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世紀80年代末,有一段時間,母親每天早上6點叫我起來跑步。母親帶着她提前起來煮好、裝在保溫瓶裡的粥,以及我的書包。她騎着單車,我跟在旁邊跑。
我家住在城市的最南端,學校在城市的最北端,我們跑了全城最長的一條路。到學校附近,我們找個地方吃完她帶來的早餐,然後我去上學,她去上班。
我媽做的早餐具體是什麼,我忘了。基于對她烹饪水平的了解,想必是高度營養但味道欠佳的。
比如有一段時間,她聽說喝魚頭湯有助于智力發展,于是她每天炖個魚頭給我吃。又聽說加鹽不好,于是她非常有創意地加了牛奶和糖。那甜魚頭奶,腥得我的大腦幾乎停止發育。
每天晨跑和自帶早餐的做法,隻是母親無數創意中的一個。母親的日常生活充滿即興節目,她的浪漫都是原創,信手拈來,既草根,又大氣。
可口可樂剛在家鄉小城出現的時候,有天晚上,她做完家務,用一種“跟我走,有好事”的表情把我招了出去。
我們先在某個小賣部買了兩瓶可口可樂,然後又來到胡榮泉夜市。這是城裡夜宵最集中之處。人們多數蹲在地上做買賣,旁邊點着煤油燈。
母親不知從哪裡買來一塊鱿魚幹,在某個她相熟的店裡,用煤油燈烤了起來。很快,鱿魚身卷起來,發出誘人的濃香。
鱿魚之香,帶着豬、牛、羊肉香味無法比拟的穿透力,在夜市各種食物的群香之中脫穎而出。
我這才知道母親買可口可樂的原因。在她的指導下,我撕下一小片烤鱿魚,慢慢咀嚼,再暢飲一大口可口可樂。
平生第一次喝這種具有浪漫氣質的飲料,熱烈的氣泡噎得我直打嗝,打的嗝又帶着烤鱿魚濃烈的腥香。
我被這神奇的體驗弄得又享受又狼狽。母親則在旁邊笑吟吟地看着我,仿佛我是一個初嘗烈酒,就展現了驚人酒量的男人。
多年以後,對各種食材的任性搭配和大膽嘗試,仍是我與小兒家居生活中重要的樂趣,那是母親留給我的好東西之一。草根式的浪漫,百無禁忌的想象力和行動力,那自己都沒有覺察的、日常的幽默感。直到她病重,去世前不久,留在我記憶中的,仍是她獨特的幽默。
有一次在病房裡,我在看一本畫冊,叫《中國一百儒士》。她要過去,仔細翻了很久。最後她把書一丢,不屑地閉目養神,說:“那裡面怎麼沒有你啊?”
說實話,我沒有多少往事可以回憶,我的童年過得非常平淡。那個混沌又懵懂的小型的自己,既記不住情節,也覺察不出任何故事。
然而在某個瞬間,當我帶着我的孩子,在日常生活中創造了即興的節目——像我媽曾經為我創造的那樣——我意識到,我頭腦裡有些内容,是她在塵世上留下來的不多的東西。
(丁香清幽摘自騰訊《大家》欄目,本刊有删節,劉程民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