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68年4月8日傍晚,在浙江省蕭山縣,4名男子在一家鄉村茶館聚會。深色的袍服和光頭表明了他們出家人的身份。
巨成,48歲,俗姓為洪,本為蕭山人氏。他在父母與妻子亡故後,于41歲時進了杭州的崇善廟,接受了剃度。在廟裡,他和另一位比他年輕的和尚正一拜在同一位師父門下。然而,巨成在寺裡的地位還未達到可被授予僧職的地步。因為寺裡無法供給衣食,巨成便回到本鄉蕭山化緣。
正一,22歲,杭州府仁和人氏,俗姓王,是巨成的師弟。因為他幼年多病,19歲時被母親送到城門外的關帝廟剃度。後來,他與巨成同在杭州修行。但亦未被授予僧職,他便與師兄一起到河對岸的蕭山以化緣為生。
淨心,62歲,來自江蘇省大運河邊的無錫,俗姓孔,51歲時,他的雙親、妻子及孩子均已亡故,便來到杭州,在一個小佛寺接受了剃度,并在那裡居住。後來,他在朝慶寺得到了一個僧職。當他雲遊四處在各個寺廟修行時,遇到了一位名叫超凡的和尚。他邀超凡與他同行,當他的侍僧。
超凡,43歲,來自安徽省貧困山區的太平縣,俗姓黃。18歲時,他便在家鄉當地的一座寺廟接受了剃度,後來又在祖光寺得到了一個僧職。從1756年起,他開始跟随淨心。
他們中有兩人持有政府批準的身份證明(度牒),另兩人則沒有。巨成與年邁的淨心将在各村化緣,兩個年輕和尚則将把各人的行李帶到蕭山西門外的老關帝廟去。
在村裡的一條街上,巨成和淨心遇到了兩個男孩。一個男孩看到巨成所攜的古銅化緣缽上刻着名字,便大聲地将它讀了出來。巨成吃了一驚,微笑着對孩子說:“小官人,原來你識字!你再學幾年,定然可以謀個一官半職。”他接着又問道,“你叫什麼名字?等你當官以後,可不要忘了我。”巨成想通過取悅孩子,讓他們的父母從屋裡出來施舍他。可是,男孩卻無動于衷。看看周圍沒有大人,兩個和尚隻得蹒跚上路。
他們在路上走了片刻,一對怒氣沖沖的夫婦從後面追了上來。“你們為什麼打聽我們孩子的名字?”他們責問道,“你們一定是來叫魂的!”這對夫婦想的是,一旦讓某個術士得知了某人的名字,誰知道他會拿它來幹什麼?巨成竭力解釋說,他們隻是來化緣的:“因你家阿官認得字,所以說了幾句話,如何是叫魂的呢?”
焦慮不安的村民很快便圍了上來。他們中有些人早就聽說,這些天從外地來了一批叫魂的術士,四處遊蕩,在孩子們身上施展法術,使他們或者生病或者死去。“這兩個和尚肯定不是好人!”人們怒不可遏,将兩人捆綁起來,上上下下地搜了一通。
盡管什麼也沒有發現,人們還是開始毆打他們。騷亂的人群越聚越大,有人叫道:“燒死他們!”還有人吼道:“淹死他們!”
人群中有一位當地的保正設法使狂怒的人們慢慢安靜下來。但是,因為這件事情實在太嚴重了,他不敢擅自處理,便将他們帶到官辦的驿站,讓驿官審理。
在那裡,兩個和尚又被搜了身,還是沒有發現什麼叫魂的證據。為保險起見,那個識字的孩子被帶到驿站,經仔細檢查,他身體健康,并無異兆。然而,孩子的父母卻堅信,唯有白紙黑字才有真正的效力,他們因而要求驿官出具一份正式文書,擔保孩子無事。驿官不願承擔這個責任,便給縣衙送了一份文書。不久,知縣的差人便将巨成和淨心帶往蕭山令人生畏的縣衙門。在那裡,兩個和尚發現他們的另外兩個夥伴也已被拘捕,并受到了刑訊拷問。那些揮之不去的有關“叫魂”的謠傳也使厄運降臨到了正一和超凡的頭上。在周圍各縣,民衆的恐懼心理正與日俱增。在蕭山縣,一個名叫蔡瑞的捕役得到了上司的指令,對那些來自外縣、有“剪人發辮”之嫌的遊方僧人應予拘捕。因為一個掌握了正确“技藝”的術士,可以對着從某人辮子末端剪下的頭發念讀咒語,從而将那人的魂從身上分離出來。
盡管與和尚一案有關的人并沒有提及這一點,但此案的背後卻隐含着頭發的政治問題。統治中國的滿人的發式,是在剃光的前額後面留着辮子。根據統一的法令,即便需要忍受極大的心靈痛苦,漢族男子也一概要留這樣的發式,以作為效忠皇朝的象征。
那天,蔡捕役正在西門外巡邏,聽人說起有兩個從“遠方”來,帶有異鄉口音的和尚住在老關帝廟。根據他後來對知縣的報告,他随後便走進廟裡,對超凡和正一進行盤問。因為他們的回答未能使他滿意,他便搜查了他們的行李。在超凡的包裹裡,他翻出了一些衣物、一隻讨飯用的銅碗、幾件僧袍,以及兩張度牒。他用石塊才砸開正一的行李箱,在裡面發現了三把剪刀、一頂豬皮的防雨披肩、一把錐子,還有一根用來紮辮子的帶子。
人們情緒激憤,開始圍攏過來。“和尚身上帶這些東西幹嗎?這兩個人肯定不是好東西。”人群中有人叫道,“揍他們!燒死他們!”據蔡捕役後來的報告,他當時壯着膽子告訴大家不能這麼做。因為超凡是一個持有度牒的正式和尚,蔡捕役認為沒有理由拘捕他。但是,正一的情況不同,他不僅沒有度牒,還帶着巨成的行李箱,裡面又有那些可疑的物品。蔡捕役将正一戴上鎖鍊,送往縣衙。超凡找到了衙門告狀,竟也被抓了起來,同另幾位和尚一起被帶到知縣面前。
在大堂上,巨成他們戴着手铐腳鐐,跪在知縣面前。知縣坐在一張高高的公案後面,兩旁坐着他的師爺們。審訊開始了:“從實招來,你到底剪了多少發辮?”
巨成已是飽受驚吓,他争辯道,自己并沒有剪人發辮。知縣随後向巨成出示了蔡捕役帶來的證據:四把剪刀、一根紮辮子的繩子、兩小段辮子。“這些東西是不是你剪人發辮的證據?”巨成答稱,那四把剪刀中有三把是他已死去的當皮匠的兒子的。他全然不知道第四把剪刀是從哪裡來的。那根紮頭發的繩子是他在剃頂削發前用過的。當了和尚後,紮發繩沒有用了,他把它和其他用品放在一起。至于那兩段辮子,連他自己也不知道是怎麼回事。
巨成是一個已被預先設定有罪的疑犯,他的招供當然不會令人滿意。于是,法庭上慣常使用的刑訊便開始了。衙役們将巨成拖過去上夾棍。
最後,大概實在是熬痛不過,巨成招供道,所有對他指控之事均屬真實。然而,知縣并未因此而感到滿足,因為這痛苦不堪的和尚所講的故事前後并不完全一緻。夾棍又被收緊兩次,但并未帶來更令人滿意的結果。淨心也受到了同樣的刑罰,3天過去了,知縣從4個和尚那裡都得到了某種相當于認罪的東西。已經身受重傷的囚犯們被裝進囚車裡,送到了東面60多裡處的紹興知府衙門,亦即再上一級的官府,接受進一步的審問。這一次,鑒于巨成的骨頭已斷,便未再對他使用夾棍,而代之以木條對他掌嘴十次。正一又一次被夾棍伺候,淨心和超凡此時已被視為沒有多大價值的犯人,因而未被進一步用刑。
到這個時候,供詞已變得空前混亂,犯人們也就被送到了再上一級的官府。這一次,他們到達了審訊的最後一站——杭州臬台衙門。就在那裡,事情有了驚人的發展。
自從在蕭山縣衙門的第一次過堂後,正一和超凡便固執地堅持一種說法:他們是因為拒絕給蔡捕役塞錢,才被他栽贓而受到逮捕的。但是,誰又會聽信這些衣衫褴褛的和尚們的說辭呢?難道公衆因妖術而引發的歇斯底裡是完全無根無據的?再說,巨成包裡的那些證物中,到底又有什麼是蔡捕役栽的贓呢?無論是在縣衙還是在府衙,人們都不相信和尚們的說法。現在,省按察使曾日理又循着同樣的路子發問。
正一重述了自己受到敲詐的故事。他堅稱,蔡瑞那天在廟裡告訴他們幾人,他是奉命前來抓捕“遊方僧”的,但隻要他們給他“幾個規矩錢”,他就會放他們走。正一當時回答他:“我們是讨飯的和尚,哪裡會有錢給你?”
在正一的故事中,有某種東西讓曾日理覺得聽來有理。像蔡捕役這樣的人其實并非職業警捕,而是通常被人稱為“衙役”的地方上的跑腿。他們要幹很多既令人生厭又低人一等的雜務,在别人看來地位不高,也沒有資格參加科舉考試。他們薪俸微薄,不得不通過向百姓讨取“規矩錢”來過活。
此刻,蔡捕役被帶上堂來,他仍然堅持自己的說法。整整一天,他就一直跪在那裡。最後,蔡捕役已是精疲力竭。于是他招供道,自己确實曾向和尚們要過錢。當他們拒絕給他錢時,他便一邊搜查他們的包裹,一邊威脅他們:“你們既是正經僧人,如何有這東西?你們得給我幾千錢,才放你去。不然送到縣裡,就成了剪辮子的人。”
當蔡捕役在和尚的行李裡找到了剪刀和繩子等說不清楚的東西時,事情變得嚴重起來。随着蔡的吼聲越來越響,人們紛紛圍攏了上來。衆人歇斯底裡般的反應使蔡捕役意識到,麻煩已經超出了自己能夠控制的範圍。于是他逮捕了正一,并說服衆人散開,然後把正一拉了出去。然而,他并未将正一直接帶往衙門,而是把他連同他那裝有犯罪疑物的包裹,帶到了坐落于城牆下一條死胡同裡的自己家中。超凡已被激怒,一直跟着蔡捕役,想讨回自己的行李箱。蔡捕役說:“你得找那兩個和尚來,才會給你。”超凡萬般無奈,隻好上衙門告狀去了。
蔡捕役繼續招供道,當他帶着戴上鐐铐的正一回到家裡後,便對他說:“現在沒有人了,你就随便吐出幾吊錢來吧,我就放你走。”可是,已經怒不可遏的正一堅持說,他要正式去官府告狀。蔡捕役意識到,除非能證明和尚們真的剪了别人的發辮,否則他的麻煩就大了。不巧的是,巨成的箱子裡隻有一縷頭發,而且,那頭發還是直的,根本不像是從辮梢上剪下來的。于是,蔡捕役便在自己家裡找了一撮舊頭發,走到弄堂裡正一看不見的地方,小心翼翼地将頭發編成辮子。為了使證據更充實一些,他又從自己的帽檐上剪下了一些纖維,把它們編起來,看上去就像兩條小辮子似的。他将這些匆匆僞造出來的證物,連同他自己的一把剪刀,放到了和尚的行李裡(這樣,包裡就有四把剪刀了)。然後,他便押着正一前往衙門。
在衙門裡,正一盡管遭到了刑訊,卻仍然不改他受到敲詐的說法。知縣自作聰明地指出,正一和蔡捕役原本互不相識,兩人之間并無芥蒂,所以,在蔡捕役身上找不到誣陷正一的動機。正因為如此,這個案子雖然經過了府衙的複審,亦未受到懷疑。
現在,鑒于蔡捕役已招供,曾按察使便将這個案子退回到蕭山縣衙門。蔡捕役被打了一頓,又被帶枷示衆,但最後還是被開釋了。和尚們也獲得開釋,每人還分得了3200錢,以使他們在被打斷的骨頭未愈合前得以過活。
公衆的歇斯底裡與卑劣的腐敗現象結合在一起,幾乎釀成司法上的一樁冤案。
(山兒摘自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叫魂》一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