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們重視一緻性。言行一緻,前後一緻,無論曆經什麼處境,我們要求一個人得始終如一,做得到就是信人,做不到就是僞君子,而僞君子比真小人還要壞,因為真小人好歹還有個一緻性。對一緻性的愛好甚至超越了善舉惡行之分。
可是,事情沒有這麼簡單。比如說,現代社會重視多元,主張寬容。這本來很好,但推到極處,問題就來了:對于不寬容,要不要寬容?這是一個悖論:如果回答“要”,那麼對不寬容的寬容,導向不寬容;如果回答“不要”,那麼對不寬容的不寬容,也是一種不寬容。無論“要”還是“不要”,一緻性在哪裡?
了解思想史的話,對這一悖論不應感到陌生。它與經典的說謊者悖論如出一轍。“我在說謊”這句話是不是謊言?同樣,如果說它是謊言,那它是實話;如果說它是實話,那它是謊言。
這些自指的悖論看起來是文字遊戲,然而并不是。
1903年,德國大邏輯學家弗雷格收到了來自羅素的一封信,此時,弗雷格将數學還原為集合論的巨著已經付印,羅素在這封信中問道:有些集合本身是自己的子集,有些則不是;那麼,那些由不是自己子集的集合構成的集合,是不是自己的子集?
看起來有些繞,好在有一個通俗版的羅素悖論:村裡隻有一位理發師,隻給那些不給自己刮胡子的村民刮胡子,那麼,他給不給自己刮胡子?如果他不給自己刮胡子,那麼他就得給自己刮胡子;如果他給自己刮胡子,那麼他就不能給自己刮胡子。
這封來信,摧毀了弗雷格用邏輯學和集合論為數學奠基的嘗試。弗雷格匆忙在已付印的書裡加了一條腳注:“對一位科學家來說,再沒有在其學術大廈完工時發現基礎已被動搖更慘,而這就是我在本書付梓之時收到羅素來信後的處境。”
多麼誠實,多麼心酸。對數學的打擊沒有完。又過20年,另一位大邏輯學家哥德爾提出了以他名字命名的不完全定理:證明,哪怕是一個在普通人眼中相當簡單的算術系統,如果是一緻的,那麼必定是不完全的,也就是說,如果凡是推導出來的算術命題都是真的,那麼有些算術命題是無法證明的。
哥德爾定理的直觀含義仍是前面提到的這組悖論,他的天才在于為此找到了數學表達。
算術尚且如此,人事又怎能強求?
“你媽和你媳婦同時掉河裡,你先救誰?”這不是自指,不是嵌套,也還沒有悖論,隻是人生難題,可是接着看。“你媳婦和你孩子同時掉河裡,你先救誰?”“你孩子和你媽同時掉河裡,你先救誰?”人生無數難題,我不信你總能做出一緻的選擇。人格無數重,平常事大多無可無不可,但在不得不做出困難決策的那一瞬間,一狠心一跺腳,收斂到一個選擇,這是人生的量子力學,誰也不能保證每次都能嚴絲合縫。
心理學中的自我認知理論由是說:我們做什麼事,不是因為我們本質上是什麼人,而是反過來,做什麼事使自己成為什麼人。更進一層:我們是自己的陌生人,通過自己做什麼事來推測自己是什麼人。人格是層積的,有褶皺有裂縫,那又有什麼關系?
摘自《當代青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