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汪曾祺的迷人細節

時間:2024-11-06 06:50:14

記得有一年去汪先生家,先生拿出湖南吉首的一瓶酒(包裝由黃永玉設計)給我們喝。席間,汪先生說老人有三樂:一曰喝酒,二曰穿破衣裳,三曰無事可做。當時我們才三十幾歲,對這句話也沒有什麼理解,但是回家後我記在了本子上。如今再回憶起這句話,又多了些況味。

有一年到汪先生家去,汪師母說了一件趣事。她說前不久老汪酒喝多了,回來的路上跌了一跤。汪先生跌跤之後首先想到能不能再站起來,結果站起來了,還試着往前走了幾步。“咦!沒事。”汪先生自己說。回到家裡,汪先生一個勁地在鏡子前面左照右照,照得汪師母心裡直犯嘀咕:老汪今天怎麼了?是不是有外遇?七十多歲、滿頭銀絲的汪師母說完這話,哈哈大笑,那個開心勁兒。其實汪先生是在照臉上的皮有沒有跌破。

還聽過一件事。說某文學青年偶然認識了汪先生,之後就到先生家中拜訪。這是一個對先生癡迷得有點癫狂的青年。他為了能每日聆聽先生的教誨,索性住到了汪宅。汪宅的居所不大,他于是心甘情願睡地下室,這樣一住就是多日。每天一大早,他就舉着牙刷上樓敲門。有一次他還帶來了兒子,老頭兒帶着孩子上街去買了一隻小烏龜。可是“這個青年實在是沒有才華,他的東西寫得實在是不行”。每次他帶來稿子,都要讓老頭兒給他看看。老頭兒拿着他的稿子,回頭見他不在,就小聲說:“圖窮匕首見。”

汪老頭認為這名青年從事一種較艱苦的工作,很不容易。可他确實寫得不好,每次帶來的稿子都髒兮兮的。汪老頭兒終于還是無法忍受,他用一種很“文學”的方式,下了逐客令——某天大早,青年又舉着牙刷上樓敲門,老頭兒打開門,堵在門口。一個門裡,一個門外,老頭兒開腔了:“一、你以後不要再來了,我很忙;二、你不可以在外面說我是你的恩師,我沒有你這個學生;三、你今後也不要再寄稿子來給我看。”講完這三條,場面一定很尴尬。我聽到這個“故事”時,是感覺有些驚悚的,甚至出了一身冷汗。

現在說這個故事,仿佛已經是“前朝舊事”了。因為已過去幾十年了,當年的青年現在也是半個老頭了。希望那位曾經的青年讀到此則,不要見怪,因為我們都愛這個老頭兒,對吧?

得到一個重要的細節。一個重慶的記者,曾因受命寫一篇重要節日的稿件,訪問一位叫章紫的95歲高齡的老人。臨走時,老人找出一本舊影集給記者翻看,記者竟看到章紫與汪曾祺的合影,一問,原來他們是1935年在江陰南菁中學的同學。記者于是接着采訪。章紫說:“我有個好朋友叫夏素芬,是一位中醫的女兒,汪曾祺對她有點意思。高二時有天上學,我們一進教室,就看見黑闆上有人給夏素芬寫了一黑闆情詩,不是新詩,是舊體詩,是汪曾祺寫的。汪曾祺跟大家一起看,看完之後,他自己把黑闆擦了。”

後來,夏素芬在江陰淪陷區,章紫在重慶讀書,汪曾祺在西南聯大讀書。這期間汪曾祺給章紫寫了很多信。後來章紫媽媽知道了,還警告她說,你爸爸不喜歡蘇北人,他知道了,會不高興的。通信的大多數内容已無法回憶,但信裡面有兩句話,章紫一直記憶猶新。章紫說:“有一次他在信裡寫了一句,我記得很牢,他說,‘如果我們相愛,我們就有罪了’;還有一次,他的信裡最後寫了一句‘握握你的小胖手’。當時我手胖,班上的同學都知道我是小胖手。‘小胖手’這句我記得,是因為我的信多,看了就随便擱在桌上,同寝室女生看到那一句,大家都覺得好笑。”

20世紀80年代,一次章紫去北京,到汪曾祺家做客。章紫說,他愛人施松卿跟女兒也在家。汪曾祺很會做菜,做菜時,他悄悄跟章紫說:“當年學校的事兒,不要多說。”章紫覺得,汪曾祺指的就是他跟夏素芬的事。

汪先生在世時,曾說過,想寫寫自己的初戀,可是覺得人家還在世,如果寫出來,是不是會打攪别人平靜的生活。于是不願意寫了。

2003年我到北京,一次與汪朗喝酒。大家喝得開心,都多喝了點。之後有人提議到老頭兒的蒲黃榆舊居坐坐。因人多,在書房裡散坐,汪朗坐在地上。大家閑聊,汪朗說,“文革”時,一回汪先生中午喝了酒,撸起汗衫,躺在床上,拍着肚皮哼京劇。正哼着,頭頂上的電棒管子一頭忽然掉了下來,也沒完全掉,另一頭還插在電棒盒子裡,挂在那兒晃呢!老頭兒也不管,繼續哼。汪師母說:“你還不把汗衫放下來,上面有人監視你呢!”

1989年,汪曾祺和林斤瀾受邀到徽州遊玩,當地安排一名小青年程鷹陪同。第二天一早,程鷹趕到賓館,汪先生已經下樓,正準備去門口的小賣部買煙,程鷹跟了過去。汪先生走近櫃台,從褲子口袋裡抓出一把錢,數也不數,往櫃台上一推,說:“買兩包煙。”程鷹說,他記得非常清楚,是上海産的“雙喜”。賣煙的在一把零錢中挑選了一下,拿夠煙錢,又把這一堆錢往回一推。汪先生看都沒看,把這一堆錢又塞回口袋,之後把一包煙往程鷹面前一推:“你一包,我一包。”

晚上程鷹陪汪、林二人在新安江邊的大排檔吃龍蝦。啤酒喝到一半,林斤瀾忽然說:“小程,聽說你有篇小說要在《花城》上發?”程鷹說:“是的。”林斤瀾說:“《花城》不錯。”停一會兒又說:“你再認真寫一篇,我給你在《北京文學》上發頭條。”汪老頭丢下酒杯,望着林斤瀾:“你俗不俗!難道非要發頭條?”

1996年12月,全國“文代會”和“作代會”在北京召開。我那時在北京工作,請了許多作家吃飯。吃完我們趕到京西賓館,出席“作代會”的北京代表團的汪曾祺和林斤瀾都住在這裡。我們找到汪先生住的樓層,他的房間門大敞着,但沒有人。房間的燈都開着,就見靠門這邊的台子上有好幾個酒瓶,還有一些亂七八糟的杯子。那些酒,除白酒外,還有洋酒。汪先生人不知道跑哪裡去串門了。

我們在房間裡站了一會兒,又到走廊上來回張望。沒過一會兒,汪先生踉踉跄跄地回來,一看就已經喝高了。他見到我們,那個熱情啊!連聲招呼“坐坐坐坐”,之後就開始拿杯子倒酒:“喝一點,喝一點。”我們本來晚上已經喝過,再看他已經喝高了,還喝個啥?于是抓住他的手解釋說,不喝了不喝了,我們喝過了。隻坐了一會兒,我們便匆匆離開了。

這些細節能說明什麼呢?它們又有什麼意義呢?細節總是迷人的。我想,讀者自會有自己的理解,是不需要我在此多說的。我呈上這些,隻是為了紀念。

(劉振摘自《文彙報》2017年5月18日,李晨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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