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出生在安徽桐城一個比較富裕的地主家庭,是家裡的二少爺。在我的記憶中,父親在講自己故鄉的時候,最常講起的就是他的母親。自小失去母愛的父親并沒有因此失去愛心。每當收租的季節,父親總是一個樂善好施的少年,盡其所能地幫助鄉親,“善良的二少爺”是父親自小落下的好名聲。
“沒有祖産,無祖可祭”,這是跟随國民黨來台灣島的外省人的隐痛。我始終沒有問過父親,他有沒有後悔過。來到台灣後不久,父親就與他的大伯父走散了。一個23歲的青年,一下子從一個地主家的二少爺,變成了一個無家可歸的孤兒。
不知道父親有沒有流過眼淚,總之在我懂事之時,父親便已決定将一切深鎖于心底。我看到的是一個對生活積極樂觀的父親,一個剛正不阿的父親,一個正直廉潔的父親。“心如松柏堅,性若金剛石,遇事講是非,不為威武屈。”這是他的自詠。
在我高三那年,發生了一件對我影響非常大的事情,甚至可以說是因為那件事,我才走進新聞這一行。那一年我17歲,父親已經從軍中退役,在高雄市車船管理處做事。當時高雄的公交車是自動投币的,于是就有部分公交車司機作假,使一部分車票錢流到自己的口袋裡。當時的公交車司機很多都有黑社會背景,所以一直沒有人敢出面制止。父親當時是主管稽查工作的,發現這一情況後,不顧朋友和家人的反對,堅持将貪污的司機查辦到底。事情剛剛結束,父親便遭到黑社會的報複,被人砍傷右臀,頓時血流如注,但他還是帶傷忍痛繼續追歹徒。在送他去醫院救治時,我們5個兄弟姐妹驚慌失措,号啕大哭,父親卻淡然一句:“這是為正義而流的血,不必大驚小怪。”
直至今日,這句話仍然影響着我的人生态度。
随後的那段時間裡,家裡的恐吓電話響個不停,我至今還記得話筒那邊傳來的陰森森的聲音:“我要殺你全家……”就連父親經常騎的那輛摩托車,儲油箱裡也被人灌了硫酸,若發動車子便會爆炸,後果不堪設想。即便這樣,父親也沒有低頭。記得當時我還對父親說:“别人的爸爸都聰明,隻有我的爸爸最笨。”可是在心裡,父親的硬骨頭卻着實讓我佩服。
看着父親身上的傷疤,我心痛之餘,突然萌生了一個想法——雖然沒法跟那些黑幫硬碰硬,但是我可以做一個新聞記者,去維護社會公正。父親聽說我的志願後極力反對,他告訴我:“做新聞實在太累,我不願你像我一樣陷入是非圈裡,你應該過一種安定的生活。”我當時笑着告訴父親:“你放心,我絕不會像你那樣,整天被黑幫追殺,我要圓滑一點兒。”可現在想來,我依然是做了父親的翻版。我骨子裡流着父親的血,這也許就是基因的力量吧。
父親是2005年端午節因心肌梗死猝然離世的。在整理父親遺物的時候,我看到了父親于2003年寫的遺囑:
未曾生我誰是我,生我之時我是誰,長大成人方是我,合眼蒙眬又是誰。這是出家人對人生的看法,其實我也是恍恍惚惚地生,恍恍惚惚地死,不過我要生得光明磊落,死得無聲無息……
我的骨灰壇,生前已買好,兩旁的對聯:生前為善不求報;死後但求子孫賢。望爾等勿辜負我的願望。
人生不過夢一場,夫妻、兒女都是前世因緣,此生緣已了,一眼萬緣空。你們不必為我死去而悲傷,我也不必為你們牽挂,該去的就讓他們去吧。何況我已走完這無怨無悔的一生,應該含笑而去。
親愛的家人,别了!永别!感謝你們為我生前身後所做的一切努力和辛勞!
父親用他最後的力量給兒子上了人生最重要的一堂課,教會我怎樣從正面的角度看待生離死别。
法國女作家尤瑟納爾曾經說過一句話:“學會估算自己與上帝的距離,是非要到40歲不可的。”今天,40歲的我越來越頻繁地出入殡儀館——這個象征生命終點的地方,我卻同時在這個地方開始了自己人生下半場的思索與感悟:人生的第一堂課就是死亡,隻有這樣才會懂得珍惜,才不會感到畏懼。
(文華摘自新華出版社《大家美文》一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