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根指揮棒是我20多年前在波士頓買的,它的棒身用蘆葦稈制成,手柄部分用的是軟木,拿在手上很輕,但揮起時卻能讓觀衆感受到它的分量。我第一次用它指揮是與馬友友和波士頓交響樂團合作,這一拿就是20多年,一直用到現在。
這根指揮棒凝聚了我從小學到讀完博士的27年學習生涯的心路曆程。我在中央音樂學院學的是雙專業,指揮和作曲,跟随李華德教授學習指揮,跟趙行道教授學習作曲。去美國留學時,我又受教于世界著名指揮家小澤征爾。後來成為職業作曲家後,我發現自己最崇拜的還是20世紀最偉大的那些指揮家、作曲家,比如馬勒和伯恩斯坦,前者的《大地之歌》,後者的《西城故事》,基本都是當代最有影響力的作品。還有法國作曲家拉威爾、俄國作曲家斯特拉文斯基,都是全世界最偉大的指揮家,同時也是作曲家。我自然也希望自己的作品能由自己來指揮。
在指揮方面,我無疑是幸運的。因為我在作曲方面先成功了,所以當我可以自如地以作曲家的身份和世界頂級的樂團合作時,他們也會邀請我去做指揮。我第一次用指揮棒是指揮波士頓交響樂團,第二次是指揮費城交響樂團。一般而言,指揮家的道路是自下而上的,先從指揮中學的合唱隊開始,再到城市樂團,繼而到國家級樂團,最後成為世界級的大師。而因為作曲,我幸運地從一開始就指揮了世界頂級樂團。
我記得第一次指揮波士頓交響樂團的時候,樂團總經理跟我說:“你可以閉着眼睛想象這個樂團是一條河流,你不要去改變河流的走向,但是你要讓自己在這條河流中間流得更自如,從而使這條河流變得更漂亮。”
這句話實在精彩。我常常是拿起指揮棒時要去想象手中無棒,在手中無棒的時候要感受心中有棒,這種“有”與“無”的辯證有種強烈的道家意識和禅宗意味,就像老子說的“大音希聲”“大象無形”。我的指揮和老莊、禅宗有關,這讓我對指揮棒的使用非常敏感,形成了自己的風格,這也是我個人非常珍視的對音樂的信仰。
在過去的20多年,我的生活每天都和這根指揮棒息息相關。它對我來說就像李小龍的雙節棍,或者武僧手中的少林棍,是連接内部心靈與外在舞台的橋梁,也是自我和大衆之間的橋梁,更是我的音樂從靈魂走向大自然的橋梁。從音樂的角度來說,無論是變化多端的風格、層次複雜的哲理,還是東西文化的融合,其實都跟使用這根指揮棒的風格、技巧有關。比如說用這根指揮棒指揮法國印象派的音樂時,它就會變得飄逸而陽光;當用它來指揮貝多芬的音樂時,會讓人覺得剛柔相濟、命運多舛;用來指揮我自己的音樂時,就會有瞬間的時空轉換感,從黃土高原到楚國蠻疆,從江南絲竹到北方的紫禁城。
嵇康說,聲音沒有哀樂之分。聲音之所以成為音樂,是因為内心有感觸,這根指揮棒被普通人揮舞的時候自然是沒有音樂的,但是在我手中卻不一樣,它傳遞的是我内心深處的能量。
(蘇童摘自上海譯文出版社《珍物:中國文藝百人物語》一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