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我有記憶以來,我爹便經營着一家米鋪。鎮上的人都說,我爹是鎮上最懂米的人。
他知道幾分米添幾分水煮出的米飯最可口,甚至掬上一捧,便能判斷出米存放的具體時間。
我從小便覺得我爹是個神奇的人。受了蟲災被蛀得隻剩一半的米、遭了水災長勢不佳的米,總會被他從各地收羅回來,然後四處奔走,送到“合适的地方”去。
“合适的地方”是我爹的原話,他曾說,雖然我家倉庫好像有賣不完的米,但這天下之大,總有人食不果腹。我一出生便沒了娘,兒時總不願我爹去各地奔波,往往他苦口婆心地向我解釋去處,我卻隻會哭鬧着說:“這又不是你的天下,天下有人食不果腹,與你何幹?”
我的哭鬧一般都不會奏效。他外出的時候總把我托付給米鋪旁賣豆腐的阿婆,然後留給我一幅娘親的畫像。畫像中的娘親是我見過的最好看的人,她站在正開着花的桃樹下,穿一身綠色衣裳,扛着一把小小的鋤頭,有一瓣桃花恰好飄落在肩頭,她就像說書人口中手植桃樹的桃花仙人。
後來,賣豆腐的阿婆與世長辭,我無人照看,爹便不再頻繁出門。偶爾聽經過鎮子的旅人談起“先帝崩,太子即位”,我坐在米鋪前,看着翻着肚皮曬太陽的三花貓,想着我爹那麼關心的天下,不知不覺又換了個人來管。
少年
新帝即位兩年,鎮子北邊的幾個鄉遭蝗災,顆粒無收。我爹從逃荒來的三兩個災民口中聽到這一消息,第二天便請了鎮上的幾個青壯年,從倉庫搬了兩車米,往北邊而去。
我已經不是當年隻知哭鬧的孩童,我爹離家的時候,米鋪照常經營。隻是這幾日來,到鎮上的災民漸漸增多,我爹不太放心,在第二次趕回來取米的時候囑咐我關掉米鋪。
受災的地界遠比我爹想象的要大,他急匆匆回來便又離開。
不用顧着米鋪的日子,我索性窩在櫃台後面看些閑書。日光從店面的門闆縫中透進來,偷看的《西廂記》,正翻到莺莺私會張生,我便聽到米鋪外有人叩門。
“請回吧,這幾日不賣米。”我放下手中的《西廂記》,打算把來人打發了再接着消磨時光。
誰知門外的人聽了這話,卻接着輕輕叩門:“姑娘,我不買米,請問店裡可否沽酒?”
雖然我爹總會按時給街邊的酒家送米,酒家掌櫃也常誇我家的米釀出的酒最為香醇,但我爹從不飲酒,就是掌櫃送的謝禮也一概不收。
“街角右手邊便是酒家。”我打開鋪門,想給門口的人指路。剛拆開一塊門闆,便見到一個好看的少年。
他穿一身白色的衣裳,微微颔首便向街邊而去。
他和這個鎮上的所有人都不一樣,見到他的第一眼我就知道。
我看見他被風吹起的衣角,莫名想起那幅畫像上和着花瓣一起飛舞的我娘那襲綠衣。
乞丐
我正欲重新關上米鋪,門闆卻突然被人拉住。那是一雙太過粗糙的手,以至于之後我見到那樣一個瘦骨嶙峋的人都沒有過于吃驚。
他手中拿着一根竹杖,我尋思着他可能是沿路尋求接濟的乞丐,或者是一路逃荒而來不得已成了乞丐的災民,便留了他在米鋪外,轉身去廚房盛了一小鍋清晨熬的小米粥。
我爹外出的時候我總是懶得下廚,所以隻有粥和先前腌制的小菜可以招待。那人雖然看着極像乞丐,但吃飯的時候卻細嚼慢咽,很有涵養。
“你爹把你教得很好。”他吃完一碗粥,突然擡起頭來看我。
這是一個非常奇怪的乞丐,他全身髒兮兮的,好似半年都未曾盥洗,但他的眼睛又極其有神,亮亮的,仿佛能看透人心。
我一直待在這個小鎮,未嘗見過這般奇怪的人,更不知該如何應付。隻好裝作沒有聽到他的問話,給他又添了一碗粥,便回了櫃台。翻到一半的書依然攤在櫃台上,那人不知為何跟了過來,見到櫃台上的書突然提醒我:“不要相信風度翩翩的少年,那是披着人皮的狼。”
我不懂他說這話的意思,但被一個陌生人撞見在看這樣的書,尴尬得一把将《西廂記》塞進後面的木匣,然後便想送客。
那人十分有分寸,在我開口之前便起身告辭。
我回後面拿了些幹糧。在米鋪門口,他接過幹糧,擡起頭來直直地看着我,那是我爹看我時才會有的慈愛的眼神。
他說:“闌闌,我曾和你娘親有過數面之緣,記住我剛剛說的話,總無害處。”
闌闌是我的閨名,取自我娘的名字。我娘名喚闌珊,這是個有些凄楚的詞。我正欲問那人我娘是個怎樣的人,他卻朝我揮手,提着竹杖消失在左邊街角。
永生
街邊無主的三花貓喵喵叫着來尋食,我把小鍋裡剩下的米粥舀進米鋪外給它備的木碗裡。它一邊埋頭舔着粥,一邊左右甩着尾巴。
我從房子裡取了篦子,輕輕給它去除跳蚤。這時,上方傳來一個好聽的聲音:“從酒家倉庫裡尋來的梅子酒,不知姑娘可願共飲?”
我擡頭,見先前找酒家沽酒的少年提着兩個褐色的酒壺去而複返。酒家自釀的梅子酒,取自六月摘下的青梅,入口清涼,香甜之中泛着絲絲酸意。
家裡無菜下酒,他說,不如就着清酒閑談。于是一人一句,說些無關緊要的小事。
他說他從京城而來,還說那裡有最繁多卻最不好吃的糕點。
我告訴他鎮上哪家包子鋪的包子最是皮薄餡大,什麼時辰過去才能剛巧趕上包子出籠。
他帶着笑意說這鎮上有珍寶,我舉起酒杯喝上一口,偷偷打量他的衣着。他衣服上有祥雲暗紋,那是鎮上最貴的衣料都沒有的織法,和我娘畫像中的衣服質地很像。
我一邊漫無邊際地想着我娘是不是也是從京城而來的,一邊覺得我現在喝這梅子酒的心境,肯定極像莺莺私會張生時的那副心境。
酒酣耳熱,他說他素愛飲酒,有人共飲很高興。
不知是不是酒氣熏人的緣故,我連耳朵都紅了,熱得隻會輕輕點頭。
他問:“你可曾聽聞世有奇酒,飲後可得永生?”
我将醉未醉,迷迷糊糊地回答:“縱有永生之酒,得了永生又當如何?”
流民
之後,少年時常找我飲酒,我已經知曉自己酒力深淺,不再貪杯。
過了半個月,我爹未歸,我向從那邊過來的路人問起,他們都說一路未曾見人施米。我隻身守着米鋪,無人商量此事,找了街邊酒家的夥計,打算托他替我走上一趟,如果尋到我爹,就讓他盡快歸家。
在酒家,正好遇到來沽酒的少年。他問了緣由後讓我别急,先托人幫忙打聽,并說再等上幾日,若還無消息,便和我一起過去尋找。
心神不甯地等了三日,他的朋友帶回一位和我爹一道出門的街坊。那是個靠體力吃飯的青壯年莊稼人,被帶回的時候斷了一條腿,豆大的淚珠流過青腫的臉。
我爹他們在路上遭遇了搶米的流民,大夥來不及解釋那米的用途,便被打了個措手不及。那些災民為得到米拼了命,我爹怕是也丢了命。得了消息,我顧不上悲傷,收拾了包裹便去尋我爹。要帶的東西很少,無非是一些衣物、碎銀以及我娘的那幅畫像。
少年怕我悲傷過度,一路上與我做伴。我也不知自己是不是難過,隻是覺得我爹一定沒有過世。
直到在一個破廟裡見了我爹的屍體,我才覺得天仿佛塌了下來。
“姑娘,之後有何打算?”同行的少年這樣問我。
我自小與爹相依為命,如今我爹慘死異鄉,我還能有何打算?隻不過不想放過那些行兇的流民。
縣衙外的鼓敲了三遍,我進了公堂,跪求大人做主。磕破額頭,卻隻得到“會盡力抓捕那群流民”的許諾。
幼時我爹告訴我,天下總有人食不果腹,後來我見識了食不果腹的人,我爹卻再不能牽着哭鬧的我回家。
詛咒
幾十年前,尋死的姑娘在燒毀娘親畫像的時候找到一個方子。
“永生之酒,以米為媒,取陳米半,新米又半,以生機為引,以命續命。”
以至愛性命求得半生苟活,雖稱永生,實為詛咒。
(張秋偉摘自湖南文藝出版社《我的大腦失控了》一書,李晨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