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孩子打出生體質就不好。六七歲的時候,别人都去上學了,他卻患了肺結核——那時叫肺痨,和現在的癌症一樣,屬于令人談虎色變的絕症。白崇禧将軍遂教老八徹底在家養病。白先勇這一病就是四年多,還是單住在山坡上的一所房子裡。
一天晚上,白先勇站在山坡上望見家裡的燈火、人影,又聽見不斷的笑聲——病前百般受寵,病中獨自面對——為世人遺棄的悲憤之情使他不禁大哭。他自幼形成的敏感、多思、内斂、悲憫、富于想象等氣質,既構成了他的性格,也影響了他的文字。
他的第一個啟蒙老師是家裡的廚子老央。每晚,他都要老央給自己說書。一老一小守着一個炭火盆,就開講了,講的第一個故事叫《薛仁貴征東》。别小看這個場景,白先勇因此熟習了文學叙事。
病愈後,好強的他拼命讀書,不分晝夜。我曾問他:“你讀書時期的特點是什麼?”他淡然一句:“過目不忘。”還珠樓主的五十多本《蜀山劍俠錄》,他從頭至尾看過無數遍,小學五年級又開始細讀《紅樓夢》。
抗戰時期,白家幾十口人輾轉于南京、重慶等地;一九四八年,白家定居香港;一九五二年,移居台灣。一九五六年,白先勇從台灣有名的建國中學畢業。說來有趣,那時他的理想是參與修建三峽大壩。于是,他以第一名的成績考入成功大學水利工程系。一年後,他發現自己真正的志向是文科,于是打算轉學,更換專業。他去征求父親的意見,白崇禧将軍說:“男孩子以理工為主,法商次之,文史屬下乘。”那時,他在水利系是第一名,這讓白崇禧将軍特别看重。還是母親說了一句:“随他去吧,行行出狀元嘛。”第二年,白先勇轉學至台灣大學外文系,改學英國文學。
對白先勇影響最大的事情是一九六二年母親的去世。“天崩地塌,棟毀梁摧”,出殡那天,靈柩入土的一刻,他說:“我覺得埋葬的不是母親,也是我自己生命的一部分。”黃庭堅在一首《虞美人》裡寫道:“平生個裡願杯深,去國十年老盡少年心。”有喪母之痛的白先勇說:“不必十年,一年足矣!”
經過死别,他深深認識到天命之不可強求,青春之不能永葆,隻有藝術才能長存。懷着這樣的感悟,白先勇的文學創作發生了極大的變化。一九六四年,他發表的《芝加哥之死》被公認是其轉型之作,用夏志清先生的話來說則是,文中“象征方法的運用,和主題命意的擴大,表示白先勇已進入成熟境界”。
無根與傳統白先勇寫時代,寫情感,寫人物。他筆下的故事色彩斑斓又耐人尋味。
他作品的特點是把傳統融入現代,現實性和曆史感二者兼備。白先勇先後生活在大陸、台灣、美國,豐富的人生經曆給他的思想情感和創作帶來巨大的影響。
移居台灣前,他是在國民黨政要家庭度過的,父輩顯赫的身份、上層社會的氣派是他少年時代的印象。在台灣,他目睹國民黨許多昔日同伴家庭的沒落以及無數大陸人背井離鄉、流落孤島、窘困掙紮,那無盡的鄉愁與懷舊傷感是他永恒的記憶,也是他寫作的基調。到了美國,他一方面接受西方先進的物質文明,一方面對其文化領域的某些堕落深感厭惡。
漂泊海外的無根之感,加深了他對中國傳統文化的熱愛與執着——以上這些豐富的人生閱曆和複雜的思想情感構成了今天的白先勇,也貫穿他的全部作品。
我和白先勇的交往,算來已有十幾年。他舉止謙恭、内心堅忍,這恰恰是很多人做不到的,包括一些成功人士。
有一次,他來北京看在北大演出的《牡丹亭》,散戲後已經很晚了。返回賓館卻發現一大堆人在等他——有粉絲,眼巴巴地盼着能與他合影;有記者,拿着錄音筆盼着能采訪他幾分鐘;有出版人,捧着一摞書要他在每一本上簽名;也有熟人如我,要和他唠幾句“家常”;牆旮旯兒還站着一個醫生。
原來白先勇正發着燒,他年過七十,明天還要遠行……碰到這種情況,換作我一定三下五除二,統統打發走,不管認識的不認識的、有事來訪的還是無事登門的。他不!他啞着嗓子、淚眼婆娑地應酬,一一滿足來者。我在一旁看着,非常感動。
我和白先勇都熱愛家鄉,但我的熱愛程度遠遜于他。首先人家一口正宗的桂林話,我卻一句家鄉話都講不來。他給我印象至深的是愛吃米粉,我卻不大喜歡徽菜。
據他自己說,父親打仗歸來的頭等大事,就是喊隔壁嬸娘過來做米粉。白氏全家後來在南京、上海,還常常請人到家裡做桂林米粉吃,遷至台北後就很少吃到了。隻要白先勇來到大陸,必打聽哪裡有米粉店,且一定要吃桂林冒熱米粉。
一次,他到北京講學,黃昏時分打來電話,說要請我吃飯。我忙問:“在哪家賓館?”他說:“不是賓館,是小店,就在北京人藝劇場旁邊。店面很小,你要仔細找啊!”真是不大好找,還得要他帶路。一進門,白先勇笑呵呵地對女店主高聲道:“我們要吃米粉!”我一擡頭,瞧見正面牆壁懸挂着白先勇手書的“桂林米粉”四個大字。顯然,人家是常客!我們每人要了一大碗。他像在家裡一樣放松自在,還不忘叮囑我多放點辣椒。
白先勇吃米粉也是一景,一雙木筷左右攪動,上下翻飛,桌面、碗沿、嘴角幹幹淨淨,隻有兩頰紅紅的,那才叫本事。其實,他在桂林隻生活了七年,十五歲去了台灣,二十五歲去了美國。由此足見家鄉的力量!他一刻也沒有忘記故鄉。
誰道人生無再少,門前流水尚能西我和白先勇都熱愛昆曲,但是我沒有他那樣的癡迷與赤誠,竟能“糾集”大陸、香港、台灣的藝術家聯手推出一個青春版《牡丹亭》。沒人願做這種費力不讨好的事,他願做!這個戲在海内外上演逾二百場,吸引了許多年輕人。
我知道這個被人們贊為“中國文化史上一樁盛事”的演出背後,他付出了多少精力和心力。單是籌款一項,就要人性命!為此,白先勇生了很多悶氣,但他隻字不提,臉上始終挂着笑,隻說自己是個昆曲“義工”。所以,我老對同事說:“現在隻剩一個君子了,那就是白先勇。”通人情、好人緣的白先勇發現我對青春版《牡丹亭》缺乏熱情,便極少在我面前提及這個戲的演出情況,更不請我發表意見。對此,我心存感激——他可以創新,我可以守舊,誰也不去說服誰。
白先勇乃天縱之才,能把西方現代文學的寫作技巧融入中國傳統的文字表達方式之中。他所描述的新舊交替時代的各色人物,他所呈現的民國末期的各種生活場景,生動細緻,充滿滄桑感。無論是散文還是小說,無論是短篇還是長篇,他的作品都非常成功。
二〇一二年春,我和白先勇一起去南京先鋒書店參加《父親與民國》一書的座談會。會後是簽名售書活動,持書者排成長隊,長得“見首不見尾”。白先勇從下午六點簽到晚上九點多,書店負責人請他休息一下,他始終不肯。長隊中,一個三十多歲的女讀者是打“飛的”專程從敦煌趕來的。還有一個讀者,背了一個大麻袋。輪到他了,立即把麻袋打開,無比自豪地說:“白先生,我專門收藏您的書,不同版本的共有一百多本!”聽到這句話,白先勇立刻起身,緊緊握住他的手……
态度安安詳詳,說話從從容容,做事精精幹幹。他辦雜志、寫小說、當老師、拍電影、搞昆曲,現在又研究起《紅樓夢》來。讓我佩服的不是他的諸多成就,而是他按内心所求來生活的自在狀态。
今年,白先勇就要八十歲了,我和台北的幾個朋友決定三月份要好好慶祝一番,痛痛快快地熱鬧一場。這于我而言是一件大事,心裡老惦記着。在每每的惦念裡,我恍然覺得他一直徜徉在青春中。
“誰道人生無再少,門前流水尚能西。”
(幻翎摘,李晨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