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自《做人與處世》
施立松/文
遇見柔石前,馮铿不喜修飾,眼光犀利,行動利落,一手文字如刀似劍,直指她深惡痛絕的不平世界。她從不把自己當女人,而是當成一個在刀尖上行走的戰士。可遇見柔石,她隻瞟了幾眼,那天然卷曲的頭發,躲在細邊眼鏡後面的近視眼,濃重的鄉音,竟無端地讓她的心柔軟起來。當他那略帶憂郁的眼睛看向她時,她的心如同被電流擊中,一扇門應聲而開,春花秋月泛濫開來。這種難以描摹的情愫,于馮铿是陌生的。她二十多年的生命,所有的激情都給了她的信仰,她的革命事業。
盛夏午後,蟬聲如歌。綠窗下,馮铿伏案疾書,臉頰暈開淡淡的紅,手微微顫抖着,字迹因而有些變形:“你把我的精神占領去了!坦白地告訴你,十天以來,不,自從看了你的《二月》以後,一種神秘的溫馨的情緒萦繞着我,差不多每一件事物,每一個時間空間,我的心裡總是充塞了這樣不可救藥的情緒,弄得自己簡直莫名其妙,好像完全轉換了另一個人!這就是戀愛嗎?”馮铿愛起來,也是如此大膽、直接。
戀愛來得猝不及防。這個深陷在戀愛中的女子,被愛情裹挾着,甜蜜無比又惴惴不安。夜深人靜,馮铿凝視着窗外的燈火,想起英年早逝的姐姐。姐姐馮素秋,頗有才情,追求婚姻自主,卻受到舊禮教阻撓。在舊道德壓迫下,31歲的姐姐因壓抑染病亡故。姐姐臨終前對她說:“我們做女人的受罪特别深,你要有志些,将來替女人複仇。舊禮教真像猛虎,你要學武松。”馮铿哭着向姐姐表示:“我不學武松,我要學秋瑾。”此後,她将全部精力投入到謀求婦女解放、反抗不合理社會制度的洪流中去。她沒想到,會在這股革命的洪流中,遇到柔石,遇到讓她千回百轉的愛情。黑暗中,她輕聲說:“姐姐,我何其幸運!你所向往而不得的,我遇上了,我要帶上你的心願,加倍幸福。”她披衣而起,滿腔的柔情化作筆端的輕言細語:“我的金魚本來是黑色的,但這幾天來已漸漸變成紅色的了。你看,多漂亮的信箋,我好像在你的心上寫着一般。一坐下來,你便使我空虛;同時,把這空虛充實了的也是你。”末了,她又賦詩一首:“天涯何處托孤枝?清冷門前柳葉垂;海燕年年來話别,多情唯有托相知。”
她的多情,柔石是懂的。早在認識她前,他就拜讀過她寫的小說《一個可憐的女子》和《月下》,她那既溫婉細膩又豪情橫溢的文字,熾烈、純真的感情,和對自由、光明、未來的向往,令他心儀不已,相見恨晚。她為革命助威呐喊的文字,點燃人們心中的火焰,也點燃了他。
這年秋天,因工作需要,他們同去杭州。杭州的湖光山色是滋生愛情的溫床。他們漫步西子湖畔,斷橋、孤山、蘇小小墓,每一處都是一段纏綿悱恻的愛情故事。她夢呓般地對他說:“自第一次碰見你,便覺得給你吸引了去,以後,讀了那樣的文章更加着了迷。”他執起她的手說:“在我,三年來,孤身在上海,我沒有戀愛。我是一個青年,我當然需要女友,但我的主旨是這樣想,若于事業有幫助,有鼓勵,我接受,否則,拒絕!”
他們心心相印,志同道合,更是文章知己。她非常欽佩柔石的文學才華,鼓勵柔石轉換作品的内容和形式。魯迅知道後,擔心地問:“這怕難罷,譬如使慣了刀的,這回要他耍棍,怎麼能行呢?”“隻要學起來!”柔石堅定地回答。有她在,他充滿了鬥志和力量。柔石29歲生日時,情不自禁地給馮铿寫信:“親愛的:今天我非常快樂,真是29年來唯一的日子,是你給我的,是你給我的!晚上沒得見你,而且空使你跑一趟,心一時頗不安。我就将這不安在你的紙條上吻了三次,不,四次。我想,我們有明天、後天,永遠的将來的晚上。不想多寫了,要譯書,我的小鳥,祝你夜安!”他覺得自己29年的生命,這一刻,因了她才鮮活光亮起來。
愛情如此熾烈,兩情相悅原本該是簡單而幸福的,可現實卻頗為尴尬。17歲時,柔石在父母之命下娶了妻。妻子吳素英雖勤勞樸實,卻沒有文化,缺少共同語言。這樣的婚姻,注定無法給追求自由的柔石以情感寄托。無奈中,柔石隻身離家遠赴上海。而馮铿與許美勳也已同居幾載,對男友,馮铿有說不出的愧疚。初戀時,她并不懂愛情,如今懂了,卻處境尴尬。
好在,他們都是受着五四新思想的影響,掙脫封建束縛,追求“新的愛情”的磊落之人。柔石給許美勳寫了一封長信,将他們的現狀一一道出。最後他說:“你和馮君有數年的曆史,我極忠心地希望人類的愛人有永久維持着的幸福。這或許馮君有所改變,但你卻不用苦悶,我知道你愛馮君愈深,你亦當願馮君有幸福愈大。在我,我誓如此:如馮君與你仍能結合,仍有幸福,我定不再見馮君。我是相信理性主義的。我坦白地向兄這樣說。兄當然不會強迫一個失了愛的愛人,一生跟在身邊;我亦決不會奪取有了愛的愛人,滿足一時肉欲。這期間,存在着我們三個人的理性的真的愛情,希望兄勿責備馮君。我們的前途是光明的,我們所需要做的是事業。戀愛,這不過是輔助事業的一種次要品。”信寫得足夠推心置腹,也光明磊落。
許美勳收到信後,回了一封長達四千字的信。他坦誠地表露心迹:“我的态度是應該讓她完全自由,在不妨礙事業的範圍内絕對不幹涉她的行動。為什麼我可愛她,汝不可愛她呢?為什麼汝既可愛她,就不許她再愛别人呢?我們都是自命為先進者,為什麼對這當前的問題便不能很好的來處理呢?我們還有更偉大的任務在!希望汝不要為這事作無畏的苦悶,同時希望她也如此,我也如此!我們三個人作好友吧,以後互相過從,作忘私的好友吧!我們不都是同志嗎?”愛就是成全,或許,許美勳是最懂得這話真谛的。
柔石和馮铿非常欣慰,他們的愛情沒有給許美勳造成更大的傷害,他們仍能互相策勉,互相攙扶着走上創造和尋求真理的道路!
1931年元旦,馮铿和柔石走到了一起。可惜,那個黑暗的世道,是容不下美麗的花朵的。不久,馮铿和柔石在上海東方旅社開會時,雙雙被捕。在獄中,他們遭到百般折磨,作為女性的馮铿亦未能幸免,本就柔弱單薄的她遭幾番摧殘後,更是不成人形。同在獄中的柔石看到被折磨得面容青腫、舉步維艱的馮铿,心如刀割,他想方設法,寫字條托朋友設法營救。但因國民黨當局視為重大案情,蔣介石親自過問,營救毫無可能。2月7日夜,龍華警備司令部的大煙囪下,罪惡的槍聲響起,馮铿身中7彈,與柔石等23位烈士壯烈犧牲。這年,馮铿年僅24歲。
另一個世界裡,他們是否可以實現她的理想:在一個風景優美的山村,一邊寫作,一邊教書,生活樸素而和諧,沒有不平的世道,沒有俗世的喧嚣,做一對閑雲野鶴般的夫妻,與愛情共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