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鹦哥與賽鴿

時間:2024-11-06 09:08:02

北宋僧人文瑩《玉壺清話》裡的一則小故事流傳至今。

故事說的是東南吳地有一位大商人段某,養了一隻極聰明的鹦鹉,能背誦《心經》、李白的《宮詞》,客人來了,它還會喚茶,與來者寒暄,主人自然是加意疼惜寵愛。段某忽然犯了事,被關進牢裡半年才被放回來,一到家,就跑到籠子前問:“鹦哥,我入獄半年出不來,早晚隻是想你,你還好嗎?家人按時喂養你了嗎?”鹦哥答道:“你被關了幾個月就不能忍受,跟我這經年累月在籠子裡的比起來,誰更難過呢?”

段某聞聽此語,大為感動,遂道:“我會親自送你回你的舊栖所在的。”果然,段某專程為鹦哥準備了車馬,帶着它千裡闖關,來到秦隴之地,然後打開籠子,哭着把鹦哥放了,還祝福道:“你現在回到老家了,好自随意吧。”那鹦哥整理了半天羽毛,似有依依不忍離去之情。

後來有人說這鹦哥總栖息在最接近官道的樹上,凡是有口操吳音的商人經過,便來到巢外問:“客人回鄉之後,看到我的段二郎了嗎?”有時還會吐露悲聲:“若是見着了,就說鹦哥很想念二郎。”

這個故事說的不隻是生命對自由的渴望,也說出了生命對囚禁的依戀,甚至還可以這麼看:對自由的渴望與對囚禁的依戀也許是一回事。

“人生八苦”之說俗矣!“八苦”之中有“愛别離”“怨憎會”“求不得”,實是一理,大約描摹出為情所苦的滋味:愈是處于分離之際,愈是愛戀難舍;愈是朝夕聚合,愈是易生怨憎;愈是不能盡為己有,愈是求心熾烈。“圍城”或“鳥籠”被看作婚姻之隐喻,錢鐘書反複申說,今人也耳熟能詳了。而在朱光潛的《文藝心理學》裡,曾名之曰“彼岸意識”,謂人身在一境,辄慕他方,總覺得“對岸”的風景殊勝。換用俚語述之,則說“這山望着那山高”,顯然不隻是視覺的問題。

小說家黃春明有一個常挂在嘴邊卻始終未寫出的故事,說的是一個養了好幾籠賽鴿的人,特别衷情且寄望于甲、乙二鴿,日日訓練群鴿飛行時也獨厚此二禽。唯甲鴿善飛而較溫馴,乙鴿亦矯健而較野僻。大賽之日,甲鴿一去便沒了蹤影,倒是乙鴿比預期的時間早飛回來一兩個小時。眼看就要赢取大獎,偏偏主人與這乙鴿的情感不若與甲鴿那樣密迩,乙鴿逡巡再三,就是不肯回籠。主人隻有一個法子:開槍射殺之,取下腳環,前去領獎。然而若是這樣幹了,一隻可以育種的冠軍鴿也就報銷了。若不及時取下腳環,這養鴿之人多年來的心血也就白費了。兩權之下,他會做出什麼決定呢?

黃春明在此岸,觀彼岸;至彼岸,又窺此岸,總覺得另一個結局比較好。既不能決,就多次在公開演講中揭之以為小說立旨布局之難,卻被也寫小說的楚卿聽了去。楚卿先給寫出來了,也發表了——以賽鴿喻之,腳環沒取下來,讓别的飼主捷足先登了。

人生不可逆,唯擇為難。行迹在東,不能複西。王國維“人生過處唯存悔”之句,将“挂一漏萬”的懊惱,将對“生活在别處”的傾慕,說得多麼透徹——顯得他自己對的下句“知識增時隻益疑”反而境界逼仄,落于下乘。

(李金鋒摘自廣西師範大學出版社《文章自在》一書,連培偉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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