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痛苦》抗日戰争勝利後,“即從巴峽穿巫峽,便下襄陽向洛陽”是所有寓居蜀中的人的心境。林風眠抛棄了所有行李,隻帶幾十公斤未托裱的畫回到杭州。“雕欄玉砌應猶在,隻是朱顔改”,改變的何止是朱顔——舊居花園别墅已經變成日本人的兵營,院子中的花園變成日本人的馬廄;他那曾經震動世界的幾幅巨幅油畫,被日本人用來做養馬的帳篷,此時隻能看到一些碎布屑,其他都蕩然無存了。他把妻子阿麗絲、女兒林蒂娜從上海接到杭州,無處栖身,隻好住在嶽王廟裡。林風眠去上海接妻子和女兒回杭州時,有一位中文名字叫馬國維的男子住在他的家中。馬國維是猶太人,當時遭納粹分子迫害,就逃到上海,以牙科醫生的職業謀生,和阿麗絲有親戚關系。幾年之後,馬國維和林蒂娜結婚了。但是,林風眠很不喜歡馬國維,并不贊成女兒和他結婚。待房子修好之後,他們全家搬入花園别墅舊居。花園别墅又恢複了昔日的幽雅,但别墅的主人已不是昔日風華正茂的最高美術學府的校長,而是一位孤獨寂寞的畫家。他仍超然塵外,埋頭在他的創作中。
林風眠的繪畫道路,正是但丁的道路。他的個人畫史,就是一部《神曲》。1929年,他畫了一幅轟動世界的油畫——《痛苦》。那時他不隻畫痛苦,也畫地獄,畫十字架上的耶稣。畫家必須嘗遍黑夜與創傷,才能把黑夜和痛苦搬到畫面上。20年後,痛苦沒有了,地獄、十字架沒有了,成千上萬個黑夜變成一片光明潔淨。畫家已通過但丁的地獄,到達淨土,再升往天堂。畫家終于找到他最後也最燦爛的風格,這是他犧牲了過去20年的光榮和地位,在寂寞與孤獨中獲得的。這時候,他剛好走完從東方到西方的路,返身由西方回到東方。
經過初期的翎毛、走獸、蟲魚,中期的山水風景,1944年開始進入人物畫的林風眠,東歸杭州後,更是勤奮不已。經過千百次的嘗試,終于,第一張帶有希臘風格的女像出現了。但是,他并不滿意。希臘味有了,但不夠濃厚,于是他繼續畫。他白天畫,黑夜畫,10張,100張,1000張……在畫了幾千張以後,他的“藍衣女”“黑衣女”“綠衣女”以及“紅衣女”相繼出現了。這是一個現代奇迹,讓我們又看到一個希臘,一個盛唐。這時,作家無名氏從重慶東歸杭州,和林風眠做了鄰居,經常出入林風眠的畫室。他曾描述自己走進林風眠畫室——花園别墅時的心情:
我幾乎不相信我的眼睛。當這個乖謬世界籠罩着如此普遍的黑暗與騷亂時,這個畫室卻洋溢着巨大的光彩、甯靜。一種極度燦爛的美擁抱我的視覺,我發現了一個我從未認識的世界。但我錯了。這個世界應該是我認識的——這正是明天的世界。這并不是畫,而是生命本體的象征,明日信仰感覺的源泉。畫家先知先覺地預言了另一個世界,下一個世紀——人類不再像今天這樣自相殘殺的世紀。
後來,又有幾次,作家默默走進畫室,奇迹同樣出現了。作家發現兩個黑衣女從畫裡走出來。她們再忍不住畫紙的關閉,要向他飛過來,撲過來。另一張睡着的黑衣女,也在掙紮、張臂,要坐起來,踱到畫外。那幅傑作《紅衣女》,簡直以雷霆萬鈞的巨響包圍着觀者,一蓬紅彤彤的大火,又熱烈,又空靈。火是西方的,空靈是東方的。這是東西方美術最偉大的結合。畫者第一次真正擺脫了水墨的束縛和壓力,絕對自由地把心頭最高靈感投射在畫面上。
林風眠的風格形成了,他藝術中的鮮明個性,使他成為中國繪畫發展史上一個分水嶺——中國畫從此分為林風眠前的中國畫和林風眠後的中國畫。林風眠的水墨與色彩相融合的繪畫形式,雖然不能說是中國畫,它對中國畫發展所産生的影響一時還難斷定,但它使中國畫再也不會回到文人畫的老路上去,可以說今後的中國不可能再有傳統的文人畫了。
林風眠給我們創造了一種特殊的藝術情調,在孤寂中有熱情,在壯美中有沉靜,在蕭瑟中透露出生的氣息,在懷舊與向往的交織中,又似乎在思索着什麼。這正是生活在曆史峽谷中的人們極為複雜的情緒。有的人可以學他的色彩,有的人可以學他的線條,但很難把握他那微妙的藝術情調。
(李金鋒摘自中華書局《畫未了:林風眠傳》一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