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人書

雜誌

保存到桌面 | 簡體人人書 | 手機版
傳記回憶文學理論偵探推理驚悚懸疑詩歌戲曲雜文隨筆小故事書評雜誌
人人書 > 雜誌 > 彩 虹

彩 虹

時間:2024-11-06 07:12:20

虞積藻賢惠了一輩子,忍讓了一輩子,老了老了,來了個“老來俏”,壞脾氣一天天見長。老鐵卻反過來,那麼暴躁、那麼霸道的一個人,一上歲數,面了,沒脾氣了。老鐵動不動就對虞積藻說:“片子,再撐幾年,晚一點死,你這一輩子就全撈回來了。”虞積藻是一個61歲的女人,正癱在床上。年輕的時候,人家還漂亮的時候,老鐵粗聲惡氣地喊人家“老婆子”。到了這一把年紀,老鐵反而改了口,把他的“老婆子”叫成“片子”,有些老不正經,聽上去很難為情。但有時候難為情就是受用,虞積藻躺在床上,心裡像少女一樣失去了深淺。

老鐵和虞積藻都是大學老師,屬于高級知識分子。他們有3個孩子,個個争氣。該成龍的成了龍,該成鳳的成了鳳,全飛了。大兒子在舊金山,二兒子在溫哥華,最小的寶貝女兒現在在慕尼黑。說起這個寶貝疙瘩,可以說是被虞積藻含在嘴裡帶大的,還特地讓她姓了虞。虞積藻一心想把這個小棉襖留在南京,守着自己。可是,就是這樣一個小棉襖,現在也不姓虞了,6年前人家就姓弗朗茨了。

退休之後,老鐵和虞積藻一直住在高校内,市中心,5樓,各方面都挺方便。老鐵比虞積藻年長7歲,一直在等虞積藻退下來。老頭子早就發話了,閑下來之後老兩口兒什麼也不幹,就在校園裡走走,走得不耐煩了,就在“地球上走走”。可是,天不遂人願,虞積藻摔了一跤,腿腳都好好的,卻站不起來了。老鐵從醫院一出來,斑白的頭發就成了雪白的頭發,再也不提“地球”的事了。當機立斷,換房子。

老鐵要換房子主要還是為了片子。片子站不起來了,身子躺在床上,心卻野了,不肯在樓上待着,叫嚣着要到“地球上去”。畢竟是5樓,老鐵這一把年紀,并不容易。這一下急壞了虞積藻,她天天不停地折騰,輪換着叫3個孩子的名字。老鐵知道,片子這是想孩子了。老鐵到底是老鐵,骨子裡是個浪漫的人,總有出奇制勝的辦法。他買來4隻石英鐘,分别調為北京、溫哥華、舊金山、慕尼黑時間,依照從東到西的地理順序挂在牆上。小小的卧室弄得跟酒店大堂似的。可這一來更壞了,夜深人靜時,虞積藻盯着那些鐘,動不動就說“吃午飯了”“下班了”“又吃午飯了”。她說的當然不是自己,而是時差裡的孩子們。老鐵有時候想,這個片子,别看她癱在床上,一顆不老的心可是全球化了呢。這樣下去肯定不是事。趁着過春節,老鐵拿起電話,撥通了舊金山、溫哥華和慕尼黑。老鐵站在陽台上,單手叉腰,用洪亮的聲音向全世界莊嚴宣布:“都給我回來,給你媽買房子!”

虞積藻住上了位于29樓的新房,因有電梯和電動輪椅,上下樓容易了。可虞積藻卻不怎麼想動,一天到晚悶在29樓,盯着外孫女的相片看。外孫女是個小混血,好看得不知道怎麼誇她才好。可小東西是個急性子,一急德國話就沖出來了,一梭子一梭子的。虞積藻的英語不錯,德語卻不通,情急之下隻能用英語和她說話。這一來小東西更急,本來就紅的小臉漲得更紅。虞積藻也急,隻能擡起頭來,用求援的目光去尋找“翻譯”。這樣的時候虞積藻往往是心力交瘁——這哪裡是做外婆啊,她虞積藻簡直就是國務院的副總理。

外孫女讓虞積藻悲喜交加。她一走,虞積藻安靜下來,靜悄悄學起了德語。老鐵卻有些不知所措。老鐵早已習慣了虞積藻的折騰,她不折騰,老鐵反而不自在,丹田裡失去了動力和活力。

老鐵站在陽台上,打量起腳下的車水馬龍,它們是那樣的遙遠。這樣的感覺并不好。但是,進入暑假不久,情形改變了,老鐵有了新的發現。由于樓盤是“凸”字形的,老鐵站在陽台上能看到隔壁的窗戶。窗戶的背後時常有一個小男孩,趴在玻璃上,朝遠處看。老鐵常久久地望着小男孩,但小家夥從未看老鐵一眼,似乎并沒有注意到老鐵的存在。小家夥總用他的舌尖舔玻璃,不停地舔,就好像玻璃是一塊永遠都不會融化的冰糖,甜得很呢。老鐵到底不甘心,又有些孩子氣,也伸出舌頭舔了一回——寡味得很。有那麼一回,小家夥似乎朝老鐵這邊看了一眼。老鐵剛想把内心的喜悅搬運到臉上,小家夥就把腦袋轉過去了。小家夥有沒有看自己,老鐵一點把握也沒有。

夜裡,老鐵突然想起,自己有一架高倍望遠鏡,都買了好幾年了。第二天一大早,老鐵就從櫃子裡把望遠鏡翻出來,款款走上陽台。小男孩卻不在。老鐵把高倍望遠鏡架在鼻梁上,挺起胸膛,像一個将軍。他看到了平時根本看不見的廣告牌和遠山。老鐵的心胸突然浩蕩起來,像打了一場勝仗。

打完勝仗,老鐵把望遠鏡轉回來,慢慢地掃視。讓老鐵吓一大跳的事情就在這個時候發生了,小男孩突然出現在他的高倍望遠鏡裡,準确地說,出現在他的面前,仿佛就在老鐵的懷裡,觸手可及。老鐵無比清晰地看見了小男孩的目光,冷冷的,正盯着自己。這樣的遭遇老鐵沒有心理準備。他們就這麼相互打量,誰也沒有把目光移開。随着時間的推移,老鐵都不知道該怎樣結束這個無聊的遊戲了。當天夜裡,老鐵有了心思,他擔心小男孩把他的舉動告訴父母。高倍望遠鏡無論如何不能再玩了。

隔天早上,老鐵走上陽台。仿佛約好了一樣,沒等老鐵站穩,小家夥就在窗戶的後面出現了。這一次,他沒有舔“冰糖”,而是張開嘴,用他的門牙有節奏地磕玻璃,一會兒快,一會兒慢,像樂隊裡的鼓手。但他就是不看老鐵,一眼都不看。這個小家夥,有意思得很呢。老鐵當然有辦法,趁着下樓的工夫,從超市買回來一瓶泡泡液。老鐵來到陽台上,拉開窗戶,一陣熱浪撲了過來。老鐵可顧不得這些,他頂着熱浪吹起了肥皂泡。一串又一串泡泡在29層樓高的高空飛揚,漂亮極了,每一個氣泡在午後的陽光下都帶着一道彩虹。這是無聲的喧嚣,節日一般熱烈。小男孩果然轉過腦袋,專心緻志地看着老鐵這邊。老鐵知道小男孩在看自己,已經參與到這個遊戲中來了,面上卻故意做出一副渾然不覺的樣子。老鐵很快樂。然而,這樣的快樂維持了不到20分鐘。10多分鐘後,小男孩開始了他的冒險壯舉,他拉開窗戶,站在椅子上,對着老鐵家的陽台同樣吹起了肥皂泡。這太危險,實在是太危險了。老鐵的腿都軟了,對着小男孩做出嚴厲的制止手勢。可小家夥哪會搭理他,每當他吹出一大串的泡泡,都要故意瞅老鐵一眼。他的眼神很得意,像在挑釁。老鐵趕緊退回房中,怕了。這個小祖宗,不好惹。

老鐵決定制止這個小家夥的瘋狂舉動。他來到隔壁,用中指的關節敲了半天,防盜門的門中門終于打開了一道小小的縫隙。小男孩堵在門縫裡,一邊機警地盯着老鐵,一邊十分老氣地問:“你是誰?”老鐵笑笑,說:“我就是隔壁陽台上的老爺爺。”小男孩說:“你要幹什麼?”老鐵說:“不幹什麼,你讓我進去,我幫你把窗前的椅子挪開,太危險了。”小男孩說:“不行。”老鐵問:“為什麼?”“我媽說了,不許給陌生人開門。”小家夥的口頭表達能力相當好,每一句話都說得準确又完整。老鐵問:“你叫什麼名字?”小男孩避實就虛,反問了一句:“你叫什麼名字?”老鐵伸出一隻巴掌,一邊說話,一邊在掌心裡比畫:“我呢,姓鐵,鋼鐵的鐵。名字就一個字,樹,樹林的樹。你呢?”小男孩對着老鐵招了招手,要過老鐵的耳朵,輕聲說:“我媽不讓我告訴陌生人。”“你媽呢?”“出去了。”老鐵笑笑,說:“那你爸呢?”小男孩說:“也出去了。”老鐵說:“你怎麼不出去呢?”小男孩看了老鐵一眼,說:“我爸說了,我還沒到掙錢的時候。”老鐵笑出聲來——這孩子逗,老鐵一下子就喜歡上了。老鐵說:“一個人在家幹什麼,這你總可以告訴我吧?”小男孩很不客氣地看了老鐵一眼,“咚”的一聲,把門中門關死了。小男孩在防盜門的後面大聲說:“幹什麼?有什麼好幹的?生活真沒勁!”你聽聽,都後現代了,還飽經風霜呢。

老鐵沒有再上陽台。這樣的孩子老鐵是知道的,人來瘋。你越關注他,他越來勁;一旦沒人理會,他就洩氣了。果真是這樣。老鐵把自己藏在暗處,隻一會兒,小家夥就從椅子上撤退,重新關好了玻璃窗。老鐵松了一口氣。

午休時間,電話突然響了。老鐵家的電話不多,大半是國際長途,所以格外珍貴。老鐵下了床,拿起話筒,連着“喂”了好幾聲,那頭卻沒有任何動靜。這個中午的電話鬧鬼了,不停地響,就是沒人說話。響到第9遍,對方終于開口了:

“猜出我是誰了吧?”老鐵正色道:“你是誰?”對方說:“把你的泡泡液送給我吧。”“你到底是誰?”老鐵緊張地問。“我的聲音你都聽不出來?”對方奶聲奶氣地說,“我家就在你家隔壁。”

老鐵翻了半天眼皮,聽出來了。其實老鐵早就聽出來了,隻是不敢相信。老鐵小聲問:“你怎麼知道我家号碼的?”

“我打電話給114,問羅馬假日廣場鐵樹家的電話号碼,114的22号接線員告訴我的。”

這孩子聰明,非常聰明。老鐵故作生氣,說:“你想幹什麼?”

“我的泡泡液用光了。你把你的送給我。”“你又不讓我進你家的門。”“你從門口遞給我。”老鐵說:“那不行。”“那我到你們家去拿好不好呀?”老鐵咬了咬嘴唇,故作無奈,說:“好吧。”老鐵挂了電話,突然有些興奮,搓起手來。搬來這麼長時間,家裡還沒來過客人呢。老鐵搓着手,自己都快成孩子了。

小男孩來了。老鐵弓着身子,十分正式地和他握了手,卻沒有松開,一直将他拉到虞積藻的床前。虞積藻将小男孩上下打量了一番,沒見過,問:“這是誰家的小紳士?”老鐵大聲地說:“我剛認識的好朋友。”小男孩站在床前,瞪大眼睛四處張望,最後,盯上了虞積藻的電動輪椅。小男孩來了興緻,他爬上去,駕駛着電動輪椅在房間裡轉了一圈,附帶試了幾下刹車,又摁了幾下喇叭。結論出來了,他老氣橫秋地說:“我爸爸的汽車比你的好。”虞積藻看了老鐵一眼,十分開心地笑了。她摸了摸小男孩的頭,問:“上學了沒有?”小男孩搖搖腦袋,說:“沒有。過了暑假我就要上學了。”不過小男孩十分得意地補充了一句,“我已經會說英語了。”虞積藻故意瞪大眼睛,說:“我也會說英語,你能不能說給我聽聽?”小男孩挺起肚子,一口氣把26個英文字母全背誦出來。虞積藻剛要鼓掌,小家夥已經把學術問題引向了深處。他伸出食指,十分嚴肅地指出:“我告訴你們,如果是漢語拼音,就不能這樣讀,要讀成aoeiuü……”這孩子真有意思。虞積藻痛痛快快地吸了一口氣,痛痛快快地呼了出去,無聲地笑了,滿臉的皺紋像一朵綻放的菊花。虞積藻給小男孩鼓了掌,老鐵也給小男孩鼓了掌。虞積藻一把把小男孩摟了過來,實實在在地抱在懷裡。這個小家夥真是個小太陽,他一來,屋子裡頓時就亮堂了。

小男孩仰起頭,對老鐵說:“你把泡泡液給我。”

老鐵這才想起來,人家是來要泡泡液的。老鐵收斂了笑容,說:“我不給你。29樓,太危險,太危險了。”

虞積藻說:“什麼泡泡液?給他呀,你還不快給孩子。”

老鐵對虞積藻耳語幾句,虞積藻聽明白了,卻也來了勁頭。她要到輪椅上去,她要到“地球”上去,她要看老伴和小家夥一起吹泡泡,她要看泡泡們像氣球一樣飛上天,像鴿子一樣飛上天。虞積藻興高采烈地來到客廳,大聲宣布:“我們到廣場上去吹泡泡。”

小男孩的臉色陰沉下來,有些無精打采,說:“爸爸不在家,我不能下樓。爸爸說,外面危險。”

老鐵說:“外面有什麼危險?”小男孩說:“爸爸說了,外面危險。”

老鐵還想辯解什麼,虞積藻立即用眼睛示意老鐵,老鐵隻好說:“那我們吃西瓜。”

小男孩說:“沒意思。”老鐵說:“吃冰激淩。”小男孩顯然受到打擊,徹底不高興了,說:“就知道吃,沒意思。”

隔壁的門鈴就在這個時候響起來,“叮咚”一聲,在29樓的過道裡回響。29樓,實在是太遙遠、太安靜了。小男孩站起身,說:“家庭老師來了,我要去上英語課了。”

老鐵和虞積藻被丢在家裡,屋子裡頓時安靜下來。其實平日裡一直都是這樣安靜的,可是,這會兒的安靜顯得很特别,像是一次意外。虞積藻望着老鐵,是那種沒話找話的樣子。但到底要說什麼,也沒有想好,隻好說:“我答應過女兒,不對你發脾氣的。”

老鐵反而說:“要發。不發脾氣怎麼行?要發。”

虞積藻看上去似乎有些累了,但她說:“我們下樓去,吹泡泡。”

老鐵看了一眼窗外,和她商量說:“這會兒太陽毒,傍晚吧?”

虞積藻頓時就暴躁起來,大聲喊道:“你又不聽話了,是不是?不聽話,是不是?”

老鐵笑起來。老鐵笑起來十分迷人——有點壞,有點帥,有點老不正經;有點像父親,還有點像兒子。老鐵撒嬌地說:“哪能呢,哪能不聽片子的話呢。”

老鐵裝好鑰匙,拿過泡泡液,推着虞積藻,還沒有出門,電話又響了。老鐵剛想去接,虞積藻卻把她的電動輪椅倒了回去。老鐵隻好站在門口等。虞積藻拿起電話,似乎隻聽了一兩句話,電話那頭就挂了。虞積藻放下話筒,卻沒有架到電話上去,而是摟在懷裡,人已經失神了。她看了一眼老鐵,又看了一眼卧室,最後,盯住卧室那一排石英鐘,一個勁地看。老鐵說:“小棉襖嗎?”

虞積藻搖搖頭,說:“小紳士。”“說什麼了?”“他說,我們家的時間壞了。”

(李金鋒摘自重慶大學出版社《相愛的日子》一書,本刊有删節,沈璐圖)
   

熱門書籍

熱門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