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鐵和虞積藻都是大學老師,屬于高級知識分子。他們有3個孩子,個個争氣。該成龍的成了龍,該成鳳的成了鳳,全飛了。大兒子在舊金山,二兒子在溫哥華,最小的寶貝女兒現在在慕尼黑。說起這個寶貝疙瘩,可以說是被虞積藻含在嘴裡帶大的,還特地讓她姓了虞。虞積藻一心想把這個小棉襖留在南京,守着自己。可是,就是這樣一個小棉襖,現在也不姓虞了,6年前人家就姓弗朗茨了。
退休之後,老鐵和虞積藻一直住在高校内,市中心,5樓,各方面都挺方便。老鐵比虞積藻年長7歲,一直在等虞積藻退下來。老頭子早就發話了,閑下來之後老兩口兒什麼也不幹,就在校園裡走走,走得不耐煩了,就在“地球上走走”。可是,天不遂人願,虞積藻摔了一跤,腿腳都好好的,卻站不起來了。老鐵從醫院一出來,斑白的頭發就成了雪白的頭發,再也不提“地球”的事了。當機立斷,換房子。
老鐵要換房子主要還是為了片子。片子站不起來了,身子躺在床上,心卻野了,不肯在樓上待着,叫嚣着要到“地球上去”。畢竟是5樓,老鐵這一把年紀,并不容易。這一下急壞了虞積藻,她天天不停地折騰,輪換着叫3個孩子的名字。老鐵知道,片子這是想孩子了。老鐵到底是老鐵,骨子裡是個浪漫的人,總有出奇制勝的辦法。他買來4隻石英鐘,分别調為北京、溫哥華、舊金山、慕尼黑時間,依照從東到西的地理順序挂在牆上。小小的卧室弄得跟酒店大堂似的。可這一來更壞了,夜深人靜時,虞積藻盯着那些鐘,動不動就說“吃午飯了”“下班了”“又吃午飯了”。她說的當然不是自己,而是時差裡的孩子們。老鐵有時候想,這個片子,别看她癱在床上,一顆不老的心可是全球化了呢。這樣下去肯定不是事。趁着過春節,老鐵拿起電話,撥通了舊金山、溫哥華和慕尼黑。老鐵站在陽台上,單手叉腰,用洪亮的聲音向全世界莊嚴宣布:“都給我回來,給你媽買房子!”
虞積藻住上了位于29樓的新房,因有電梯和電動輪椅,上下樓容易了。可虞積藻卻不怎麼想動,一天到晚悶在29樓,盯着外孫女的相片看。外孫女是個小混血,好看得不知道怎麼誇她才好。可小東西是個急性子,一急德國話就沖出來了,一梭子一梭子的。虞積藻的英語不錯,德語卻不通,情急之下隻能用英語和她說話。這一來小東西更急,本來就紅的小臉漲得更紅。虞積藻也急,隻能擡起頭來,用求援的目光去尋找“翻譯”。這樣的時候虞積藻往往是心力交瘁——這哪裡是做外婆啊,她虞積藻簡直就是國務院的副總理。
外孫女讓虞積藻悲喜交加。她一走,虞積藻安靜下來,靜悄悄學起了德語。老鐵卻有些不知所措。老鐵早已習慣了虞積藻的折騰,她不折騰,老鐵反而不自在,丹田裡失去了動力和活力。
老鐵站在陽台上,打量起腳下的車水馬龍,它們是那樣的遙遠。這樣的感覺并不好。但是,進入暑假不久,情形改變了,老鐵有了新的發現。由于樓盤是“凸”字形的,老鐵站在陽台上能看到隔壁的窗戶。窗戶的背後時常有一個小男孩,趴在玻璃上,朝遠處看。老鐵常久久地望着小男孩,但小家夥從未看老鐵一眼,似乎并沒有注意到老鐵的存在。小家夥總用他的舌尖舔玻璃,不停地舔,就好像玻璃是一塊永遠都不會融化的冰糖,甜得很呢。老鐵到底不甘心,又有些孩子氣,也伸出舌頭舔了一回——寡味得很。有那麼一回,小家夥似乎朝老鐵這邊看了一眼。老鐵剛想把内心的喜悅搬運到臉上,小家夥就把腦袋轉過去了。小家夥有沒有看自己,老鐵一點把握也沒有。
夜裡,老鐵突然想起,自己有一架高倍望遠鏡,都買了好幾年了。第二天一大早,老鐵就從櫃子裡把望遠鏡翻出來,款款走上陽台。小男孩卻不在。老鐵把高倍望遠鏡架在鼻梁上,挺起胸膛,像一個将軍。他看到了平時根本看不見的廣告牌和遠山。老鐵的心胸突然浩蕩起來,像打了一場勝仗。
打完勝仗,老鐵把望遠鏡轉回來,慢慢地掃視。讓老鐵吓一大跳的事情就在這個時候發生了,小男孩突然出現在他的高倍望遠鏡裡,準确地說,出現在他的面前,仿佛就在老鐵的懷裡,觸手可及。老鐵無比清晰地看見了小男孩的目光,冷冷的,正盯着自己。這樣的遭遇老鐵沒有心理準備。他們就這麼相互打量,誰也沒有把目光移開。随着時間的推移,老鐵都不知道該怎樣結束這個無聊的遊戲了。當天夜裡,老鐵有了心思,他擔心小男孩把他的舉動告訴父母。高倍望遠鏡無論如何不能再玩了。
隔天早上,老鐵走上陽台。仿佛約好了一樣,沒等老鐵站穩,小家夥就在窗戶的後面出現了。這一次,他沒有舔“冰糖”,而是張開嘴,用他的門牙有節奏地磕玻璃,一會兒快,一會兒慢,像樂隊裡的鼓手。但他就是不看老鐵,一眼都不看。這個小家夥,有意思得很呢。老鐵當然有辦法,趁着下樓的工夫,從超市買回來一瓶泡泡液。老鐵來到陽台上,拉開窗戶,一陣熱浪撲了過來。老鐵可顧不得這些,他頂着熱浪吹起了肥皂泡。一串又一串泡泡在29層樓高的高空飛揚,漂亮極了,每一個氣泡在午後的陽光下都帶着一道彩虹。這是無聲的喧嚣,節日一般熱烈。小男孩果然轉過腦袋,專心緻志地看着老鐵這邊。老鐵知道小男孩在看自己,已經參與到這個遊戲中來了,面上卻故意做出一副渾然不覺的樣子。老鐵很快樂。然而,這樣的快樂維持了不到20分鐘。10多分鐘後,小男孩開始了他的冒險壯舉,他拉開窗戶,站在椅子上,對着老鐵家的陽台同樣吹起了肥皂泡。這太危險,實在是太危險了。老鐵的腿都軟了,對着小男孩做出嚴厲的制止手勢。可小家夥哪會搭理他,每當他吹出一大串的泡泡,都要故意瞅老鐵一眼。他的眼神很得意,像在挑釁。老鐵趕緊退回房中,怕了。這個小祖宗,不好惹。
老鐵決定制止這個小家夥的瘋狂舉動。他來到隔壁,用中指的關節敲了半天,防盜門的門中門終于打開了一道小小的縫隙。小男孩堵在門縫裡,一邊機警地盯着老鐵,一邊十分老氣地問:“你是誰?”老鐵笑笑,說:“我就是隔壁陽台上的老爺爺。”小男孩說:“你要幹什麼?”老鐵說:“不幹什麼,你讓我進去,我幫你把窗前的椅子挪開,太危險了。”小男孩說:“不行。”老鐵問:“為什麼?”“我媽說了,不許給陌生人開門。”小家夥的口頭表達能力相當好,每一句話都說得準确又完整。老鐵問:“你叫什麼名字?”小男孩避實就虛,反問了一句:“你叫什麼名字?”老鐵伸出一隻巴掌,一邊說話,一邊在掌心裡比畫:“我呢,姓鐵,鋼鐵的鐵。名字就一個字,樹,樹林的樹。你呢?”小男孩對着老鐵招了招手,要過老鐵的耳朵,輕聲說:“我媽不讓我告訴陌生人。”“你媽呢?”“出去了。”老鐵笑笑,說:“那你爸呢?”小男孩說:“也出去了。”老鐵說:“你怎麼不出去呢?”小男孩看了老鐵一眼,說:“我爸說了,我還沒到掙錢的時候。”老鐵笑出聲來——這孩子逗,老鐵一下子就喜歡上了。老鐵說:“一個人在家幹什麼,這你總可以告訴我吧?”小男孩很不客氣地看了老鐵一眼,“咚”的一聲,把門中門關死了。小男孩在防盜門的後面大聲說:“幹什麼?有什麼好幹的?生活真沒勁!”你聽聽,都後現代了,還飽經風霜呢。
老鐵沒有再上陽台。這樣的孩子老鐵是知道的,人來瘋。你越關注他,他越來勁;一旦沒人理會,他就洩氣了。果真是這樣。老鐵把自己藏在暗處,隻一會兒,小家夥就從椅子上撤退,重新關好了玻璃窗。老鐵松了一口氣。
午休時間,電話突然響了。老鐵家的電話不多,大半是國際長途,所以格外珍貴。老鐵下了床,拿起話筒,連着“喂”了好幾聲,那頭卻沒有任何動靜。這個中午的電話鬧鬼了,不停地響,就是沒人說話。響到第9遍,對方終于開口了:
“猜出我是誰了吧?”老鐵正色道:“你是誰?”對方說:“把你的泡泡液送給我吧。”“你到底是誰?”老鐵緊張地問。“我的聲音你都聽不出來?”對方奶聲奶氣地說,“我家就在你家隔壁。”
老鐵翻了半天眼皮,聽出來了。其實老鐵早就聽出來了,隻是不敢相信。老鐵小聲問:“你怎麼知道我家号碼的?”
“我打電話給114,問羅馬假日廣場鐵樹家的電話号碼,114的22号接線員告訴我的。”
這孩子聰明,非常聰明。老鐵故作生氣,說:“你想幹什麼?”
“我的泡泡液用光了。你把你的送給我。”“你又不讓我進你家的門。”“你從門口遞給我。”老鐵說:“那不行。”“那我到你們家去拿好不好呀?”老鐵咬了咬嘴唇,故作無奈,說:“好吧。”老鐵挂了電話,突然有些興奮,搓起手來。搬來這麼長時間,家裡還沒來過客人呢。老鐵搓着手,自己都快成孩子了。
小男孩來了。老鐵弓着身子,十分正式地和他握了手,卻沒有松開,一直将他拉到虞積藻的床前。虞積藻将小男孩上下打量了一番,沒見過,問:“這是誰家的小紳士?”老鐵大聲地說:“我剛認識的好朋友。”小男孩站在床前,瞪大眼睛四處張望,最後,盯上了虞積藻的電動輪椅。小男孩來了興緻,他爬上去,駕駛着電動輪椅在房間裡轉了一圈,附帶試了幾下刹車,又摁了幾下喇叭。結論出來了,他老氣橫秋地說:“我爸爸的汽車比你的好。”虞積藻看了老鐵一眼,十分開心地笑了。她摸了摸小男孩的頭,問:“上學了沒有?”小男孩搖搖腦袋,說:“沒有。過了暑假我就要上學了。”不過小男孩十分得意地補充了一句,“我已經會說英語了。”虞積藻故意瞪大眼睛,說:“我也會說英語,你能不能說給我聽聽?”小男孩挺起肚子,一口氣把26個英文字母全背誦出來。虞積藻剛要鼓掌,小家夥已經把學術問題引向了深處。他伸出食指,十分嚴肅地指出:“我告訴你們,如果是漢語拼音,就不能這樣讀,要讀成aoeiuü……”這孩子真有意思。虞積藻痛痛快快地吸了一口氣,痛痛快快地呼了出去,無聲地笑了,滿臉的皺紋像一朵綻放的菊花。虞積藻給小男孩鼓了掌,老鐵也給小男孩鼓了掌。虞積藻一把把小男孩摟了過來,實實在在地抱在懷裡。這個小家夥真是個小太陽,他一來,屋子裡頓時就亮堂了。
小男孩仰起頭,對老鐵說:“你把泡泡液給我。”
老鐵這才想起來,人家是來要泡泡液的。老鐵收斂了笑容,說:“我不給你。29樓,太危險,太危險了。”
虞積藻說:“什麼泡泡液?給他呀,你還不快給孩子。”
老鐵對虞積藻耳語幾句,虞積藻聽明白了,卻也來了勁頭。她要到輪椅上去,她要到“地球”上去,她要看老伴和小家夥一起吹泡泡,她要看泡泡們像氣球一樣飛上天,像鴿子一樣飛上天。虞積藻興高采烈地來到客廳,大聲宣布:“我們到廣場上去吹泡泡。”
小男孩的臉色陰沉下來,有些無精打采,說:“爸爸不在家,我不能下樓。爸爸說,外面危險。”
老鐵說:“外面有什麼危險?”小男孩說:“爸爸說了,外面危險。”
老鐵還想辯解什麼,虞積藻立即用眼睛示意老鐵,老鐵隻好說:“那我們吃西瓜。”
小男孩說:“沒意思。”老鐵說:“吃冰激淩。”小男孩顯然受到打擊,徹底不高興了,說:“就知道吃,沒意思。”
隔壁的門鈴就在這個時候響起來,“叮咚”一聲,在29樓的過道裡回響。29樓,實在是太遙遠、太安靜了。小男孩站起身,說:“家庭老師來了,我要去上英語課了。”
老鐵和虞積藻被丢在家裡,屋子裡頓時安靜下來。其實平日裡一直都是這樣安靜的,可是,這會兒的安靜顯得很特别,像是一次意外。虞積藻望着老鐵,是那種沒話找話的樣子。但到底要說什麼,也沒有想好,隻好說:“我答應過女兒,不對你發脾氣的。”
老鐵反而說:“要發。不發脾氣怎麼行?要發。”
虞積藻看上去似乎有些累了,但她說:“我們下樓去,吹泡泡。”
老鐵看了一眼窗外,和她商量說:“這會兒太陽毒,傍晚吧?”
虞積藻頓時就暴躁起來,大聲喊道:“你又不聽話了,是不是?不聽話,是不是?”
老鐵笑起來。老鐵笑起來十分迷人——有點壞,有點帥,有點老不正經;有點像父親,還有點像兒子。老鐵撒嬌地說:“哪能呢,哪能不聽片子的話呢。”
老鐵裝好鑰匙,拿過泡泡液,推着虞積藻,還沒有出門,電話又響了。老鐵剛想去接,虞積藻卻把她的電動輪椅倒了回去。老鐵隻好站在門口等。虞積藻拿起電話,似乎隻聽了一兩句話,電話那頭就挂了。虞積藻放下話筒,卻沒有架到電話上去,而是摟在懷裡,人已經失神了。她看了一眼老鐵,又看了一眼卧室,最後,盯住卧室那一排石英鐘,一個勁地看。老鐵說:“小棉襖嗎?”
虞積藻搖搖頭,說:“小紳士。”“說什麼了?”“他說,我們家的時間壞了。”
(李金鋒摘自重慶大學出版社《相愛的日子》一書,本刊有删節,沈璐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