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唐珠:“好朋友”
時間:2024-11-07 07:38:02
是第一次嗎?rr嗯。r不信。r信不信由你。r他這是什麼意思?r喝茶呗。r幹嗎非來這裡喝茶?還找你服務?r可能覺得我好歹算個熟人吧。r熟人個屁!他的熟人千千萬呢。他的語調迅速抵達憤怒:他就是在泡你!r他這樣子,真是可愛啊。r他是客人,要來便來,我總不能攔着。r那你不許陪。r誰讓我陪我都得陪,這是我們的工作要求。r要求個屁!你馬上給我辭職!回去待着!r仿佛我是他老婆。我簡直想大笑。r憑什麼呢?r憑我不高興!r憑什麼你不高興我就得辭職?r因為你!他簡直是吼着:你笨蛋!!r街上行人稀疏,他前我後走着。迎面兩個醉漢,東倒西歪而來。他停下來,把我護在左側,等那兩個人過去,又和我分開。當他接近我的時候,我鮮明地感覺到他的氣息,他的幹淨的強烈的男人氣息。當他離開我的時候,那氣息便跟着他在空氣中輪廓分明地遊蕩。我做了一個又一個深呼吸。這是他的氣息。我喜歡這氣息。我喜歡這氣息裡的溫情、熱烈和嫉妒。r可是,又能怎麼樣呢?回顧來徑,再望前路,一眼便看到了底。r當然,起初是看不到的,什麼也看不到。被珠子的驚奇所籠罩,我在混沌、困惑、緊張和忐忑中适應了兩百多年,那兩百多年間,安史之亂、元和中興、大中之治這些大事我是後來讀史書才知曉的,身在其時,隻知道玄宗、肅宗、代宗、德宗、文宗、武宗——直至景宗,大唐完了。大唐完了,這世界還沒完。不但沒完,簡直是剛剛開始:後梁、後唐、後晉、後漢、後周……還沒記住這個呢,那個就來了。這讓人應接不暇的五十來年,人們稱之為“五代十國”。再然後就是旖旎繁華的宋朝……江山易幟,波亂紛紛。改朝換代,兵戈鐵馬。其間是我輾轉流徙朝不保夕的小日子。在這一個又一個的小日子裡,我一點點地确認着珠子的神奇:異香真的能長相随嗎?雨雪沐身真的有助于保持青春嗎?守節真的能長壽嗎?r一次次确認之後,我終于踏實下來,開始想男人這回事。——既想要守節長壽,就不該惦記男人,我當然知道。可是越不該的事情就越是想,還真是沒有辦法。已然活了兩百多歲,我已經覺得自己很夠本了,若是碰到了值得的男人,這條命嘛,不要也罷。r值得的男人在哪裡呢?r就像在一片田野裡想找一個最好的玉米棒子,我找啊,找啊,找着找着,我漸漸發現,碰見的人越多,我就越不滿。越不滿就越失望,越失望就越挑剔……很有些惡性循環了。我告訴自己說,既然等了那麼久,當然不能将就,一點兒也不能。有什麼關系呢,反正你有的是時間,就慢慢找吧。r——當然,多多少少,我也曾經和愛字沾過幾次邊兒。雍正三年,在南京秦淮河畔,我那時最中意的男子,他微醺後告訴我,他之所以想娶我為妻,是因為我的健康。他發現我從不生病,他覺得我乳高背厚,臀豐肩寬,能好好地為他傳宗接代,給他的萬貫家财誕生一個優質的繼承者。二十世紀八十年代,在洛陽關林,一個男人追我追了很久,一副死心塌地的樣子,他是個中年男人,喪妻無子,很會疼人,我都有些動心了。直到某次和他晚餐,他喝多了點兒酒,我探問他為何會對相貌平平的我如此鐘情,他道:“所謂的青春美貌,青春本身就是美貌。你的年齡就是美貌呀。你不知道,我現在看你這樣的女孩子,那真是個個好看。”r我悄無聲息地逃離了他們。知道他們不值得。r怎麼才算值得呢?r他愛我要勝過愛他自己。r可這怎麼能夠?r除非愛到不行,除非愛到最愛,除非愛我愛到發瘋。——我有什麼值得人家這樣?從頭看到腳,再從腳看到頭,眉如翠羽,膚似凝脂,秋波湛湛,春筍纖纖……這些形容詞一樣也用不到自己身上。沒有美貌,顔值一般,就這一點就不可能讓男人豁出去愛。“吾未見好德者如好色者也。”孔老師早就把男人這個穴位瞄準了。既不美,且還窮,等于什麼都沒有。我這樣的人和“值得”有什麼關系?就像兩塊錢和一千萬六合彩的關系吧。r而要我愛一個人勝過愛自己,也除非我愛到發瘋。可我這個瘋更不可以随便發,這個瘋我發不起,因為發這個瘋我會死,所以我一定得明察秋毫,锱铢必較。所以如果那人有一點點不妥:身高,長相,談吐,身份,氣度……哪怕隻是一個眼神不對勁,我就會退縮回去。就這麼着,我退縮了一次又一次,成功地把自己退縮成了一個純粹的孤家寡人,理智幾乎淹死情感,孤僻自私深入心機。對這個有好感,對那個有興趣,但骨子裡最深的必然還是自己。隻要想到和這個人好就會送命,我就想在沒開始時便遠離他,在開始之後便抛棄他。無論他如何風采翩然颠倒衆生,我都可以斬斷情絲,相舍江湖。r讓我安慰的是,事實無一例外地驗證了我的自私很正确,因為那人對我的态度,也往往不過如此。r所以啊所以,這個“值得”之于我,太難了。幸好也因為這難,我才得以一直活下去。對此我并不哀怨,十分坦然。一個人再愛另一個人,也是有限的,總不會多過自己去。“人不為己,天誅地滅”。真是對極了。人的一輩子那麼短暫,不好好愛自己怎麼成啊?即使像我這樣一個擁有無窮無盡時間的人,一個似乎可以永遠活下去的人,愛别人也不能勝過愛自己呢。r——如今,我終于敢于面對這樣一張底牌:為了繼續活着,即使是碰到了那個值得的人,最大的可能性也許就是,我會厚顔無恥地告訴自己,他不值得。r第二天早上,到了上班時分,他過來敲門,敲得不疾不徐,具有一種矜持的節奏感。用這矜持來表達距離,好。r我沒開門,隻是告訴他我請假了。r抱歉。靜了一會兒,他在門那邊說,我可以想象他吐出這句話的艱難:昨天我過分了。r沒關系。我說。道歉是最得體也最安全的退路,聰明。當然得接受他這歉意。他已經不止一次說過他什麼都沒有,這是對我的試探。我又有什麼呢?除了一層千年的處女膜,而這恰恰又是我不能給他的。他給不了我的,他認為很重要,沒有就不能開口。我也一樣。r你該上班還是要上班。r我沉默。r我不是說不可以讓别人追你,我沒那麼霸道,也沒這個資格。隻是趙耀這個人不行,我明白,你也明白的。是吧?r明白。r那,去上班吧。r我隻好從床上爬起來,打開門,告訴他,我不能上班。r為什麼?r因為我的好朋友來了,很難受。r他一怔,臉紅了。r不得不信服,珠子的作用是很神奇。這麼多年來,我四肢健壯,元氣充沛,胃口好,頭發密,大便一天一次,指甲一周一剪,兩頰永遠是粉撲撲的紅,眼睛永遠是晶瑩瑩的亮……這具肉身,不僅像被喂養了防腐劑似的保持着青春,它還扛熱扛冷扛疲扛累,正常得不能再正常,也正常得不能再不正常。r酷刑。r可我喜歡這酷刑。我喜歡每月月事來臨之時,那汩汩流出的鮮血。這血讓我欣慰。呵,這些血。它們洇過草紙,洇過黃土,洇過鍋灰,洇過棉條,洇過絲綢,洇過粗布,現在,洇的是舒适熨帖的衛生巾。這些血的顔色,永遠是由最初的暗紅到逐漸的鮮紅,然後又消逝于淡淡的粉紅。這些血的流量,永遠是由最初的艱澀黏稠,到後來的洶湧噴薄,再到後來的袅袅餘音。r活着。r一個又一個夜晚,我捏着自己緊繃繃的肌肉,撫着自己吹彈可破的皮膚,用提醒或者警告的語氣問自己:你确定你還活着嗎?r就這麼一直一直活嗎?r其實也一直一直在死。r我無比清楚:我的身一直在活,我的心卻一直在死。r但吊詭的是:無論一直在活還是一直在死,到底都是活,而不是死。死離我,終是一件遙遠之事。也許正因為此,我喜歡想象自己的死,除了失節之死和餓死之外其他各種各樣的死:十字路口被車撞,夜遭劫匪被刀砍,大風刮倒了廣告牌而我正好路過……這種想象是一種特别的自娛。不,我從不想象自殺,更不會去實踐。從割破手指會流血我便知道,體内的珠子佑我千年的前提除了守節之外,還有自保。在托福珠子的同時,我也必須得相信科學。面對一次次外來的覆巢之災,我首先必須得讓自己成為一枚完卵,才能配得起珠子的恩澤。r當然,無論多麼缤紛的死之想象,最後都要落腳到堅實的地面上:想象死是因為覺得活着沒意思。可是死就有意思了嗎?沒意思的活,再去沒意思的死,就有意思了嗎?怎麼着也應該活出點兒意思再去死,這樣才會甘心吧?雖然到時候也許我已經舍不得去死,然而正因為這樣,正因為舍不得去死的死,這樣的死不才正是一個正常人的幸福嗎?r那點兒意思在哪兒呢?r忽然想起了那次同性戀。靖康二年,我栖身的汴京被金兵攻陷,百姓紛紛流亡。我躲進了洛陽深山的一處尼姑庵裡,那裡大緻有三類人:一是真心皈依,一心向佛,了斷塵緣,恪守戒律。二是年老色衰的妓女無路可走,在這裡了度殘生。再就是我這一類人,為情勢所迫,暫時栖身。庵很小,尼姑們都兩兩相依睡在一起。與我同鋪的尼姑很年輕,身材健壯,言辭爽利,和我很是契合。過了一段日子,她便對我表白,說對我有意。那時,看着青山碧水,翠竹白雲,我想,反正也不能和男子交合,在這亂世,有此女子相悅相伴,十年也罷,二十年也罷,總是一段緣分。可當一個月圓之夜,她帶着性的欲望來接近我時,我終于還是不行。那種感覺太怪異了,周身都是晦暗的陰沉的油膩和不潔。r如果和男人們随意歡愛并不妨礙我長壽于世呢?我也曾無數次想過這個問題。越想答案就越明晰:當真如是,那麼,我必定早已經對這世界淡漠至絕望,早已因此而自盡。r這一小方千年之久的處女之地,這一小方讓我膽戰心驚的處女之地,這一小方讓我唯恐失去的處女之地,它對于我最重要的意義,除了保障着生命的延長,也許還有一點就是:它讓我覺得,我還沒有老透。它證明着這個世界還有我空白無知的部分,還有我未曾抵達的部分。因這些部分的存在,我便對這滾滾紅塵,還保有着最後一點兒好奇之心。對這滾滾紅塵裡的男女情愛,還保有着最後一點兒處子之心。r常常的,我摸着自己的陰部,悄悄地問它:r喂,你的“好朋友”,它在哪兒呢?r它會來嗎?r它什麼時候來?r——毫無疑問,男人的東西,就是天造地設的“好朋友”,最好的“好朋友”。而也恰巧是這個最好的“好朋友”,會終止我的活。r雖然對這個“好朋友”充滿了想象,但是我實在也不知道,它來臨的時候,我該以什麼樣的姿态和立場來面對它。當然,也許我根本沒有什麼機會來面對它。畢竟千年過去,童貞仍在,且像古董一樣刻于我的身上。這是刀鑿般的事實。我收藏着這可笑的童貞,似乎是一副要委之大用的姿态,可實際上,卻從不知道什麼時候會用,又會用給誰。r“收藏就是使物無用”,這是誰說的話?還有人說:“無用乃是大用。”而我隻知無用就是無用,不知什麼是大用。r或許,根本就沒有什麼大用,有的隻是無用。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