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在20世紀80年代是一個不多見的事情。原因沒别的,就是因為當時我外公外婆不同意,很明确地說了一句話:“門不當,戶不對,以後是不會過好的。”可我媽就是不信這個邪,嫁定了這個人。
1980年,我媽高中畢業,高考成績差了3分落榜,去了街道待業。我爸當時是街道的工作人員。據說,我媽第一次見到我爸的時候,他正在裱一幅畫,又聽旁邊的人說,那幅工筆畫是我爸親筆畫的,内心充滿詩情畫意的我媽立刻淪陷了。
那年我爸已經快30歲了,因為照顧多病的奶奶,耽誤了結婚,成了大齡男青年,但這并不影響他的美名。當時方圓五裡地,都知道街道有個小陳,濃眉大眼,還有才情。于是,我爸上班,我媽就成天泡在街道裡;我爸下班,我媽就一路跟着他往家走。久而久之,周遭出現了流言,街道那個濃眉大眼的小陳有對象了,許多姑娘的心都碎了。流言終于傳到了我爸耳朵裡,他才恍然大悟,原來他是一個有對象的人了!
那個年代,每個人的圈子都不大,鄰裡之間是沒有秘密的。我父母之間的戀愛也沒有能瞞過家人。外公外婆非常嚴肅地跟我媽媽談了一次,告訴她,家裡絕不同意她跟一個大她11歲的鄉下男人來往。我外公外婆家裡都是好幾輩子的城裡人,而爺爺奶奶這邊是在我爸爸都會下地走路了才從農村來到城市。外公外婆的想法很簡單,如果嫁到這樣一個家庭去,大家的生活習慣差異太大,别說吃不慣住不慣,可能連婆婆說的話都聽不懂,媽媽以後肯定會吃苦頭。
正處在熱戀中的媽媽哪裡聽得進去。面對激烈的反對,我父母的愛情轉移到了地下。他們隔三岔五偷偷見面,平時就靠鴻雁傳書。他們都是那個年代的文藝青年,約會地點時常選在圖書館,相互寫的情書又讓彼此覺得心靈相通,更多了共同語言。這份愛情,随着時間推移,隐秘地成長并堅固起來。
1985年,太婆發話了:“把那個小夥子帶回來見見吧。”太婆以長輩的姿态吩咐外公外婆:“就讓她嫁吧,我們家的女孩子跟一個男人搞了那麼長時間的對象,也不能嫁給别人了,不能丢這樣的人。”
爸媽結婚了,但他倆的愛情似乎就在結婚的那一刻戛然而止。婚後,爸媽再也沒有給對方寫過一封情書。在我的記憶中,他們甚至沒有相互說過一句情話,沒有一起去看過一場電影,有的隻是無休止的争吵和歎息。
婚後的他們沒有了文藝,沒有了詩情畫意。我媽挺着大肚子,要做十個人的中秋飯,我爸沉迷于武俠小說,成天左手一本金庸,右手一支香煙,連上廁所都放不下。
外婆曾經的擔憂都成了真。奶奶雖然來自農村,卻是從小嬌生慣養長大的,嫁給爺爺之後,奶奶又是左鄰右裡都知道的嬌氣,家裡事情都是她婆婆和我爺爺做的。她的婆婆去世了,我媽媽嫁過來了,家務就全部轉移到我媽媽身上。這和媽媽的想象差得太遠了,她是一個8歲就在窗外種一棵桂花樹,10歲就坐在窗前聞着木樨香味,自己寫朦胧詩的人,對婚姻的想象全是面朝大海,春暖花開,誰知道整天要面對的卻是柴米油鹽。
媽媽憋着的氣,都等着晚上向爸爸宣洩,她想傾訴委屈,想讓丈夫為她争取一點改變,而爸爸隻是煩躁地撓撓頭,說:“為什麼别人能做到,你就不行呢?”然後就點起一根煙,捧着書進了廁所。
1990年,媽媽在我姑父的介紹下,去了外貿公司做業務員,從此變得忙碌起來。做外貿業務員需要經常出差,她終于可以從這個沉悶的家走出去,擁有自己的一片天地了。媽媽仿佛如魚得水,快速地學習外貿知識,積極地投入到新的工作裡,很快就成為公司的骨幹。而與之形成鮮明對比的,是爸爸越來越沉悶的狀态。那時候,我父母在家已經很少交流,最多說一些與我相關的事情,隻是在外人面前還盡量維持正常夫妻的樣子。有一天,我媽一反常态,很興奮地找我爸聊天,似乎是給我爸找了一個經商的機會,希望他能夠從街道出來,撸起袖子去創業。許多年後,我媽跟我說起這件事:“當時,就算隻是走在馬路上,也能感受到時代在變化。你爸爸常因為我賺的比他多而不高興,我就想,正好有機會,隻要他想,就能去拼、去掙。誰知道,他根本不想改變。他就想抱着他的鐵飯碗,安安穩穩地過一輩子。”媽媽興奮地說完,爸爸發了一頓火,甚至砸碎了煙灰缸,留下一句“你就是不想過安分日子”,就摔門而去。我還記得那個下午,媽媽呆坐在那裡,一直到天色變暗。她平靜地收拾完地上的碎玻璃,牽着我去外婆家吃飯。
那以後,我父母之間的關系變得更加冰冷。又熬了兩年,媽媽終于提出離婚。這下子,不光我爸爸不同意,爺爺奶奶不同意,就連外公外婆也堅決反對。外婆說:“我們家的女兒是不能離的。”離婚成了一場拉鋸戰,在整個家庭引起了巨大的風波,今天這個長輩來勸和,明天那個朋友來評理。
爸爸和媽媽之間的關系,并沒有在外界的施壓下有所改善,這種長時間的疲憊拉鋸戰,終于拖垮了我爸不離婚的決心。1993年,我爸媽開始分居,兩年之後正式離婚。
就在我爸媽達成分居協議之後,我爸毅然從街道辭職,跟朋友合夥下海做生意去了。後來他說,他和我媽的戀愛就是從街道裡開始的,所有人都知道他們是怎麼談戀愛的,又是怎麼結的婚。後來鬧離婚,辦手續也都是在街道裡辦的。他覺得特别丢人,每天似乎都在承受異樣的眼神,這樣的日子他過不下去,所以辭職離開是唯一的選擇。
我問過我爸,當時的選擇,難道就沒有和我媽賭氣的成分嗎?我爸抽着煙,沉默許久,直到那支煙快要燒到手指,他才說:“我這輩子的壞運氣,都是因為認識了你媽。”
我爸下海做生意之後,開過飯店、服裝廠、快餐公司,曾經也小有資産,但最終一無所有。他也曾經有過女朋友,差點談婚論嫁,卻因為需要照顧爺爺奶奶,最後不了了之。
在我的學生時代,我經常會面臨一個問題,老師或者同學會問:“聽說你父母離異了?因為什麼?”我曾經一度不知該如何回答,後來我媽教我,下次再有人問,你就說因為性格不合。于是,後來再碰到這樣的問題,我就用這四個字來擋。然而,我卻會想,我的父母曾經因為有共同愛好又心靈相通而彼此愛慕,他們曾經扛着家人的反對堅守了六年愛情,後來卻因為性格不合而離婚。這又何嘗不是一種有些荒誕的宿命呢?
前些日子,我爸爸搬家,整理出來許多舊書,都打包給了我。其中有幾本的扉頁上,還有“××區圖書館”的印戳。我爸抽着煙,看我翻那幾本書,說:“那時候和你媽在圖書館約會,一人一本書,半天過去了,書還沒看完,我們就把書借出來了。等到看完,你媽又舍不得還回去,就想些辦法把書留下來了。”我擡起頭,透過煙霧看他,他的神情淡然又有些模糊。
父母的戀愛和婚姻,曾經給我留下過一些陰影。在我青春期的時候,我曾經發誓,這輩子永遠不要結婚。而如今,他們已經離婚二十多年了,我也已經到了而立之年,身邊早已有了愛人,曾經所謂的陰影也在我自己的生活經曆中一點點消逝。
媽媽身邊早已有了伴侶,他們都已經退休,經常去世界各地旅行,去東非看動物,去北歐看極光。我媽說,人生短暫,一定要多走多看,把時間和精力花在快樂的事上。爸爸也早已沒有了當年的不平與不忿,退休後他迷上了雕刻,沉浸在自己的木頭世界裡。他還住在那片街區,每天下樓買菜都會遇到曾經的鄰裡或者同事,他笑呵呵地跟他們打招呼,讨論一下霧霾是不是又要來了,青菜是不是又貴了幾角。偶爾,我媽會問一句:“你爸身體還好嗎?”我爸也會說一句:“你媽現在是不是已經成了老太婆?”
曾經的愛與怨,随着時間流逝、年華老去,都已經成了一段記憶。如今,我隻願爸爸和媽媽能健康長壽,安享各自的晚年。
(晨光摘自微信公衆号“有故事的人”,何保全、于泉滢圖)
講理
結婚那天,丈母娘跟我說:“以後我女兒要是耍脾氣不講道理,你就跟我說,我教你怎樣對付她。”今天老婆真的是蠻橫無理了,我就打電話給丈母娘。丈母娘說:“你看她像是講道理的人嗎?不要跟她講道理,要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