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二月初,在故鄉的大街上,我與推着車子賣豆腐的小學同學“矮腳虎”方快相遇。其實他的腿并不短,但不知為啥得了這樣一個外号。他滿頭白發,臉膛通紅,說起話來有嗡嗡的回音。他自小身體健壯,力氣超出同齡孩子許多。班裡的男生,幾乎都挨過他的揍。我也挨過他的揍,原因好像是他向我借五分錢而我沒錢借給他。當我哭着去向班主任告狀時,那位很“奇葩”的老師說:“活該!他怎麼不來打我呢?”
方快叫着我的乳名,罵我闖富了就忘了老同學。我說:“矮腳虎啊,我都六十多歲了,你就别叫乳名了吧?”他說:“你想讓我叫你什麼?叫你莫言?呸!”
我遞煙給他。他伸出沾着豆腐渣的大手接過煙,看看牌子,放在鼻孔下嗅嗅,然後夾在耳朵上,說:“工作時間,不能吸煙。”
與方快分别後,我想起好多與他有關的事:他自己給自己拔牙的事,他與人打賭吃了四十個紅辣椒而赢了一包香煙的事,他在草甸子裡追趕野兔子的事,他扛着一台重達三百多斤的柴油機在操場上轉了兩圈的事,還有這件我馬上要寫的與朗讀有關的事。
方快是十分調皮搗蛋的學生,但他家是我們村裡最窮的貧農,他父親是貧農主任。在那個年代,這樣的學生,老師是不能管也不敢管的,于是就有了他打我而班主任老師卻說我活該的事。平心而論,方快是很聰明的,他六十多歲了還靠賣豆腐為生,隻能說他沒碰上展露才華的機會。他在大街上當着很多晚輩的面喊我的乳名,就說明他對我不服氣。我獲獎後有一位記者采訪他,他叫着我的乳名說:“他呀,根本不行!朗誦課文,他不是我的對手;背誦課文,他不是我的對手;寫字,他也不是我的對手;摔跤?我捆着胳膊也是他倒地……”
我們那時上語文新課,總是先由老師朗讀一遍課文。我們的語文老師是我們學校唯一用普通話講課的老師。他從中等師範學校畢業,在當時的小學老師裡算是高學曆,那時他不過二十出頭。我們那地方的人對說普通話的人有兩種态度:如果你是外鄉人,或是縣裡的幹部,你講普通話,大家都很欽佩;如果你是本地人,出去上了幾天學或當了幾年兵,回來就說普通話,那就會成為被嘲諷的對象。我當兵回鄉探親時,母親聽到我的口音裡有些外來的腔調,便語重心長地提醒我,不要撇腔拿調讓鄰親百家笑話。在這樣的社會風氣影響下,我們對用普通話講課的語文老師也是從心裡鄙視的。隻要他一用普通話朗讀課文,讀到那些與我們家鄉話發音明顯不同的字眼時,我便感到脊梁溝裡陣陣冒涼氣,身上的汗毛根根豎起來。在強大的習慣勢力壓迫下,我們的老師還能堅持用普通話講課,現在回想起來,他是個了不起的人物。老師用普通話朗讀一遍之後,便讓我們跟着他讀——我們當然不用普通話——先是一句一句地讀,然後是一段一段地讀,最後是通篇朗讀。我們通篇朗讀時,老師提着教鞭在教室裡轉悠,辨别着我們發出的聲音裡,是否有對課文的故意歪曲,如有,他就會用教鞭抽打——其實也不是真打,隻打到略有痛感而已。方快是挨教鞭抽打最多的。但最後一次,方快奪過教鞭,把它在膝蓋上折成兩截,扔在老師面前。我至今猶能記起老師的尴尬表情。老師出身不太好,對方快這樣的赤貧子弟心懷忌憚。盡管他的尊嚴受到極大的挑戰,但他沒敢像對待我們這些學生一樣——我們隻要惹火了他,他就揪着我們的脖領子,把我們拖出去修理一頓——他隻是蠟黃着臉說:“好!方快,看我明天怎麼收拾你!”——第二天到了,老師似乎忘了這件事。他給我們上了新課,領讀之後,他就讓我們齊聲誦讀,但是他不再提着教鞭巡視了。他坐在講台後的椅子上,埋頭看一本厚厚的書,那根用膠布纏起來的教鞭靜靜地躺在講台上。方快雖然不是班幹部,但因為他力氣大,跑得快,敢跟老師作對,所以在同學中很有威望。他折斷了老師的教鞭,我們把他當英雄崇拜着,但他好像很不高興似的,誰提這事就跟誰急。
有一天中午,他帶着我們去田野裡捉了幾十隻青蛙,用瓦罐提到教室裡,放在腳下。那天下午要上新課——《青蛙》。老師帶領我們朗讀課文:
“每到黃昏,池塘邊上會有一隻老青蛙先發出單音的獨唱,然後用顫音發出一聲短鳴,接着滿塘的蛙便跟着唱起來。呱!呱!呱……”
我們從來沒像這次朗讀這樣興緻勃勃,這樣賣力,這樣愉快,這樣充滿期待。我們一邊朗讀一邊偷眼看着方快,他的臉膛紅撲撲的,臉上洋溢着喜氣。他從來都是朗讀的搗亂者,但這次成了領讀者。他的嗓音洪亮,富有韻味,而且,他使用的竟是普通話,連老師也用訝異的目光看着他。這時候,我看到他用腳踢倒了瓦罐,幾十隻青蛙争先恐後地跳出來。伴随着女生們的尖叫和男生們的怪笑,那些青蛙在教室裡蹦跳着。我們看到老師變了色的臉,我們聽到教室裡隻有方快一個人還在朗讀。
我們原以為老師會跟方快決一死戰,但沒想到在方快響亮的朗讀聲中,老師蠟黃的臉漸漸變得紅潤起來。我們老師是一個有酒窩的男人,他的臉上一出現酒窩,我們便知道他笑了。
方快停止了朗讀,似乎有些不好意思地對老師傻笑着。老師響亮地拍着巴掌,連聲說:“好!好!好!太好了!”
此後不久,方快便當了我們班的學習委員,之後又當了班長,他成了好學生,成了老師的驕傲,成了後進變先進的典型。他參加全縣小學生朗讀比賽,獲得第三名,一時聲名赫赫。在他面前,似乎鋪開了一條撒滿花瓣的道路。如果不是後來,在“文化大革命”初期的時候,他的父親被查出有“曆史問題”,那麼他很可能會成為我們高密東北鄉一個傑出人物。當然,現在也不能說他不傑出——他家的豆腐做得很好,供不應求。
我應該是方快引發的朗讀熱潮中湧現出來的又一個典型。我們朗讀,我們背誦,我們把語文課本一字不漏地從頭背到尾。我們班的同學一大半達到了這水平。與此同時,朗讀也使我們的寫作水平大大提高,因為,我們在朗讀中獲得了語感。
小學五年級,我與方快都辍了學。方快力氣大,加入成年人的行列去幹活,掙整勞力工分;我無奈,隻好去放牛,掙半勞力的工分。與大人們在一起幹活,那是相當熱鬧的,幹活的時間不如休息的時間長,休息時講故事、摔跤、打情罵俏。方快有摔跤天賦,好多成年人都是他的手下敗将。有一年在膠萊河水利工地上,方快打擂台,連摔十八位高手,一時“矮腳虎”名聲大振。但那時我已經到棉花加工廠工作去了,沒能親見盛況。放牛确實不要耗費太多體力,但寂寞難熬。當牛在草地上吃草時,我便大聲地背誦學過的課文,包括那篇《青蛙》,這是一件好像很勵志的事,但實際上全因寂寞無聊。
(若子摘自《文彙報》2017年5月6日,本刊節選,李小光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