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的地鐵很擠,擠出了很多小故事。
有一次,三個金發碧眼的老外被人群裹挾着擠進了車廂。他們面面相觑幾秒鐘後,劫後餘生般地大笑起來。
有一次,車門打開時,我看見一個男人提着褲子落荒而逃。在早高峰的擁擠推搡中,他的褲腰帶不知什麼時候被擠掉了。
有一次,一男一女因為誰踩了誰的腳而大打出手。女人怒發沖冠,操起手提包向男人臉上揮去,誰知包的拉鍊忘了拉上,化妝品、錢包、鑰匙撒了一地。男人猶豫幾秒鐘後,歎了口氣,蹲下來幫女人撿起地上的東西。
還有一次,周末天降大雪,地鐵站内的人比往日多出許多。一個瘦弱的中年男子正費力地把身子擠進沙丁魚罐頭般的車廂,可是他努力了許久,半個身子還是懸在車廂外。警示燈已經亮起,車門即将關閉。正當男子進退兩難之際,說時遲那時快,車内一位彪形大漢出手相救,将瘦弱男子攔腰抱進了車廂。車廂裡的空間已高度飽和,瘦弱男子動彈不得,臉頰緊緊貼在大漢的胸膛上。看到這一幕,我的腦海裡立馬拟好了一部“耽美”小說的大綱……
我上班的地方離家很遠,每天從北京的南邊趕到北邊,要換乘三次公交。可出乎我意料的是,上班半年來,我從未厭倦這能把隔夜飯都擠出來的交通方式,甚至有一點點享受通勤路上的這種“曆險”。
我每天早上八點半準時來到北運河西地鐵站,乘電梯進站後,雙手插兜直接穿過無包通道,然後打卡、候車、上車,整個過程行雲流水,一氣呵成。有時候望一眼等候安檢的滞緩的長隊,我心底會泛起一種小小的優越感。
我曾經很愛包,甚至勝過愛自己的男朋友。自從研究起“如何更舒服地擠地鐵”這一課題後,我的那些包包就全被我束之高閣了。換一身有多個口袋的衣服,隻揣着手機、鑰匙、公交卡和少許零錢出門。我感到自己在人潮擁擠的地鐵中身輕如燕。男裝衣褲的口袋通常比女裝的更多也更大,且多數男人并無用手包來提升自己時髦度的需求,因此在擠地鐵這件事上,男女一直不太平等。不帶包上班一段時間後,我連高跟鞋也不穿了,擠地鐵更輕松。看來女人隻要敢于模糊自己的性别,至少在擠地鐵這件事上會更加如魚得水。
地鐵上是存在階級分層的。在這一封閉的空間内,車、房、收入都變得不再重要,有座位的人便是至高無上的有産階級。哪怕車廂裡擠得像快要爆炸的罐頭,他們都方寸不亂、安然淡定,或閉目養
神,或閑看手機,或想着自己的心事,任神思遊離到外太空。
站着的人就辛苦多了。他們用左胳膊肘在胸前頂出一小塊寶貴的空間,用右手擎着手機,依靠那一塊小小的屏幕暫時忘掉地鐵裡渾濁的氣味。但他們的眼睛也不是一直盯着手機看,他們會很警覺地留意“有座階級”每一個細微的動作。每當發現一個“有座階級”把手機收回包中,或朝着車門口張望時,“無座階級”們的神經便立刻緊繃起來。他們表面鎮定自若,内心卻劍拔弩張,盤算着在“有座階級”擡起屁股的瞬間,既要快如閃電地搶到座位,又要保持一定的風度和優雅。
我每天有三個小時是在地鐵裡度過的,為了不讓自己産生“時間都浪費在路上”這種感覺,我恨不得把電影院和書房都搬進地鐵。
在地鐵上看電影并不舒服,因為屏幕太小、噪音太大,時不時還會因換乘而被迫中斷。但回到家,把自己摔在床上,把筆記本電腦放在肚子上,如此看電影又總會因為姿态太過慵懶放松而中途睡着。于是我把待看的片子分門别類,節奏舒緩的日式小清新電影拿到地鐵上去看,緊張刺激又需充分調動思維的片子則留在家裡專心欣賞。趕上忘記給手機充電的時候,我就幹脆堂而皇之地觀賞别人手機上的片子。有一次我身邊的女孩在看《生活大爆炸》,我則在她身後
伸着脖子,費力地看字幕,看到頗搞笑的台詞時,我們倆一起大笑起來。這種陌生人之間的默契後來也時有發生。我實在懶得動腦時,也會靠打遊戲來消磨時間。某次我正全神貫注地和匪徒酣戰,全然沒察覺到身後有一雙興緻勃勃的眼睛正盯着我的手機屏幕。就在我收起手機準備下車時,眼睛的主人才把我叫住:“這個遊戲叫什麼?看着好刺激呀!”我頓時有種他鄉遇故知般的親切感,拉着她熱切地聊起了遊戲心得。
讀書當然也是把通勤旅程變輕松的好辦法。我絕大多數的書都是在地鐵上讀完的,久而久之,竟然養成隻有在交通工具上才能專注讀書的壞習慣。電子書攜帶方便,可以随時摘錄句子,撰寫批注;紙質書質感卓越,且保護眼睛,更容易啟發思考。有段時間我常帶着紙質版的《文學回憶錄》上地鐵,因為書太厚,地鐵上人又多,舉到眼前閱讀時很容易戳到前面那人的脊梁骨,我因此遭到不少白眼和側目。但愛書之人總是惺惺相惜的,除了白眼,我也收獲了不少贊賞與鼓勵。有一位少年曾和我短暫交流過讀這套書時的心得,他說在地鐵上捧書而讀的人越來越少了,我認真讀書的樣子讓他有點感動。我以為他是想泡我,心裡盤算着一會兒等少年跟我要電話号碼時該如何婉拒。沒想到車到站後,少年跟我道了聲“再見”便揚長而去。我愧疚不已。
加班後乘地鐵回家便是又一番光景了。晚上十點鐘的乘客,臉上不約而同地挂着疲憊和脆弱。好像夜越深,心事就越重,眼神也就越茫然缥缈。這個時候乘地鐵,我是不大願意看書、看電影或者打遊戲的。我把身體靠在車廂内壁,讓目光掃過那些憂郁的臉龐,在心裡給他們編了一個又一個不負責任的故事。偶爾會遇到混進地鐵的流浪歌手,他抱着一把破吉他穿梭在各個車廂,用沙啞的嗓音唱起過時的情歌。我聽着歌,看見自己的影子映在車窗上,像一幅被水泡過的肖像畫。
(八月之光摘自豆瓣網,連培偉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