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卡夫卡相比,普魯斯特幸運得多。老普魯斯特的性格比老卡夫卡溫雅,含蓄,可能是與兩人從事的職業有關吧。老普魯斯特是享有盛譽的醫生,長久對疾病的專注,培養了他的耐心和或多或少對自己事業以外人事的超然。老卡夫卡是地道的商人,白手起家,靠的是讓人歎服的堅強和執着,但這種強勢性格有時也顯得專橫、執拗,尤其是身為一家之長的時候。他從“七歲就推着小車走南闖北”,沒有機會學習如何與人為善,而在商業往來中,寬容又是首先要被擯棄的優點。長此以往,老卡夫卡自然習慣用商人的眼光衡量一切。
雖然在一生的大部分時光,普魯斯特和卡夫卡實際上是靠家裡養着的,可二人對這種生活有着截然不同的态度。面對老普魯斯特輕蔑的目光,小普魯斯特不以為然,因為他有母親不同尋常的母愛撐腰。年輕歲月,小普魯斯特過着纨绔子弟的生活,赴晚宴、請客、泡吧、給交際花送昂貴的禮物、度假,唯一做過零薪酬的圖書管理員的工作,最後還是讓對他三天兩頭請病假忍無可忍的老闆炒了鱿魚。
卡夫卡可要倒黴得多,他沒有父親的那副硬朗的身闆,沒有他精明的生意頭腦,隻知道塗寫一些亂七八糟的東西,結交“不務正業”的朋友。可想而知,兩人生活在同一個屋檐下朝夕相對的那種窘迫。在一篇日記裡卡夫卡寫道:“現在我在我的家庭裡,在那些最好的、最親愛的人們中間,比一個陌生人還要陌生。今年來我和我的母親平均每天說不上二十句話,和我的父親除了有時彼此寒暄幾句幾乎就沒有更多的話可說。理由很簡單:我和他們沒有可交流的東西”。卡夫卡《緻父親的信》中,非常仔細地描繪了父親的性格,比如說在飯桌上,任何人不得說話,不得議論飲食好壞,不得讓飯菜掉到地上,但他可以說飯菜是“豬狗食”,可以罵女廚師是“畜生”,也可以随意把飯菜丢在地上;恫吓孩子時,“狂喊着繞着桌子轉,要逮一個人”。《變形記》中的父親也是這麼狂追變成甲殼蟲的兒子的,并且把一個導緻他死亡的蘋果扔進了他的背殼裡。卡夫卡用“寄生”來形容自己在父親家裡的生活,從中可以窺見他深切的自我貶損,對父親的極度陌生。
對兒子們“20世紀偉大小說家”的事業雄心,兩位父親倒有些一緻的想法可以交流:堂堂七尺男兒,不出去掙錢求功名,整日賴在家裡,搗鼓些莫名其妙的玩意,還把自己弄得虛弱不堪,成何體統?在這一點上,老普魯斯特似乎比老卡夫卡看得開,他對自己的敗家兒子頗有些認命了,隻在普魯斯特的開銷确實很過分的時候才出面幹涉。卡夫卡的終生都活在父親的陰影下,他的敏感,他的懦弱,他在婚姻問題上的再三猶疑,他的極度的不自信導緻的不能自立……但轉念一想,假如沒有年輕時代的奢華生活,或許就沒有普魯斯特的《追憶似水年華》。沒有專橫的父親,就沒有現在的卡夫卡(他在《緻父親的信》中寫道:我寫的書都與您有關,我在書裡無非是傾訴了我當着您的面無法傾訴的話)。兩位父親的過失竟造就了兩位舉世難求的天才,但這到底是僥幸,沒有絲毫借鑒意義,隻是它警示我們:不要輕易對孩子失望,而且,當我們責備孩子把飯菜掉在地上時,務必保證自己腳下的地闆是幹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