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這個窘迫又木讷的清潔婦,每天晚上回到家之後,會唱着歌開始作畫。她沒錢買顔料,隻能用野外的土壤、植物的汁液、肉店裡的獸血、教堂的燭脂等,自己混合制成顔料。
這是電影《花落花開》的開頭,電影中的薩賀芬真有其人。在朋友家看這部影片之前,我已經知道她的故事:在她的命運裡,出現了伍德先生。伍德是杜佛夫人家的房客,是當時緻力于提倡“素樸藝術”的德國收藏家。伍德偶然看到薩賀芬的畫作,很震驚,買下薩賀芬的全部作品,并開始資助她創作。
其間,伍德因戰争離開法國13年。薩賀芬再度陷入貧困,但她沒有停止畫畫。當伍德再次與她相遇時,發現她的畫技更純熟了。薩賀芬再度受到伍德的幫助。在薩賀芬放縱地享受了物質的豐盛之後,伍德宣布賣畫的錢遠遠無法負擔她的開銷,并且取消了她的畫展。薩賀芬聞此崩潰,她說:“天使們已經在去畫展的路上,這一行程無法改變。”
誰都不會聽她的胡言亂語。最後,她被送進瘋人院,她的餘生都在瘋人院度過。
即使知道薩賀芬人生的大緻經曆,看電影時,我仍然感到迷惑。确實很難想象那些活物一樣的畫作裡,像動物一樣的植物、像眼睛一樣的果實是出自這個表情木讷、形象邋遢的清潔婦之手。她的生活,盡是低賤的勞作,欠債的狼狽,偷竊顔料、畫布的猥瑣。她沒受過教育,沒有被愛過,也沒有愛過人,與他人僅有的一點點交往都充滿别扭。在她的眼神中,你覺得智慧這種事物好像與她不相幹,情感這種事物也是缺席的,當然,也更難以想象她的靈魂。
這種感受,也許是出于一種勢利。這種勢利,在另一部電影《立春》裡,也出現過。《立春》裡王彩玲一出場,喜
歡油畫的黃四寶便很遺憾地說,想不到王彩玲長得這麼難看。電影中,王彩玲邁着八字腳,攜帶一口龅牙,性情古怪,情商為負,不與鄰居打招呼,對男人不屑,躲在房間裡自己縫制演出服,去婚介所時戴着墨鏡,自視為天才,說“我一定能把自己唱到巴黎去”。
王彩玲令人感到尴尬,薩賀芬也是。與伍德分别13年後,薩賀芬再度獲得伍德的資助并開始賣畫,突如其來的物質上的寬裕令她癫狂。她瘋狂地購買畫布和顔料,闊綽地租下大房子,采購家居用品的時候,她幾乎買空了整個雜貨店。她為自己定做最昂貴的新娘禮服,豪氣地為鄰居也定做了一套,甚至她還準備購買一套莊園别墅。終于,伍德忍無可忍地說,抱歉,我無法幫助你了。
電影《立春》中的王彩玲當然,伍德的拒絕也有經濟蕭條的因素。但是,除了神,凡人很難因為一個人的才華而無限地愛她,容忍她的醜陋形象,古怪性情——偏執、不識趣及瘋狂。即使如伯樂伍德。當伍德對薩賀芬有所冷落時,薩賀芬還曾哭泣着責問,是不是因為安瑪莉小姐對他們的交往懷有嫉妒之心。伍德隻好耐心解釋,不是的,安瑪莉小姐隻是我妹妹,我是個同性戀者,不會與女人結婚。
盡管把畫家薩賀芬稱為文藝女青年不太合适,但是薩賀芬和王彩玲對藝術的熱愛,卻最符合文藝女青年的本義。但仿佛有個聲音在嘲諷、在質問:長得醜,出身卑微,也配熱愛藝術嗎?她們看上去和藝術是多麼不般配啊。
我還要說到第三部電影——《黑暗中的舞者》。女主角塞爾瑪長相平庸,出身卑微,生活艱難,并患有眼疾,但她對音樂充滿熱愛。
與薩賀芬和王彩玲不同的是,塞爾瑪與世界的相處沒有那份尴尬,多數時候反而是陶醉。這也許是因為她的性情裡有封閉得更加完美的天真。
影片中有這樣一個細節。塞爾瑪眼盲後,并沒有摘掉眼鏡,也許是在掩飾吧。愛慕她的男人謝夫看出這點後,塞爾瑪才摘下眼鏡,扔掉。可以想象塞爾瑪當時的痛苦。奇怪的是,絕望的神情在幾分鐘後就消失了,因為塞爾瑪唱起了歌。
這首歌是塞爾瑪和謝夫的對唱。
謝夫:你沒有看過大象、國王和秘魯!
塞爾瑪:我可以愉快地說,我看過比這更好的。
謝夫:那麼你看過中國嗎?看過長城嗎?
塞爾瑪:長城确實很偉大,但我小小的屋頂沒有坍塌,這也很偉大。
謝夫:那麼你不想看見你的愛人、你的家?
塞爾瑪:坦白說,可以不看。
謝夫:你還沒有看過尼亞拉加大瀑布。
塞爾瑪:但我見過水。瀑布不就是水嗎?
謝夫:那你見過埃菲爾鐵塔嗎?見過金字塔嗎?
塞爾瑪:我第一次約會時的血壓也一樣高。
這段歌詞令人很難忘。以前,我隻認為,那是塞爾瑪針對謝夫的一步步追問給出的解釋,是她對自己失明之後的人生進行的自我安慰。但現在我不這麼看了,我覺得這段歌詞說的不隻是失明,還包括生而為人,生而為一個普通人,一生中可能承受的一切不幸、不足、不完美。
比如薩賀芬、王彩玲的貧困和醜陋,比如我們與生俱來的種種局限。凡人如你我,既不比王彩玲漂亮,也不比薩賀芬聰明,遑論她們的才華。
薩賀芬瘋狂購物的行為,豈止是物質上的放縱,其實也是她面對命運的艱辛表現出的不甘。而王彩玲,則把生而為人的力不從心表現得更加極端罷了。
這一切,幸而有塞爾瑪。天真又智慧的塞爾瑪,借一首歌唱出她對這殘敗人生和殘敗自我的理解。在這段貌似自我安慰的歌詞中,她接受了命運的安排。
這也解釋了前文那個淺薄的提問:長得醜,出身卑微,也配熱愛藝術嗎?事實上,任何人都可以擁有璀璨的靈魂,擁有對藝術的熱愛與追求,即使生長在最為殘敗、卑微的軀體裡,也是值得驕傲的。“我小小的屋頂沒有坍塌,這也很偉大。”在匮乏與不幸中,塞爾瑪領悟了幸福和滿足。
(隋唐摘自《美文》2017年第3期)電影《黑暗中的舞者》海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