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友老多
時間:2024-11-07 07:09:19
西藏的某些風俗是不可思議的。例如,把鐵匠劃為“黑骨頭”,使得這一主要為勞動者制造勞動工具的行業從業人員的社會地位很低,“骨系”不高貴。我曾經請教過一些朋友,似乎也說不出什麼道理。新社會了,不再有這種行業歧視了,但鐵匠的後代卻還殘留着某種心理陰影。r我的一位朋友多吉才旦,父親是鐵匠,母親是建築工人,而他自己畢業于中央民族學院舞蹈系,長得非常英俊,當年是那曲地區文工團最帥的小夥子,文化素養也非常高。當時能到文工團當舞蹈演員,還是挺讓人羨慕的。對于藏族人來說,會說話就會唱歌,會走路就會跳舞,而跳舞能跳成專業,該多幸福啊。我最初認識他是在1979年。當時我調到地區不久,我們一起到拉薩參加自治區文藝會演。坐在長途汽車上,覺得他有點兒沉悶。後來才聽說,他因為與同單位的一位漂亮姑娘談戀愛,有婚前性行為,受了共青團團内警告處分。這事在今天還算個事嗎?職業生涯本來很風光,卻遭受了第一次挫折。我那時第一次聽他說,他爸爸是鐵匠,這事挺倒黴的,他有點怨恨地說,我們是“黑骨頭”嘛!你說這跟“黑骨頭”有什麼關系嗎?r我當了地區文化局局長後,自治區文藝部門的領導對我說,人家當初的戀人都成人家老婆了,你們還不把他的這個處分給撤了!是啊,這也太沒有道理了。于是,我們不但把他的處分撤銷了,還提拔他當了地區文工團團長。我後來簡稱他叫老多。r老多是舞蹈專業,基礎非常好,還愛思考,很有創意。我們經常一起琢磨創作作品,好幾次獲得過全區甚至全國的獎項。我們評論說,在舞台上,别人算是做動作,老多才是舞蹈家呢,那一出手、一比畫,就是不一樣啊。老多一直管我叫大哥,我也常到他家喝茶。他在那曲鎮蓋起了私房,雖然當時普遍都是土坯房,但溫暖舒适。他的妻子才央卓瑪言語很少,特别賢惠,為他生了一兒一女,兒子達娃長得特别可愛,女兒的小名“妮妮”還是我給取的。他的嶽母和舅舅兩位老人與他們共住。每天早晨老人都會把牛糞爐子生得旺旺的,打好酥油茶,才叫孩子們起床,家庭生活幸福美滿。我在他家度過了一個藏曆新年,大年初一的淩晨,啟明星升起的時候,按照當地習俗,我還跟才央卓瑪一起去打第一桶水。後來,我工作調動離開了藏北。突然有一天聽說,才央卓瑪突發腦溢血,去世了,當時可能不到四十歲。很長時間,老多都把他們的婚紗照擺在家裡最醒目的位置。我悲歎,老多真是苦命啊!r我們在藏北的老朋友陸陸續續都調走了,我也調往拉薩了,隻有老多還在那曲。他當上了地區文化局副局長,這無論從業務能力還是工作經曆,都是沒有什麼可說的。但沒想到老多也不想在那曲幹了,想辦法調到了自治區文聯工作,被安排在舞蹈家協會工作。在拉薩北郊買了房子,是那種一樓一底帶院子的。終于把後半生安頓好,該做些事情了。可他能做些什麼呢?也隻能在舞蹈專業方面想想了。可是文聯隻是一個群衆團體,并沒有藝術實體機構,你創作了再好的舞蹈作品,沒有人、沒有地,也演出不了。協會其實不是做業務工作的,而主要是聯系協調,這恰恰不是老多的強項。2005年,那時我在北京工作,接到老多的電話,說他來參加全國文代會了。我到國誼賓館去看他。大會的選舉結果,老多當選為中國舞蹈家協會第八屆全國委員會副主席。我祝賀也是戲稱他成了中央領導了!r如今,老多也退休了。待在家裡,安享晚年了。前幾年,兒子達娃考上了西藏藏醫學院,我很高興。可達娃卻很不樂意,想讓我幫忙轉到别的大學去。我問他希望上什麼學。達娃說,希望上共青團政治學院。我說,哦,你想當官啊。達娃說,現在西藏不當官,沒個什麼級别,沒人看得起。我還是希望他别那麼想做官,學一點民族傳統文化多好啊。達娃從藏醫學院畢業後,一心想當公務員,好像後來是在地區某局當了個副科級幹部吧。r有一段時間沒跟老多聯系了,但老朋友了,總是有些牽挂。前幾天,我到北郊去看老多。沒想到,他滿臉憂郁,告訴我,兒子達娃突患重病,心肌梗死,從那曲地區送到拉薩搶救,現在還在重症監護室。老多說,兒子差一點比老子先走了。老多說,兒子長得太胖,生活方式也不健康,常常玩麻将藏牌到深夜。我替他惋惜,他是學藏醫的,應該懂得怎麼照顧自己的身體啊。女兒妮妮畢業後分配在當雄縣當小學教師,很多年了,老多身邊也沒有一個人照顧,一直想把妮妮調到拉薩來,但因為沒有熟人關系,總是辦不成。據老多說,最近,已經得到了原單位同意,在拉薩找了第二職業學校,也同意接收了,可是,因為沒有關系,市人社局沒有批準。老多說,你看我一個老頭,身邊沒有一個子女,調回來也是應該的吧?我說,你這話跟我說有什麼用呢?我也是個退休老頭啊,該找誰找誰去,該哪兒說哪兒說去啊!r忙啊?!r又有一段時間沒見老多了。我們都是退休老人,心裡還是老惦記着,多多保重吧!r[桑旦拉卓讀後感]r我的童年生活一直是在藏北那曲,不知是因為我出生時的年代,還是因為藏北人的豁達,成長的環境中幾乎對“黑骨”沒有任何概念,也很少聽到别人談論起。我當時的小夥伴中有鐵匠出身、木匠出身的,但家裡的長輩從未跟我說過他們出身高低的事。但在中學,我們家已經搬到拉薩,有一次,我去拉薩一戶人家探望一位死者的家屬,按照風俗,他們迎請了高僧念經超度,也請了天葬師來幫忙包裹遺體,并讓兒女背着遺體,繞大昭寺三圈,親朋好友都為逝者送上最後一程。在這個過程中,天葬師起着至關重要的作用,是最後一個幫助逝者積累功德的人。而逝者家的主人卻把這位天葬師用過的碗筷、茶杯像垃圾一樣全都扔出門外,當時不解,後來那位主人對我說“他們的出身地位低,是黑骨,在他們吃過的飯碗裡吃飯、喝過的茶杯裡喝茶,會倒黴的,很晦氣的”。這樣的回答真是讓人心寒而又無法理解。如果沒有這些所謂“黑骨”的行業,我們自己就是天葬師、鐵匠……我們的骨頭也不見得有多白。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