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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有工作,我不喜歡接受施舍

時間:2024-11-06 06:25:36

【編者按】

讀者讀書會為大家推薦的第34本書,是阿富汗裔美國作家卡勒德·胡賽尼的《追風筝的人》。書中,他以扣人心弦的筆觸,講述了一個結局并不完滿的故事。但就是這個讀來令人悲怆、震撼的故事,使讀者能夠從中體會到悲憫與溫情,洞悉人性的複雜和命運的無常。書中的主人公最終找到了自己的救贖之道,這給故事不完滿的結局添上了一抹亮色,同時也讓每個讀者陷入思考。

關注讀者讀書會,開啟美好閱讀生活我們在弗裡蒙特的鄰居多數是巴士司機、警察、加油站工人、靠救濟金生活的未婚媽媽,确切地說,全是被裡根的經濟政策壓得喘不過氣來的藍領工人。爸爸是我們那棟樓裡唯一的共和黨黨員。

但被污染的空氣刺痛他的眼睛,汽車的聲響害得他頭痛,還有,花粉也讓他咳嗽。水果永遠不夠甜,水永遠不夠幹淨,樹林和原野都到哪裡去了?開頭兩年,我試着讓爸爸參加英語培訓班,以提高他的英語水平。但他對此不屑一顧:“也許我會把‘cat’拼出來,然後老師會獎給我一顆閃閃發光的星星,那麼我就可以跑回家,拿着它向你炫耀了。”

1983年春季的某個星期天,我走進一家出售平裝舊書的小店。我跟爸爸說等我5分鐘,他聳聳肩。他當時在弗裡蒙特某個加油站上班,那天正好休假。我看到他橫跨弗裡蒙特大道,走進一家雜貨店,店主是一對年邁的越南夫妻,阮先生和他的太太。他們白發蒼蒼,待人友善,太太得了帕金森病,先生則換過髋骨。

我正在翻閱一本破舊的懸疑小說,突然傳來一聲尖叫,還有玻璃碎裂的聲音。我放下書,匆匆穿過馬路,走進雜貨店。我發現阮氏夫婦站在櫃台後面,吓得臉如死灰、緊貼牆壁,阮先生雙手抱着他的太太。店裡,橙子散落一地,雜志架翻倒在地,一個裝牛肉幹的罐子被砸得粉碎。

原來爸爸想買橙子,身上卻沒有現金,他給阮先生開了一張支票,阮先生想看看他的身份證件。“他想看我的證件,”爸爸咆哮道,“快兩年了,我在這裡買這些該死的水果,把錢放進他的口袋,這個狗雜碎居然要看我的證件!”

“爸爸,這又不是針對你。”我說,并朝阮氏夫婦擠出微笑,“他們理應查看證件的。”

“我不歡迎你來這裡。”阮先生說,他站在他妻子身前,用拐杖指着爸爸,然後轉向我,“你是一個很好的年輕人,但是你爸爸,他是一個瘋子。這裡再也不歡迎他。”

“他以為我是小偷嗎?”爸爸擡高了聲音說,外面圍滿了旁觀的人,“這是個什麼國家?沒有人相信任何人!”

“我要叫警察。”阮太太說,她探出頭來,“你快離開,要不我就喊警察了。”

“求求你,阮太太,别叫警察。我把他帶回家,請别叫警察,好不好?求求你。”

“好的,你帶他回家,好主意。”阮先生說。他戴着金絲邊眼鏡,眼睛一直盯着爸爸。我拉着爸爸離開,他出來的時候踢飛了一本雜志。我讓他在街邊等我,然後轉身回店裡向阮氏夫婦道歉,告訴他們爸爸處境艱難。我把家裡的電話和地址給了阮太太,告訴她估算一下損失了多少東西。“算好之後請打電話給我,我會賠償一切的,阮太太,我很抱歉。”阮太太從我手裡接過紙片,點點頭。我看到她的手比平時抖得厲害,這讓我很生爸爸的氣,他把一個老太太吓成這樣。

“我爸爸仍在适應美國的生活。”我解釋說。

我想告訴他們,在喀布爾,我們折斷樹枝,拿它當信用卡。哈桑和我會拿着那根樹枝到烤馕店去。店主用刀在樹枝上刻痕,劃下一道,表示他從火焰升騰的烤爐中取了一個馕餅給我們。每到月底,爸爸按照樹枝上的刻痕付錢給他——就是這樣,沒一點兒問題,不用身份證件。《追風筝的人》書影但我沒告訴他們。我感謝阮氏夫婦沒叫警察,然後帶爸爸回了家。我炖雞脖子飯的時候,他在陽台抽煙生悶氣。

那晚我們默默吃飯。爸爸隻吃了兩口,就把盤子推開了。

我的目光越過桌子,望着他,他的指甲開裂,被機油弄得髒兮兮的,他的手指被刮傷了,衣服散發出加油站的味道——塵灰、汗水和汽油。爸爸像一個再婚的鳏夫,總會想起故去的妻子。他懷念賈拉拉巴德的甘蔗地,還有帕格曼的花園。他懷念那些在他屋裡進進出出的人,懷念索爾市集擁擠的通道,他走在那裡,和他打招呼的人認得他、認得他的父親、認得他的祖父,那些跟他同一個祖宗的人,他們的過去交織在一起。

對我來說,美國是一個埋葬往事的地方。

對爸爸來說,這是一個哀悼過去的地方。

“也許我們應該回到白沙瓦。”我看着玻璃杯裡的冰塊說道。我們在那裡度過了半年的光陰,等待移民局核發簽證。我們那間滿是塵灰的房子散發着髒襪子和貓糞的氣味,但住在我們周圍的全是熟人——至少爸爸認得他們。他會邀請整條走廊的鄰居到家裡吃晚飯,他們中多數都是等待簽證的阿富汗人。當然,有人會帶來手鼓,也有人帶手風琴。茶泡好了,嗓子還可以的人會高歌一曲,直到太陽升起,直到蚊子不再嗡嗡叫,直到鼓掌的手都酸了。

“你在那邊更開心,爸爸,那兒更有家的感覺。”我說。

“白沙瓦對我來說是好地方,但對你來說不是。”

“你在這兒工作太辛苦了。”

“現在還好啦。”他說,“再說,我又不是為了自己才讓我們兩個來到這裡的,你知道嗎?”

我把手伸過桌子,握住他的手。我的是學生哥兒的手,幹淨柔軟;他的是勞動者的手,肮髒且長滿老繭。我想起在喀布爾時,他給我買的那些卡車、火車玩具,還有自行車。如今,美國是爸爸送給我的最後一件禮物。

我們到美國一個月之後,爸爸在華盛頓大道找到工作,在一個阿富汗熟人開的加油站當助理——他從我們初到美國那天就開始找工作了。

每周六天,每天輪班十二個小時,爸爸給汽車加油、換油、擦洗風擋玻璃,還要收銀。有好幾次,我帶午飯給他吃,發現他正在貨架上找香煙,油污斑斑的櫃台那端,有一個顧客在等候。在熒光燈的照射下,爸爸的臉扭曲而蒼白。每次我走進去,門上的電鈴會“叮咚叮咚”響,爸爸會擡起頭,招招手,露出微笑。

被聘用那天,爸爸和我到聖何塞去找我們的移民資格審核官杜賓斯太太。她是一個很胖的黑人婦女,眼睛明亮,笑起來會有兩個酒窩。爸爸将一疊食物券放在她的櫃台上。“謝謝你,可是我不想要。”爸爸說,“我一直有工作。在阿富汗,我有工作;在美國,我有工作。非常感謝,杜賓斯太太,可是我不喜歡接受施舍。”

杜賓斯太太眨眨眼,把食物券拿起來,看看我,又看看爸爸。“我幹這行十五年了,從來沒人拒絕我。”她說。就是這樣,爸爸結束了在收銀台用食物券支付的屈辱日子,也消除了他最擔心的事情之一:被阿富汗人看到他用救濟金買食物。爸爸走出福利辦公室時,好像大病初愈。

(三肴摘自上海人民出版社《追風筝的人》一書,本刊節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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