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說法很奇特。我問:“她怎麼奪走了你的自信?”男生說,以前他很自信,現在,他覺得自己是徹頭徹尾的loser。他用的詞是“覺得”,說明這是他的一種感受。仔細體會這個說法,裡面既有情緒化的成分,同時也暗含一種确定感,仿佛是說,我不應該覺得不自信。我問他:“那麼,事實是怎麼樣,你究竟是不是一個loser?”男生惡狠狠地說:“我就是!”
我說:“所以,你以前的自信是一種錯覺嗎?”男生愣了一下:“怎麼會是錯覺?”
“你說自己是loser,那你以前的自信豈不是錯的?”
男生趕緊搖頭:“那不是錯覺,是我現在沒有自信了而已。”
我說:“這樣說來,你知道自己不是loser。”
這個表述,與男生前面的話反過來了。但他完全沒注意,很自然地點頭:“我知道。”又補充了一句:“光我知道有什麼用?人家不信啊。”
我從他的說法裡,抓到了一些微妙的東西:“你的意思是,别人信,你就信。别人不信,你也就不信了。所以你才說,她把你的自信奪走了?”他點點頭。我說:“說明你早就放棄自信了。”
其實,他主動把自信這東西,交給另一個人來取舍,并非那人的離開奪走了自信,早在她離開之前,他已經把自信交出去了。
前幾天,網上因為一件詐捐的事炸開了鍋。我對這件事沒有多大的感觸,覺得也夠不上什麼十惡不赦。很多人批評我的這種态度,他們說,這個人最大的惡行,是把世道人心搞壞了。人們為什麼罵他?因為他破壞了大家對世界的信仰,人們以後不敢再相信别人是誠實的了,也就幫不到那些真正需要幫助的人。
我喜歡他們的善良,然而,這裡面有同樣的邏輯。他們在表達,他們願不願意當一個善良的人,這件事并不取決于他們自己,而取決于某一個行善對象的人品。對方是好人,善心有了回報,他們才會繼續行善。對方是騙子,他們就不會善良下去。和前面的男生一樣,他們把權利交到别人手裡,要求别人配合自己,共同呵護對善良的信心。
我變成怎樣的人,做怎樣的事,取決于這次的你。一個人要對别人抱有怎樣的信心,才敢作出這樣的宣言呢?
看到一篇求助的文章,想助人的那一刻,真的知道對方是誰嗎?不知道。确定文章寫的是事實嗎?可能是,也可能不是。他會不會是在惡意操縱我?欺騙我?利用我?有可能。他說的話,是不是并非我理解的意思?我會不會受自己的經驗驅使,讀到的并不是他的本意?都有可能。正如熱戀的情侶,無論多麼堅信對方不會移情别戀,他們的内心深處其實都會有一個聲音:這段感情,未必能修成正果。
非要說“你一走,我就喪失了自信”,這份自信豈不是任人宰割?
我從來不敢抱這種信心。有人說,看我的文章,知道我是骨子裡的悲觀主義者。這話說得沒錯,然而,與其說是悲觀,倒不如說是慎重。也并沒有什麼刻骨銘心的教訓,隻是平平常常的生活本身,已經讓我對于“别人會按我的期待行事”這一點,始終在頭腦中有一個大寫的警醒:不一定。
這是我的生存法則:永遠保留對别人的不确定。在不确定之下,是不是還能保持本心?無關乎别人怎麼做,自己做什麼樣的人,按怎樣的原則行事,完全取決于自己。惟有如此,才可以在任何情況下保持堅定。不管别人是好是壞,我堅持我的善行,正如不管我愛的人是去是留,也不丢掉我的自信。做到這一點,就不會總去質問“你怎麼可以奪走我的信心?”因為我的信心隻在我這裡,與你無關。這是最難的修行,是悲觀主義者面對世界的态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