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撸串的醫生

時間:2024-11-06 06:17:04

清華大學的南門對面開了一家燒烤店。白天,它看上去跟周圍的餐館沒什麼差别;可一到工作日晚上9點以後,來吃飯的客人說起話來,常常像在使用某種暗語——“來一瓶啤酒慶祝一下,我今天拿了一個瘤子。”“你今天麻得不錯呀!”“哈哈哈,你再亂說,回去我給你插尿管!”

隻有店員說得出這背後的緣故:拿瘤子的腫瘤科醫生、技法進步的麻醉師、泌尿科大夫下班了,現在是他們的聚會時間。

這是一家叫作“柳葉刀”的燒烤店,也是在北京遇到下班的醫生概率最高的餐廳。經營它的同樣是一群醫生,發起人之一的程絲就在北京一家醫院工作。在這座城市,醫生幾乎每天都要面對巨大的焦慮、誤解、危機,而開一家燒烤店,就是程絲和她的朋友們對抗壓力的一種辦法。

這個主意也是在飯桌上想出來的。劉安鵑畢業于北京大學醫學部,現在成了柳葉刀燒烤店的店長。跟同行聊天的時候,他發現大家都喜歡參加醫學學術會議,這不完全是為了提升業務水平,也是因為每次開完會,晚上總有聚餐。“幹我們這行的,太需要理解了”,而隻有醫生才最能理解彼此的難處,大家熱鬧地吃飯喝酒,毫無顧忌地聊聊天,“每次開會,晚上的那頓飯,才是本質”。

2017年,程絲和身為腫瘤科醫生的朋友王建,聯合其他14名醫生,籌錢合開了這家燒烤店。店名源自他們上班的時候最常見到的頂級醫學學術期刊——《柳葉刀》。除了劉安鵑全職負責燒烤店的經營,其他股東醫生平時并不參與燒烤店的工作,他們還是每天在醫院出診看病,隻偶爾在休息日來轉轉。

在這家燒烤店裡,每個人都有一點填飽肚子以外的願望。程絲說她最大的願望是,在這裡讓更多人知道,醫生究竟是什麼樣的。

上學的時候,她想象過當醫生的樣子——就像美劇《實習醫生格蕾》裡那樣,穿着帥氣的刷手服走向手術室,或白大褂飄飄,“走起路來帶風的那種,超酷”。

然而在現實中,醫生工作時從來沒有這麼酷。光是“白大褂飄飄”這一點就做不到,醫生要随身帶好多東西,白大褂口袋裡裝得滿滿的,它飄不起來,也帶不了風。

對程絲來說,醫生的工作,意味着永遠不能松懈的神經,總要加号、加班、加床位的工作量,還有一鞋櫃的跑鞋。她曾經和同事們非常認真地讨論過跑鞋的重要性,每個醫生都有跑鞋,這是“工作必需品”。一是因為出急診時要跑步,穿跑鞋能快點去救人;另一個理由是,萬一遇到醫鬧,講什麼道理都是白搭,隻有一條路——趕緊跑!

“我覺得我做這一行最大的苦惱是,我想做一個好醫生,想讓病人信任我。可是有時候看着他們的眼神,又懷疑,又渴望幫助。那種感覺很無奈,也有點凄涼。”她說。

在醫院,她經曆過治愈癱瘓老人的喜悅,也見證過命運的殘酷。當住院醫師第一年,她遇到一個腫瘤病人,妻子殘疾,父母癱瘓,全家都靠他,他病倒,相當于整個家都垮了。程絲試過很多種治療方案,最終還是無能為力。

“看到報告的時候特别壓抑,我不知道該怎樣告訴他這個壞消息。讓我特别意外的是,我看到過好多病人及家屬号啕大哭、怨天怨地,但是他們家人異常平靜。隔了一天,他非常理智地告訴我,他要出院,不看了。”出院前,他還特意跑來囑咐程絲,要注意休息,别太辛苦。“我覺得特别感動,一個病人走投無路了,卻還想着關心别人。”

這些感受,在醫院裡沒空跟人聊,出了醫院其他朋友又聽不懂,所以不用去醫院上班的時候,她就會到燒烤店坐坐,跟聽得懂的人聊聊。“算是一種調劑吧,換換心情。”

在店裡,有時候她甚至會遇到患者。她發現有的客人就算吃完了,還是一直留在店裡,到最後才不好意思地承認,他們想碰碰運氣,想等某某醫院的大夫來了咨詢一下。《柳葉刀》高級執行主編威廉·薩默斯基爾博士(右二)在柳葉刀燒烤店加号似乎并不現實,但程絲說,她還是會試着幫他們分析,應該怎麼辦。有時候,病情并沒有嚴重到一定要去大型醫院就診的程度,隻是醫患雙方信息不對稱,他們不知道該去什麼樣的醫院,也不知道該看什麼科室。

“我們自己知道的(信息),能幫就會去幫。我知道他們可能确實挺難的,要不是走投無路,也不至于上一個燒烤店來咨詢。”

王建說,他最大的初衷是建立一個“醫生的據點”,給醫生一個自己的地盤——既能在這裡自由切磋業務,也能下班了來放松放松、倒倒苦水。“我們的門面,是不是很像《柳葉刀》雜志的封面?你一推門,就像是走進書裡面,我們想讓醫生有種回到精神家園的感覺。”程絲說。

今年春天,店面重新裝修,他們還特意跟設計師強調,要讓這家燒烤店能為醫生所用。燒烤店一樓近50平方米的就餐空間,在每天下午3點到5點的閉店時間内會變成會議室,租下場地的醫生打開投影儀,就可以随時開始讨論。

店裡的服務生小哥已經經曆了好幾場類似的醫師讨論會。店鋪兩側牆上貼着已發表的高分SCI論文,這些醫生坐在論文下面,守着烤串、水果還有炒方便面,邊吃邊激烈争論。“都是醫學名詞,我聽不懂。”服務生很認真地回憶,“但能感覺到,他們說的事好像特别重要。”

燒烤店剛開業的時候,SCI是他們試圖聚集同道中人的暗号。因為醫生大多有發論文的要求,所以他們提出,憑借SCI文章吃串打折。一開始設計的優惠規則是“發了SCI就免單”,但很快發現不行,“中國人發文章的能力太強了,這麼吃下去就得倒閉了”,現在改成了根據影響因子打折,最高打7折。

盡管打折力度大幅度減小,這裡還是成了最容易發現醫生的地方。2017年秋天,《柳葉刀》高級執行主編威廉·薩默斯基爾博士,和帶着女兒的《柳葉刀》亞洲區總編輯一起,專程跑去排隊吃串。發現他的身份後,店裡的客人紛紛遞上名片找他合影,直到那時王建才發現,店裡居然同時坐着廣東省人民醫院心内科主任、南京醫科大學附屬醫院心内科主任,以及許多“正在撸串的國内專家學者”。劉安鵑說,讓他最意外的是,經常有大夫帶着老婆孩子一家人來。“他們發了文章,自己又不好意思炫耀,跟家裡人解釋他們也聽不懂,就帶着家人來,通過打折體現一下價值。”他模仿着他們的心聲,“你看,我的文章能在這兒打折,能當錢使,爸爸厲害吧!”

連續出急診的那段日子,程絲每時每刻都很焦慮,長了好多痘,内分泌失調,非常疲憊時總在想,是不是該放棄了。結果,就在急診室,她見到了自己過去的病人——老人因為半邊大腦中動脈閉塞,一度半身癱瘓,沒法說話。結果,老人并不是來看病的。“程大夫……我現在……會說話啦!”逐漸恢複了語言功能的病人,用非常緩慢的語速告訴程絲,“不是看病……隻是來……謝謝你……”

程絲說,就是這樣的時刻,支撐着自己繼續努力做一個好醫生。不過,在燒烤店裡,她恐怕算得上一個有點糊塗的老闆。她會搞錯店裡辦學術活動的時間,直到有人翻賬本,她才意識到财務危機,“才20多天就打了3萬多元的折出去”。

不過,這并不是最要緊的。對那些參與其中的醫生來說,更珍貴的是在這家燒烤店裡,所能擁有的那些暫時不做醫生的時刻。

(張曉瑪摘自《人物》2018年第6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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