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去北大拜訪金克木先生,是在1996年秋天。那次我是赴京組稿的,因為5歲的兒子在家沒人帶,所以我以長見識為由讓他随行。
從丁聰及金克木自己的文章推想,金先生一定是個儒雅、洋氣又風流倜傥的人。有個傳說,有一次他去赴一個很隆重的會,有位領導誇誇其談且不知所雲,别人都裝出洗耳恭聽的樣子,唯獨他屁股未坐熱即氣宇軒昂地拂袖而去,可見他的狷介。
然而這些判斷未必全對,他是個小個子的幹癟老頭。天氣未涼,他便早早地穿上了皺巴巴的中山裝。在我到過的學者寓所中,金宅是最混亂的一家。
以他的客廳為例,一張床,是我們在電影裡看到過的那種木闆床,已鋪了棉絮,那破棉絮不知怎的就翻到了床單上頭,實在“慘不忍睹”。床腳旁放着一隻很舊的籃子,用一條積滿灰塵的毛巾蓋着。令人意外的是,他對一台電視機倒很注意防塵,隻可惜用一隻大塑料袋罩着。大學者的客廳居然不見一個書架。當然,書是有的,是“二十四史”中的幾本,線裝的,被胡亂堆在一個牆腳邊。
金先生健談,賓主無拘無束,有時他說到得意處,禁不住手舞足蹈起來。我兒子大概覺得這位老爺爺很好玩,沖着他哈哈大笑起來。金先生便開心地指着小孩說:“你看,他也聽懂了!”其神情活像個調皮的小孩。金先生給我留下最深的印象,是恃才傲物。是啊,他隻有小學學曆,全靠自學,成就卻極大。
赴京前,施蟄存先生問我準備去看些什麼人。我說了一大串名字,其中就有金克木。一聽“金克木”這3個字,施老便說道:“這個人油得不得了。”施老了解他,因為20世紀30年代施老辦《現代》,金克木便以現代詩投稿。隻是,施老不曾想到,都過了那麼多年,他的這位老朋友還是那麼“油”。我想這種“油”,更多的是表現為一種機智和自信吧。
金克木那一輩的學人中,我見得多的是正襟危坐、不苟言笑的。金先生可能是另類,所以至今讓我懷想并津津樂道。
(飄雪摘自《文摘報》2016年12月29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