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文正公說:“做人從早起起。”因為這是每人每日所做的第一件事。
這一件事若辦不到,其餘的也就可想而知。
記得俞平伯先生有兩行名詩:“被窩暖暖的,人兒遠遠的……”。在這“暖暖……遠遠……”的情形之下,毅然決然地從被窩裡鑽出來,尤其是在北方那樣寒冷的天氣裡,實在是不容易。
唯以其不容易,所以那個舉動被稱為開始做人的第一件事。
偎在被窩裡不出來,那便是在做人的道上第一回敗績。
曆史上若幹嘉言懿行,也有不少是标榜早起的。例如,《顔氏家訓》裡便有“黎明即起”的句子。
至少我們不會聽說哪一個人為了早晨晏起而受到人的贊美。
祖逖聞雞起舞的故事是衆所周知的,但是我們不要忘了,他所聞的雞不是天将破曉時聽見的雞啼,而是“中夜聞荒雞鳴”。
西方諺語也說:“早出來的鳥能捉到蟲兒吃。”似乎是晚出來的鳥便沒有蟲兒吃了。我們人早起有什麼好處呢?
我個人是從小就喜歡早起的,可是也說不出有什麼特别的好處,隻是我個人的習慣而已。
我覺得這是一個好習慣,可并不是說有這個好習慣的人即是好人,因為這習慣雖好,終究在做人的道理上還是比較小的一件事。
小時候上學,我躺在炕上,一睜眼看見窗戶上最高的一格有了太陽光,便急得哭啼。我的母親匆匆忙忙給我梳洗,便打發我去上學。
學校就在我們的胡同裡。往往出門之後不久,我又眼淚撲簌地回來,母親問道:“怎麼回來了?”我低着頭,嚅嗫地回答:“學校還沒有開門哩!”
這是五十多年前的事了,我現在想想,還是不知道自己為什麼那樣性急。到如今,凡是開會或宴會之類的,我還是很少遲到,我覺得遲到是很可恥的一件事。
有人晚上不睡,早晨不起。他說這是“焚膏油以繼晷”。我想,“焚膏油”則有之,日晷則在被窩裡糟蹋了不少。他說夜裡萬籁俱寂,沒有攪擾,最宜工作,這話也許是有道理的。
我想晚上早睡兩個小時,早上早起兩個小時,還是一樣的,因為早晨也是很宜于工作的。
記得翻譯《阿伯拉與哀綠绮思的情書》的時候,我就是趁太陽沒出來的時候,搬把竹椅在廊檐下動筆,等到太陽曬滿半個院子,人聲嘈雜,我便收筆。就這樣,我在一個月内譯成了那本書,至今回憶起來還是愉快的。
我在上海住的幾年,黎明即起,弄堂裡到處是嘩啦嘩啦地刷馬桶的聲音,滿街的穢水四溢,到處都是橫七豎八的露宿人——這種苦惱是高枕而眠到日上三竿者所沒有的。
有些城市,居然到九十點鐘街上也沒有什麼動靜,家家戶戶都門窗緊閉,行經其地如過廢墟。這時候,我隻有暗暗地祝福那些睡得香甜的人,我不知道他們昨夜做了什麼事,以至今天這樣晚還不能起來。
我如今年事稍長,早起的習慣更不易抛棄。
醒來聽見鳥啭,一天都是快活的。
走到街上,看見草上的露珠還沒有幹,磚縫裡被蚯蚓倒出一堆一堆的沙土,男的女的擔着新鮮肥美的蔬菜走進城來,馬路上有戴草帽的老朽的女清道夫,還有無數的青年男女穿着熨平的布衣,精神抖擻地攜帶着“便當”騎着腳踏車去上班——這時候,我心中充滿了喜悅!這是一個活的世界,這是一個人的世界,這是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