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朝的康、雍、乾三朝,人稱盛世。盛世的頂峰,就是乾隆朝。乾隆老兒活得最長,統治時間最長,幹的事也真不少。當然,自我感覺也最好,自稱“十全老人”,其實就是封自己為“十全”皇帝。但是,這個世界沒有十全十美的事,當然也沒有十全十美的人,皇帝也不例外。“十全”過後,王朝其實已經進入衰世。當年來華的英國馬戛爾尼使團,雖然使命一個都沒完成,但已經看出這個龐大的王朝不過是一條死而不僵的百足之蟲罷了。王朝的衰敗,不僅僅在于錢都讓乾隆花得差不多了,還因為王朝的統治機器已經嚴重老化。
乾隆一死,做兒子的嘉慶就忙不疊地把老子最寵愛的大臣關進了監獄,全然不顧九泉之下的老子的感受,也不顧嫁給和珅做兒媳的妹妹的面子。和珅跌倒,嘉慶吃飽,但這個清朝曆史上最大的貪官,貪污腐化的惡行并不在于貪污了多少錢财。這些銀子和寶物,盡管奉旨抄家的人會私吞不少,但比較起來,還是剩給皇帝的多些。但由和珅造成的腐敗空氣、被敗壞的吏治,已經積重難返,無法救治了。
和珅案隻是當時的一個大案,大案下面,還有若幹次一等的案子。這些案子若放在别的時代,其實也不小,但因為有和珅作比較,就隻好委屈了。湖南布政使鄭源璹賣官案,就是其中一個。
一省的布政使,在明代,就等于這個省的最高行政長官。但是,由于一省并列的長官有三個,除了布政使,還有按察使和兵馬指揮使,三者間怎麼也擺不平,到了明朝中葉之後,就在三司之上加了一個中央派來的總督或者巡撫。到了清朝,這種體制被固定化,因此,布政使就變成一省行政官員中的老二,但依然保留了較多的人事權。在形式上,下面的官員委派,要由布政使操辦。隻是在督撫強勢的情況下,真正決定官員任免的,并非布政使而已。不過,如果某個布政使來頭比較大,硬是不買督撫的賬,自己挂牌任免,在體制上也不能說有什麼錯。
鄭源璹在乾隆朝後期,官任湖南布政使。由于他跟和珅走得比較近,因此湖南的官員委派,就由他一人說了算。那個時候,地方官員的選拔是中央政府的事情,無論是科舉考試考上的,還是捐班買來的、軍功得來的,都由吏部派到省裡,在省裡候選,有了空缺,就由省裡負責下派。一般來說,凡是有權派遣的官員,無論是督撫還是布政使,都可以借機撈點油水。讓你候多長時間,補什麼樣的缺,裡面大有名堂。但那時的規矩是:凡科舉正途來的候選者,理論上是不能讓人家長期候着的;有些來頭特大的,比如從翰林院下來的“老虎班”,可以指定某個縣令,說補就補;可以做大文章的,隻有捐班和雜途的官員。真正的賣官,大家還不大敢,操作起來也有困難。賣官,在原則上,是吏部官員的買賣。
但是鄭源璹有和珅這個靠山,他可不管什麼規矩。隻要上面派來候補的官員,不管你是誰,一律候着,并告訴你,你要去的那個位置上現在有人,你得等。即使來頭大的指定縣份的進士,也得等。不想等,也容易,拿錢來。看縣份的優劣,少說也得萬兩銀子。那些指定縣份的候任官員,可以據理力争。你來争,人家也答應,但就是不肯挂牌。拖到最後,你帶來的盤纏用完了,又舍不得這個官位,隻好想辦法。一個辦法是借高利貸,到任之後,想法還上。如果你是指定縣份的,高利貸不用借了,但得派人到這個縣裡,讓這個縣的書吏帶着銀子上省裡幫你運作。縣裡早就知道誰是指定的,你派人來求,自然答應。但是,等你到任之後,書吏再怎樣橫行不法,你也管不了。借高利貸也罷,找書吏幫忙也罷,總之,你這個貪官是做定了。如果不肯就範,就隻能等。事發之時,按吏部的統計,湘鄉知縣已經委任了七年,但實際到任才四個月;而隔壁的湘潭知縣,已經授任五年,卻還沒到任。
這樣能賣官的官,自然很肥。布政使司衙門,家眷就有四百人,連同家丁和仆人,浩浩蕩蕩如同一支大軍。家裡養了兩個戲班子,連台好戲,晝夜不息。因兒子結婚,要送部分家眷回籍,十二隻大船“旌旗耀彩,輝映河幹”。
彈劾鄭源璹的官員感慨,鄭源璹之惡,關鍵是壞了規矩。原來下級也孝敬上級,官員們都按潛規則拿錢,但彼此之間,都謹守一個分寸。盤剝搜刮不過分,老百姓大體也能過得去。當官的,大官小官,都有當官之樂。但是,自從和珅這一批人出來,潛規則也被破壞了。巴結孝敬上司,必須加倍,大家比着來,你孝敬一,我就有二。如果你不孝敬,就像鄭源璹這樣,會逼着你孝敬。官與官,大官與小官,官與吏,關系大亂。彼此撈的錢多了,孝敬多了,阿谀奉承也都翻了倍。所有的負擔,最後都得轉嫁到老百姓頭上,弄得百姓嚣嚣,活不下去。
中原五省白蓮教起義,原本在乾隆活着的時候就已經開始鬧了,一直壓着——盛世嘛,怎麼能有這種事!到乾隆“翹辮子”了,嘉慶一看,哇,已成燎原之勢。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将之撲滅,皇帝自己都快累趴下了。
其實,所謂的盛世,都是扯淡。不過清朝到了乾隆年間,長時間的平安歲月,人口增加,物産也增加。至少位于社會上層的人們,機會多了,享受也多了。皇帝帶頭享受,幾番南巡,幾次北狩,錢花得像流水一樣。這種時候,和珅這樣的馬屁精,說話辦事,就愈發入眼,連帶着壞了整個官場的風氣。所謂聖主的自負,又使得這樣的風氣無法得到修正;也沒有什麼直臣敢冒掉腦袋的危險,指出這一點。和珅倒台之後,即使刻意地搜尋,滿朝文武都找不出曾經抵制過“和相”之人。滿打滿算,隻有一個禦史,在巡城的時候,碰上了和珅張揚的家丁,把家丁的車給燒了。和珅一倒,各種抵制和珅的事迹都冒出來了。其實所謂的抵制,都是若有若無、牽強附會,再不就是死無對證。
皇帝換人了,和珅和鄭源璹都伏法了,白蓮教起義也被鎮壓了,但清朝的吏治,從此一塌糊塗,不可逆轉地壞了下去。嘉慶皇帝看到了這一切,但也沒有勇氣和膽略來個徹底整頓。塞上幾個過于明顯的窟窿,抓幾個過于紮眼的貪官,也就罷了。言辭激烈抨擊時弊的翰林洪亮吉,還被他發配到了伊犁。大清,剛剛過了盛世,到他的手裡,就隻能得過且過了。說來也可憐,作為皇帝,他處處節省,不敢出巡,有點事就哭哭啼啼下罪己诏,也沒能喚起臣工的天良。到了他兒子手上,這個曾經顯赫的王朝,已經到了崩潰的邊緣。盛世的後遺症,發作起來,還真是可怕。
(若子摘自中國書籍出版社《小狗也要叫》一書,邝飚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