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自《散文選刊》
崔東彙/文
1984年,我被借調到縣政府辦公室,和政協馮副主席多有交集。
其實,我對馮副主席并不陌生。他在我們公社當書記時,經常騎着一輛破自行車去我們村檢查工作,在我們那一帶口碑很好。隻不過,我那時是個小孩子,和他沒有直接交往。
做事多過過腦子
馮書記天生一副貧困相,小眼,面黑,個頭敦實;夏天戴個草帽,冬天裹一塊白毛巾;除此整天光着腦袋,就是放到農民堆兒裡也不顯眼。成為副縣級幹部後,他的裝束也沒改變,常有人把他當作到縣委大院辦事的鄉下老漢。
馮副主席沒架子,見了誰都和氣地打招呼,可他又很有個性。有人說,他的小眼睛一眨巴就是一個鬼點子。
他不抽煙。他當小學老師的時候,遇到上級來學校檢查,事前他就跟一個學生班長約定好:如果他說“買煙來”,這個班長很快就會把煙買回來;如果他說“買煙去”,這個班長出了校門在外面閑逛,等客人走了再回學校,把錢如數交還給他。
他當公社書記時,不管縣裡交辦什麼任務,在大會上,他總是毫不猶豫地保證完成,從不當面跟領導講條件。至于回去後怎麼幹,他有自己的主意。比如分自留地,縣裡規定每個社員最多隻能分二分自留地,可有的村卻分二分五或三分。村幹部請示他,他說:你們對外必須統一口徑,隻能說二分。實際上就是默許。後來,有人把這個當作階級鬥争新動向告到縣裡。縣裡派人來查,馮書記說都是按縣裡規定分的。工作組也沒調查出結果,此事不了了之。
别看多幾分地,在那個餓肚子的年代,對于農民來說是有相當作用的。那時,如果社員白天在自留地幹活,被公社頭頭發現,不但扣工分,還要挨批鬥。一次,他檢查工作到我們村,一個社員正搖着辘轳澆自留地,看見馮書記,扔下辘轳就跑。他喊住我的鄉鄰,說:來,我給你改畦子,你趕緊把地澆完,以後别這樣了。這個社員很是感動。多年後,鄉幹部到村裡強硬征收提留,這個老人還說:你們都學學人家馮書記,看人家是咋對待社員的。
一個幹事鬧情緒,說母親病了,請假在家,逾期不歸。其他公社領導都主張給這個幹事處分。馮書記不同意,大雪天,他提着點心到這個幹事家。幹事的母親正在洗衣服,見公社書記到來,很是吃驚。馮書記說:沒啥事,聽說大娘你病了,我來看看。這個幹事的母親很感動,明白是兒子給馮書記撒謊,當面數落兒子一通,說:這樣的好書記,你還不跟着好好幹?馮書記說:孩子在公社幹得不錯,主要是想歇幾天。不要緊,等過幾天再上班吧。這個幹事二話沒說就跟着馮書記回去上班,後來成為馮書記的鐵杆部下。
老馮擔任縣勞動局局長時,有幾個縣領導的孩子從知青點回來,縣裡安排了工作。一個老資格局長的孩子還在知青點喂豬,老局長就氣憤地上門指責老馮:人家的孩子都回來了,你咋光讓我的孩子在那兒喂豬?老馮不能得罪縣領導,也沒能力讓老局長的孩子回縣直安排工作,就笑眯眯地說:别生氣,要是覺得孩子光喂豬單調,那就再給他買幾隻小羊小兔。他這一偷換概念,竟然把老局長逗樂了:你這個老滑頭。
到農幹校培訓,我和馮副主席同住一屋。熟悉後,我就詢問那些關于他的故事傳說的真僞。他沒正面回答,隻是笑着說:做啥事兒還是要多過過腦子。
農民老頭有眼光
培訓進行到一周,有幾個鄉長陸續請假回家。而馮副主席每天按時上課,認真做筆記,從未耽誤。每天晚飯後,我陪他散步。他走路快,背着手,側着頭,抻着脖子,一副往前拱的姿勢,我常被他落下。一次讨論會,行署一個副專員提出“領導幹部要帶頭發展商品生産”,鄉鎮長們議論紛紛。最後,馮副主席發言說,我覺得領導是讓咱們領着農民發展商品生産,不是讓咱們也去做買賣。你像組織部販驢,那不讓人笑話啊?見大家無語,他似自言自語:可能是我腦筋老化,跟不上形勢。後來,中央發通知嚴禁黨政機關經商,我覺得馮副主席這個農民一樣的老頭是有眼光的。
我到縣政府辦不久,給我借調機會的那個副主任就調走了。更要命的是副主任與主任不和,我是副主任要來的,主任把我畫在圈外。活兒沒少幹,材料沒少寫,可比我借調晚、幹活少的都把人事關系辦進了政府辦公室,我卻一直調不進來。馮副主席知道後,主動找縣主要領導替我做工作,也無效果。所以,在縣政府辦公室借調了兩年後,我隻得選擇離開。
不在大院,見馮副主席也少了,可他的故事不斷傳到我的耳朵裡。比如,他母親生病,他趕着毛驢車帶母親去醫院看病。他是副縣級幹部,用機關的車給母親看病,也不是過分的事。可見,他并不全是圓滑,而是有自己的規矩底線。你想,上世紀七十年代,他擔任縣勞動局局長,應該有很多招工和農轉非的機會。可是,他的老伴和子女全都在家務農。後來成為副縣級幹部,每周六我都見他騎着自行車回去。他老家距離縣城十幾裡路,周一上班時他的褲腿和鞋上都是泥土,老伴的責任田由他耕種澆灌。
上世紀八十年代後期,賣棉難已經讓農民憂慮不堪。他的一個老鄉去大院找他走後門,想盡快把棉花賣掉。一進門,他熱情地問:你咋恁稀罕?老鄉說:在棉站排了幾天的隊,棉花也賣不掉。他說:哎呀,這可是大事。那你就趕緊去找找,看咱哪個老鄉跟棉站熟悉,讓他給幫幫忙。一句話把老鄉擋回去。回頭他對政協辦公室的人說:不是我不幫忙,是我幫不上,我家的棉花還發愁哩。
在縣裡,有人說馮副主席清廉,有人說他滑頭,也有人說他膽小。可在我眼裡,他是大智若愚。一個師範畢業的小學老師逐漸成為一個副縣級幹部,沒有相當的智慧是很難上到這個台階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