這個。柳傳志也是如此,他不是神人,無法超越時代,柳傳志派出精幹人員四下打探,尋找商機。

r功夫不負有心人,經過周密偵察,終于發現,在遙遠的江西省的婦聯工作的一個婦女手裡有一批彩電要出手。

r賺錢的機會終于來了,每個人心中都是一部狂想曲,沒有什麼比想象掙到錢更讓人興沖沖的了。當然了,根據柳傳志辦事穩健缜密、萬事都要留一手的一貫做事原則,必須反複叮囑辦事人員,一定要先驗貨,再給錢。于是屬下帶着領導的囑咐,很快來到了江西,驚喜地看到了那批彩電。沒錯,眼睛看得真真的,趕快彙錢,晚了就讓别人搶先了。錢一彙過去彩電卻神奇地失蹤了。江西婦聯的那位大姐原來是個職業騙子,那批展示的彩電是個障眼法,就像“二戰”盟軍讓好萊塢弄了許多假坦克讓希特勒在加萊看走眼。二十萬元的開辦費一下折了十四萬元,還剩六萬元。這迎頭一悶棍太狠了。因為太狠了,也激起了柳傳志内心一種莫名的東西,一種很硬的東西。而這東西過去是柳傳志缺乏的。柳傳志發熱的腦袋一下清醒下來,意識到自己的經驗是辦公室的經驗,甚至是科學院的經驗,關起門來自己算老到的,出了門差遠了。以前是遊泳池現在是大海,以前是蝶泳,自由泳,現在隻是蛙泳。蛙泳不好看,不出彩,但是長久,在大風大浪中唯有像自身一樣堅實的蛙泳才長久,才永遠不會脫離自身。大海是柳傳志經常想到的景象,盡管事實上他一生很少去海邊,不過他後來凝視自身就已經夠了。

r二十萬變六萬還給了柳傳志一種東西,那就是徹底,既然已輸得差不多隻剩下條褲衩,那就也沒什麼再輸的,為把窟窿堵上,柳傳志親率員工搖身一變成了賣小商品的二道販子:帶領員工在計算所門口擺攤賣電子表、運動衫。這當然是一件十分丢人的事,在外面賠了錢,跑到家門口讨飯,臉往哪兒擱?但柳傳志就這樣黑着臉幹了,是的,我輸到家了,但我還在幹,這就是徹底。賣電子表掙不了幾個錢,但就像一種宣言。從現在起沒什麼可輸的了,那就隻有赢了,一點一滴的赢。而且說到底也是堂堂正正,勞動所得,汗水所得,不丢人。

r這就是那種很硬的東西,硬中有邪,說到底又邪得非常正。

r那時“兩通兩海”——四通的萬潤南,信通的金燕靜,京海的王洪德,科海的陳慶振都已是中關村的風雲人物,産值做到上千萬,而柳傳志在賣電子表。那時沒人知道柳傳志,知道一點的也是聽說他做賠了,在賣電子表。

r公司11個人中有6個人抽煙,工資都不高,抽不起好煙,公司來了客人連根好煙都掏不出,羞于出手。公款買煙招待客人既不恰當,也不自然,比如特具體的是怎麼往外掏煙呢?現從抽屜拿吧,不合敬煙的規矩,因為本來敬煙是很私人的,不分你我,拉近關系,你從抽屜裡拿算怎麼回事,那不就成了公事公辦?要不公款買了,每人口袋裡裝兩包,一包自己的,一包公家的?公司的三個領導商量來商量去——别小看這個細節,很日常的。

r戒煙吧,柳傳志說,打今兒起我不抽了,說到做到。

r柳傳志丢掉煙頭,踩滅了。從此再沒抽。王樹和與張祖祥猶豫了一會兒,也滅掉了煙。他們把煙扔到窗外。有人開玩笑說,一個人連煙都能戒了,還有什麼幹不了?有幾分道理,也可說是正得發邪之一例。

r曾茂朝沒有追究王樹和、柳傳志、張祖祥的責任,這樣布下的一支精兵出師不利,讓人痛心,但曾茂朝仍認為這是一支精兵。他們賣電子表,就讓他們先賣吧,這是一種砥砺,置之死地而後生,隻要種子不死,一旦生出來就會強大。

r他們賣電子表說明他們不死。

r不死就是生——終于,這支精兵迎來了一次機會。中國科學院進口了500台IBM電腦準備配給各家研究所,聽到這個消息以後,柳傳志和後來也是大名鼎鼎的李勤離開菜攤直撲科學院設備司,他們的确不是賣菜的,就像一支軍隊不是種田的,他們對電腦比對菜敏感得多,有一種天生的敏銳與興奮,如同将軍聽到了戰争的消息。他們天天跑去遊說,争取,磨破嘴皮子,韌勁十足,志在必得。一支能賣菜的精兵還有什麼能阻擋他們?他們拿下了這500台IBM電腦。

r确切地說,是把這500台IBM電腦的驗收、培訓、維修業務攬到手中,也就是說從設備司得到1%的硬件備份,給各個研究所講課,講完課後把機器交付給對方,機器以後有了什麼問題他們來維修。500台電腦堆滿了兩間房,場地狹小不能把電腦一字兒排開驗機,隻能騰出一間房子驗機,其餘人馬搬到另一間辦公。一批電腦檢驗完畢,裝箱後搬走,送到各所,再驗下一批。王樹和、柳傳志、張祖祥身先士卒,蹬着裝滿電腦的三輪車吃力地前行,女員工在後面推,揮汗如雨,一趟一趟,是聯想的“爬雪山過草地時期”。

r或者也是中關村的“爬雪山過草地時期”。與矽谷不同,中關村至少在初期與技術創新沒多大關系,主要是生意經,商品買賣,運輸工具簡單,主要是三輪車。如果說美國是汽車輪子上的國家,那麼八十年代初中國就是自行車輪子或三輪車輪子上的國家,三輪車作為運輸工具非常普遍。特别是北京南城,天橋,蹬三輪的,幾乎是宣南的标志,平民市井的象征。誰也沒想到八十年代中關村成了另一種天橋,科學家、教授和工程師們蹬上了人力三輪,究竟是一種進步還是一種倒退那時還真有點看不清楚,圍繞着“騙子一條街”也頗多争論,而三輪車無疑增加了負面印象。但三輪車也的确非常方便,一個人即能操縱,機動靈活,甚至不受交通規則限制,一次統計,什麼車膽兒最大,幾乎一緻認為三輪車膽兒最大。三輪車最随心,最像人的性格,特别是中國人的性格。不管怎麼說,三輪車為中國的起飛立下汗馬功勞,以至現在許多開寶馬奔馳的人還留有蹬三輪的習慣,這是沒辦法的事。

r多年後計算所的胡錫蘭還忘不了那一天往辦公室窗下一瞥的情景:聯想的一輛輛三輪車穿梭而至,二十來人把一大堆微機從三輪車上搬進院子,将盡2000個包裝箱浩浩蕩蕩,人拉肩扛,烈日下的柳傳志、李勤,這兩個日後中關村叱咤風雲的人物當時揮汗如雨,衣服都濕透了,後來幹脆光了膀子,跟天橋的闆爺兒一模一樣。胡錫蘭是曾茂朝的妻子,也是計算所的研究員,可貴的是盡管看到了這“感人”的天橋式的場面,不久胡錫蘭也義無反顧地加入到柳傳志的隊伍中。

r他們最終也收獲了超過他們預期的服務費。項目結束的時候,盡管扣除3%的成本,他們的所剩不超過500台IBM總價的1%,但他們的努力特别是他們的勞動赢得了尊重,他們不光能賣菜,也能像老北京三輪車工人一樣賣力氣,更能安裝電腦、培訓技術,維修調試——如果這不是一支精兵還有什麼是?由于服務幹得出色,科學院最終把原訂的服務費1%上漲到7%,于是“中國科學院計算技術研究所新技術發展公司”,聯想的前身,在1985年賺到了70萬元。這是聯想的第一桶金,它結束了他們賣菜的決絕的精神練兵時期,“電視機騙局”所密布的陰霾一掃而空,他們終于可以運用知識與名副其實的技術赢得利潤了。他們爬過了雪山,走過了草地,曆史也在此時展現出方向。

r手記五:曆史

r《中關村筆記》有兩個貫穿的人物,一個是馮康,一個是柳傳志,這個選擇本身代表了我對中關村的看法。他們天然構成了中關村的基石與廈宇,甚至可以互映,有多深的基石就會有多高的大廈,從大廈的高度可以看到基石的深度。當年科技人員下海,辦公司,沖擊的是科技體制,而不是科學本身。中關村的概念絕不僅僅是高科技企業,企業家——現在一提中關村似乎就是這樣。中關村有着百年的教育資源,有清華、北大、北航、北理工等三十多所國家重點大學,有兩百多個國家級研究院所、工程中心、國家重點實驗室,如果認為中關村隻是高科技企業或企業家,那就太小看中關村了。

r聯想至今保留着中國科學院30%的股份,與當年周光召院長号召的“把總數不超過20%的研究人員集中于基礎研究,讓大多數人去搞應用科學研究,把科研成果轉化為産品,投向市場”無疑是一種并非完全巧合的對應。且不說這是對基礎科學與黃金分割理論的認同,從象征意義上也恰如其分。每每提到周光召院長,柳傳志都會從企業巨子固化的表情中呈現出一種夢幻的有如時光的東西,并油然生敬。柳傳志特别強調周光召與科學院對聯想的作用,沒有當年周光召“黃金”般的改革,與科學院一貫的開明放手支持,就沒有聯想。不要強調我個人,要強調一下科學院和周院長,三十年了,是時候了,柳傳志說。

r采訪柳傳志感覺像面對一部中關村完整的曆史,沒有偏頗,充滿理性,智慧,溫和,明晰,平易又深遠。很難想象他曾光着膀子、蹬着三輪車在大太陽下揮汗用力,難以想象竟然是天橋式的三輪車為中關村立下汗馬功勞。中國的超幻往往就體現在一個人不同時段的樣子,不是同一個人,但又是。

r同一個中關村,又有天壤之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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