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住的農舍裡,住着一對年齡相加超過百歲的老夫婦。兩張臉像是皺縮成團的黑棗子,密密地布滿縱橫的紋路。可是,他們腰不彎、背不駝,依然過着“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農耕生活。
正是麥子播種的時候,他們還在用原始落後的“點播”方式:老叟走在前面,用鋤頭在土地上打洞;老妪跟在後面,把麥種輕輕地撒進洞裡。一行行、一畝畝地種,神情專注而滿足,好似在從事一件無比莊嚴的事情。
傍晚,夫妻倆在廚房裡烙餅而食。不起眼的古老爐竈,烙出溢着麥香的餅,大大圓圓、熱熱燙燙的,含蓄的米黃色,淡淡的麥香味兒。在幽幽的暮色裡,兩人坐在矮矮的木凳上,以枯瘦多皺卻堅實有力的手捧着餅,大口大口地吃,臉上浮現出快樂滿足的笑意。
這一幕,深深地觸動了我的心。
活着,真好。
知足地活着,常樂。
許多人,活着但不快樂,隻因不滿足于他所擁有的,隻一心憧憬他所未知的。“共在人間說天上,不知天上憶人間。”往往坐這山、望那山,吃這碗、盼那碗,任由欲望的樹在他心田裡無止境地長着。長了一寸,他要一尺;長了一尺,他要一丈。眼看那“樹”已經高入雲霄了,他還是滿心焦灼地嫌那樹發育不良。天天在欲望的無底深潭裡浮沉,彈指間,短短數十個寒暑已成過眼雲煙,回首前塵,竟不知“快樂”一詞如何诠釋。
這個下午,和這一對萍水相逢的老夫婦共食大餅,共享快樂,成為記憶裡的永恒。
老夫婦教會了我:有一畝田,便勤勤懇懇地耕那一畝田;有一塊餅,便快快樂樂地吃那一塊餅。
人生一世,草生一秋;共在人間,話人間、愛人間。天上究竟有多少富貴、多少安逸,不必說,更不必盼。
(繼續前進摘自浙江文藝出版社《昙花的哲學——尤今散文》一書,李小光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