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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多少人還能回到童年住的房子

時間:2024-11-06 09:22:37

每逢長假來臨,我的一位外國朋友就像任何一個在春運裡想盡一切辦法要回家的中國男孩一樣,思鄉病起。他用不怎麼流利的中文說:“我必須回家拿回我自己的力氣。”就好像在異鄉是一種消耗,回家是補給。雖然平日裡他和父母并不頻繁聯絡,父母旅行時就在時程3小時的鄰國,也不會專門來北京看他一眼,但你剛覺得他們家庭關系淡薄,又發現他們見面時非常親昵熱絡。對于父母來說,孩子回家的日子,是放下手邊一切重要工作的家庭日,在任何時候都是節日。

所謂家園,就是他自出生起便生活的地方。現在他回到這裡,一切輕車熟路。他敲響院外的大銅鈴铛,帶我們去看附近小樹林裡他童年時用繩索做的秋千,上面已長滿青苔。某一棵外形并無特别的樹被他準确地認出來,他稱之為“我的樹”——那是他出生那天父親種下的。還有和他18歲離家時沒有任何差别的房間,欄杆上刻着他當時喜歡的電影明星的名字,樓梯後面是每年的身高刻度。他能翻出一些從前的唱片和電影,塑料盾與木劍,斷了手的錫兵和石頭、木棍,以及一切古怪的收藏,都完好無損。

他18歲以前的全部物件記憶都被父母保留下來了。回到家裡,他仍然像孩子一樣被對待:父母常做些他小時候愛吃的食物,他每天如同兒時暑假般和家人一起出行、遊泳,或是在家一起看場球賽或電影。

他說他年近40歲的哥哥求婚失敗,被女友撂在滑雪聖地的酒店裡心灰意冷,拿起電話打給父母,說:“我要回家。”

于是他父母專門趕去接他哥哥回家。在此之前,自長大成人,他哥哥保持着每3年回一次家的頻率,可在傷心痛苦中,他下意識地要回家。他回到自己童年的家園,是去觸碰真實的自己的一部分,這是一種有效的撫慰。雖然傷痛平複後他仍然很久才回一次家,但父母、家園就是無須時刻眷戀卻總是真切的存在,沒有難分難舍的糾葛。

這世上所有的孩子都會有忽然想要回家的時候,這不關乎地域、種族、文化。從出走到獨立,到回歸,隻有回家的部分應該是最溫暖的旅程。他們的回家不帶有複雜的情感,無須證明自己,不被評判,無須談論職業、收入,無須交代私人生活,回家就僅是和小時候的自己重逢。

而我的童年記憶變得沒有任何證據,雖然家人很努力地保留過一些我小時候的東西——背詩的錄音磁帶、童書、望遠鏡、日記和同學間的往來信件,但是因為數次如南征北戰一般的遷徙搬家,以及無法承受的龐大的日常雜物累積,它們作為别人眼中的破爛兒徹底消失了。

我們很少有人現在還能回到童年伊始就住的房子,那多是單位的家屬樓或已在拆遷範圍内的舊商品房,在三十幾年飛速發展的社會裡,我們的生活到底是從容了還是更倉促了?這是個矛盾,大時代裡的人常會在充裕之時怅然若失。

買一套更新更大的房子,置辦全新的家具,過一種嶄新的生活——我們什麼都要新的,鄰居經常更疊成新的面孔,因為總有人把房子賣了,有人買下這套房子重新裝修。有時裝修時間長達兩年,住了一年後又有新主人遷入,否定了這個風格。周而複始,循環往複。我們無法社區化,四周望去沒有熟人,隻有鄰裡。

在一個二線城市,我的某個朋友好端端地搬了7次家,每次都是因為她母親又看上一個新小區,要換新房子,于是十幾年的時間就在買房、賣房、裝修中度過。她在外地要是一兩年不回去,就很可能找不到家門。當然,十幾年裡跨城跨省搬家的也大有人在。但是你到這樣的家中去做客,會發現四處都乏善可陳,刻意顯示屋中奢華,又處處透着節省算計。中國大部分人家的家裝風格都奇像——木地闆、電視牆、綢緞窗簾,寬大的整體沙發配玻璃茶幾,茶幾上是零亂雜物。一到傍晚,一家老小橫七豎八地仰倒着看綜藝節目或電視劇。

你不得不說,那是因為經濟寬裕了,大家都想提高生活質量,所以在7次搬家中每次我朋友家的面積都更大。為了讓屋子不顯空曠,她母親必須煞費苦心地添置物品,于是有了大型十字繡、大水晶魚缸、敦實的大圓桌子、碩大的衣櫃、一束束讓人驚心的假花、低仿的乾隆瓷瓶、酒櫃裡形色可疑的洋酒、不能把玩的各式假文玩……為了給這些東西騰地方,那些真正與生活相關的、帶着記憶的舊物,不得不被處理掉了。然而她回家時躺在寬敞的卧室裡卻郁郁寡歡,一張超大的床,旁邊是一個超級大的衣櫃,屋中空蕩蕩的。她想在床頭安個閱讀燈的念頭也被打消了,因為頭上的吊燈花了母親不少錢。她全部的書都被裝進紙箱裡,存放在地下室,壓根沒有拿出來。我們中國多年來形成的實用主義,落實在具體生活裡又完全不實用。

每個假期,一旦她回家和母親見面,她都會被問到:“你還有多少錢?每月能供多少?我們換個大房子吧?”于是一起去看期房,詢問貸款。但是她常年不在家,父母兩人的居住面積已經達到200多平方米,她母親每天打掃衛生時都不停地抱怨。一到晚上,坐在水晶燈下的兩位老人顯得既無聊又孤獨。隻有在買房和裝修的時候,她母親的臉上才會出現興奮的表情。

後來她到德國去生活了,有一天接到母親的電話,說又買新房了,但是因為“地方不夠”,把她放在家裡的書全部處理掉了,因為那些書“最占地兒”。那些在青少年時期給她重要精神慰藉的書其實很大一部分是父母給她買的。那時,他們陪她用一整個周末泡在書店,幫她挑選,為她付賬,然後一起在書店旁邊的餐館吃頓烤肉,再散步回家。現在她覺得自己和原生家庭的某一部分聯系也被處理掉了。

是什麼促使我們老是有搬家的欲望和決心呢?對空間的更大需求?對資源的占有欲?不動産的保值特性?還有我們的焦躁不安和對社會的不信任?我們沒有空間可以好好保存時光的情感證物,也不屑于去保存,因為那無法形成可供炫耀的外在;我們也并不珍惜與過去的關聯,因為中國人過去在物質上的貧乏實在是刻骨銘心的,有什麼好紀念的,我們巴不得撇下那一段。

在很多人看來,隻有在空間上不斷占有才最鼓舞人心,這是實實在在的價值坐标。我們中國人的家庭,核心話題不是家,而是房子;不是當下,而是未來。但華麗而空曠的屋子裡是淩亂而倉促的生活,我們學會了攫取物質,卻沒學會怎樣更好地享受它。我們不眷戀與人和事物的熟悉關聯,隻是用一些大而無當的物件埋葬過去,毫不吝惜。

房子和家的概念一直沒被我們區分開。當然需要房子,但是怎樣去規劃和經營生活、理解生活,是另外一碼事了。

想到我的一位長輩是生物學教授,雖然他在城裡已經有幾套公寓,但堅持在靠近河北的地段買了一棟别墅。他花了很多心思和精力去裝修它,雖然并沒有人住進去,但是他高興地說:“我要讓所有親戚周末來參觀,這是我争的一口氣。”

(步步清風摘自騰訊《大家》欄目,王青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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